第三十章 碩鼠
第二日,陜西巡撫右副都御史鄭時等便在朱佑樘的意思下上奏請求朝廷再撥錢糧給陜西賑災(zāi)以緩解越來越多的流民涌入順天。
皇帝讓戶部想辦法,戶部主事則哭訴北京各部衙的京官都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發(fā)俸祿銀子了。
這時,李敏作為戶部侍郎提出用皇帝內(nèi)帑來解燃眉之急。
皇帝不知內(nèi)帑已經(jīng)用盡,竟然同意了。
下了朝,朱佑樘和李敏皆是喜氣洋洋。
“你是沒見到梁芳和萬安那個神情,有苦說不出啊,哈哈哈哈?!敝煊娱檀笮Α?p> 韶齡少有見到他這么開懷大笑的時候。
“等陛下知道那兩只碩鼠吃完了祖宗留下的內(nèi)帑,一定會好好懲治他們?!崩蠲艉蛶孜淮笕硕夹判臐M滿。
然而,幾日過去了,不僅沒有等來皇帝怪罪梁芳和萬安的消息,之前答應(yīng)撥給余子俊修筑邊墻的銀子也停了。以工代賑,為修筑邊墻招募的八萬六千多流民瞬間斷了糧,眼看一場民變就要發(fā)生。
韶齡從這幾日朱佑樘和幾位大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的焦急和憤恨。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楊一清回來了。他連日趕路,跑死了幾匹馬,來不及洗漱便要面見太子。韶齡一面讓禾兒準(zhǔn)備些熱湯飯,一面領(lǐng)著他去書房。
“殿下,再不撥糧草,甘州危矣。不僅之前為修邊墻招募的流民恐生變故,這駐扎甘州的幾萬將士也等著糧餉下鍋。過了冬,瓦剌便要卷土重來,那時候既無邊墻抵抗,又無將士抵擋,改如何是好?!睏钜磺褰辜钡?。
“師兄,不是殿下不爭取,這幾日殿下與其他大人連著上奏,圣上就是留中不發(fā),殿下天天求見圣上,圣上也不見。”韶齡解釋道。
楊一清嘆了口說:“余大人猜也是這樣?!?p> “哦,余大人怎么說?”朱佑樘問道。
“余大人猜到殿下的苦衷,所以他讓小人來向殿下討個決定?!睏钜磺逋煊娱陶f。
是什么樣的決定不能在軍報(bào)里說,非要楊一清親自來?
韶齡剛想仔細(xì)聽下去,楊一清卻說:“請?zhí)渝锬锘乇?,容小人與太子單獨(dú)稟報(bào)?!?p> 韶齡與太子都十分疑惑,這楊一清打得什么主意,連韶齡都不能聽的。雖有疑惑,但韶齡還是依言把他們兩人留在書房內(nèi),吩咐何鼎在外守著。
后來何鼎告訴韶齡,兩人在書房內(nèi)似乎發(fā)生了爭執(zhí),楊一清連夜趕回甘州,太子的臉色更沉重了。
又過了一個月,等到彈劾余子俊的折子如雪片一般壓在內(nèi)閣中時,韶齡才明白余子俊所謂的方法。
其實(shí)一到陜西,余子俊便打定主意要從當(dāng)?shù)氐母粦艉缽?qiáng)上下手,但是豪強(qiáng)世家個個與朝廷勾連甚深,可以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拿他們開刀談何容易。
于是,他便想了個辦法。那就是太祖皇帝開創(chuàng)的軍田制度,當(dāng)年太祖皇帝為了“養(yǎng)兵百萬而不廢民間一粟”這個目標(biāo),讓各地的軍隊(duì)都有自己的軍田,一部分官兵負(fù)責(zé)耕種,另一部分官兵負(fù)責(zé)戰(zhàn)備。所種糧食,一部分用于戰(zhàn)備外,還能上繳國庫。可惜由于官員和地方豪強(qiáng)的兼并,軍屯已經(jīng)徒具虛名。對于屯田的問題,朝廷并非不知道,但由于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牽扯的利益面太廣,所以一直沒有什么行動。
為了籌集修筑邊墻的糧餉,余子俊到了陜西后便著手重新丈量屯田,核定軍戶人數(shù),追繳豪強(qiáng)歷年所積欠的軍餉,這引起了當(dāng)?shù)厥孔搴缽?qiáng)的強(qiáng)烈反抗。那日楊一清從陜西來就是為的此事。
太子天沒亮便入了宮,直到宮門鎖鑰才回來。
韶齡端著參茶進(jìn)去,太子正坐在書桌后,一手扶著額頭,滿臉的疲憊。
韶齡放下茶,勸道:“殿下若是太累,不如早點(diǎn)休息。”
誰知朱佑樘擺擺手,向韶齡解釋道:“那日楊一清不是故意要回避你,只是這事.....”
