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縣屬順天府,離京城僅僅五六十里,可是讓韶齡沒想到天子腳下居然有如此慘景。
雖然已經(jīng)搭了幾座粥柵,幾口大鍋也正在大火上熬著粥,但是活著的人卻并沒有搶著來排隊,而是到處散坐著或是躺在地上,這些人已經(jīng)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更有慘者,離活人不遠處,還躺著好些死人,這時正讓大興縣衙招來的人從車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將他們裹起來。
韶齡看到朱佑樘眼里的憤怒,想拉他回去,卻看到他正回頭向一個粥棚望去,目光嚴厲。
那應該是大興的縣令,他穿著補服,戴著官帽,披著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還有一個差役替他搬著把椅子擺在一口大鍋的灶火前烤火。
朱佑樘怒氣沖沖地朝他走去,其他眾人也跟在后面。
“你就是大興的縣令?”朱佑樘問。
那個縣令上下打量幾人一番,大概看出幾人衣著不凡,雖心存疑惑,倒是十分客氣:“正是,敢問公子是?”
朱佑樘不接他的話,徑直問道:“這么多死了的人怎么掩埋?”
縣令說:“眼下正在找人,準備挖一個大坑作義冢,一處埋了?!?p> “還有這么多活著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間睡哪里?”朱佑樘顯然不滿意這個回答。
縣令嘆了口氣:“我也犯愁。這么多人哪有地方讓他們睡?!?p> 朱佑樘問:“那就讓他們凍死,病死?”
大興的縣令見朱佑樘聲嚴色厲,便也不高興了:“誰想他們凍死、病死了?”
“粥棚不設在城里,讓這么多人大冷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讓他們凍死嗎!那么多人得了疫病,沒有大夫,那不是讓他們病死嗎?”朱佑樘的目光倏地刺向那個縣令。
“這么多人全部進了城,怎么安置?”那縣令毫不示弱。
朱佑樘罵道:“你睡在哪里?你的家人睡在哪里?不是都住在城里嗎。你有地方睡,就沒有辦法安置這些難民?!”
縣令一怔:“你是何人,你怎敢與本官這樣說話.....”
朱佑樘氣憤:“你要我怎樣說話?朝廷將大興縣交給你管,大興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對自己的孩子也這樣嗎!”
縣令氣極,喊來差役就要打幾人。
何鼎大喝一聲:“小小縣令,太子殿下在此,你們誰敢動!”
說著朱佑樘拿出一塊金牌,上面是“如朕親臨”四個大字。韶齡認了出來,這就是當年他還化名紀右堂的時候帶自己去詔獄用的。
縣令一見金牌,腿便軟了,跪在地上,忙不迭地磕頭:“小人錯了,求殿下饒了小人?!庇珠_始哭訴道:“小人也沒辦法啊,戶部的堂官就給了這點糧食。這點糧食只能干這點事??!”
朱佑樘更生氣了:“糧食我會給你運來,不夠我還會向戶部要。但從今天起再餓死一個人、凍死一個人,我就向朝廷參你!另外,把縣衙騰出來,把縣學騰出來,還有廟宇道觀,城里所有能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讓難民住進去!去找醫(yī)官,給他們看病。”
說完這句,朱佑樘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xiāng)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著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都搬到城里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著他自己首先走到了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何鼎和蔣琮也都奔過去幫忙,韶齡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去,喊他們:“你們還站著做什么,還不趕快去!”
縣令趕忙叫上差役:“快快快,快扶進棚子里,去把縣衙跟縣學騰出來,快!”
回去的路上,朱佑樘向韶齡道歉,沒有看上南戲。
韶齡知道他心情沉重,卻不知如何安慰他。
“阿韶,你說這皇城之下,尚有那么多百姓因饑寒疫病而死,那關西還不知有多少生靈涂炭。這些地方官視若無睹,內閣和戶部不得已撥去了一些軍糧也是虛應故事,我只能看著百姓在眼前一個個死去.....”說到這里,一向內斂隱忍的朱佑樘的眼角里有了薄薄的霧氣,淚痣上似乎也晶瑩起來。
“殿下。”韶齡輕輕握住他的手,安慰道,“一定有人像殿下一樣看到這些百姓了,如果不是心存百姓,余大人年過花甲,何苦又去陜西。還有駙馬都尉李大人、賓之、楊一清、楊守陳、倪岳他們,甚至你們說的那個姚英,大家都在努力。只要能保住甘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韶齡撩起馬車車簾,馬車正經(jīng)過京城大道,剛入夜的大街依舊是人來人往,仿佛大興發(fā)生的那一切都與這里的熱鬧繁華無關。
“殿下,今天沒看成南戲,就請阿韶聽一曲吧?”韶齡提議說。
朱佑樘不解。
“我可聽過您給賓之唱《浣溪沙》。好像是這么唱的:滿眼山河空念遠,落花春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鄙佚g試著回憶這首曲的曲調。
“今日換一首吧?!敝煊娱陶f,“這些天一直掛念著甘州,就唱范文正公的《漁家傲》吧: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p> 不知余大人和賓之他們可好。
兩人望著車簾外那顆天狼星,那顆如出鞘之劍,傲居于西北天邊,寒光四耀的星星,思緒隨著這曲漁家傲仿佛也飛到了甘州。
大概是流民的大量涌入刺痛了皇帝,又或是朱佑樘在朝上的力爭,皇帝終于答應在甘州興建邊墻,只是戶部能調撥的銀子實在太少。
幾位師傅和朱佑樘日日為銀子也十分發(fā)愁。
這日韶齡進宮給太后和皇后請安,不知怎的說起此事。周太后倒是出了個主意,原來歷代皇帝都藏有內帑,就是各個皇帝的私房錢,到如今累朝也應積攢了幾窖金銀,雖說這是迫不得已時才能動的,但如今這形勢也算得上是山窮水盡。韶齡感激萬分,趕忙把這個主意告訴了朱佑樘。
誰知朱佑樘與幾位師傅一聽便笑了,李敏大人告訴韶齡,這內帑早就被皇帝和各個大太監(jiān)花完了,這宮里除了皇帝自己和幾位娘娘不知道,其他人早就清楚