“殿下,我明白他們的苦衷。只是你說余大人和楊師兄這么做,能籌措到糧餉嗎?當(dāng)?shù)氐暮缽?qiáng)和與之勾連的朝廷重臣能放過他們嗎?”韶齡問道。
“還是你師兄了解你,所以那日他才不當(dāng)著你的面說?!敝煊娱塘巳坏馈?p> “我為你們不值?!鄙佚g直言不諱地說,“此例一開,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到時候就算余大人修好了邊墻,趕走了瓦剌,他,怕也回不來了?!?p> 朱佑樘站起來,走到窗邊,將一本折子交給韶齡:“西北二十衛(wèi)所,屯田、池塘共九百余畝,所收子粒本足給官軍。而屯田之法久廢,徒具虛名。良田為官豪所占,子粒所收,百不及一。貧窮軍士無寸地可耕,妻子凍餒,人不聊生。古人云天下雖安,忘戰(zhàn)必危。今武備廢弛,文吏鉗制牟員,不遜奴隸。夫平日既不能養(yǎng)其精銳之氣,臨敵何以責(zé)其折沖之勇?!?p> “這是余大人的?”韶齡問。
朱佑樘點(diǎn)點(diǎn)頭:“這是他上書給圣上的。今日我一早入宮,便為此事?!?p> “圣上如何說?”韶齡問道。
“你放心,如今余子俊已經(jīng)是國之長城,如今外患仍未攘盡,圣上怎會自毀長城?”朱佑樘說。
韶齡看著朱佑樘,卻見他握拳的右手竟在微微發(fā)抖,像是在強(qiáng)壓某種情緒。
“殿下,到底怎么了?”韶齡有點(diǎn)擔(dān)心。
朱佑樘并不回答,只是推開窗子,道:“阿韶,我覺得氣悶,這紫禁城讓我覺得透不過氣來?!?p> 韶齡看著他的神情,不再追問,勸道:“今晚城門已鎖,不如明日一早我陪殿下策馬出城,殿下也好看看我的騎射功夫有沒有長進(jìn)?!?p> 朱佑樘的神色終于緩解了下來,“你竟然學(xué)會了騎射?好,明日一早,我們策馬出城?!?p> 星沉月落,天際一線有了濛濛的微亮,韶齡與朱佑樘迎著淡淡的朝霞勒馬回首,背后的九重宮闕和七寶樓臺已為重重?zé)煒浜秃坪圃粕剿璧K。
冬日的寒意沒有打消朱佑樘的清朗和輕松。
他,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與宦官朝夕相處。在紫禁城的波云詭譎中,他從小就失去了母愛,父親的猜忌和寵妃的陷害讓他整日里擔(dān)驚受怕,幼小的心靈就此留下刻骨銘心的陰影。
但是今天的他如此愜意,僅僅是離開了那個讓他又愛又恨的紫禁城。他望著城外那些已經(jīng)在秋日里被收割過的稻田,上面還有點(diǎn)點(diǎn)積雪,欣喜地說,“瑞雪兆豐年,來年順天的百姓會有個好收成?!?p> 路上,韶齡介紹了南方江上的漁舟點(diǎn)點(diǎn),江畔的蒹葭翩翩。朱佑樘說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說過的一句話:如果親眼看到了這樣的江山,不必登仙,一個人的胸懷也可以無比的寬廣。
韶齡無法想象透過眼前這些景色朱佑樘能否看到猶如王孟?!肚Ю锝綀D》那樣美麗的山川,但是韶齡知道他眼里有那些醉生夢死,首鼠兩端的,有那些賣身葬父,餓死荒野的,更有披戰(zhàn)甲的,趕科考的;那些已死去的,未出生的;那些有夢想的,那些仍不屈服的百姓和土地。國有儲君如此,江山當(dāng)可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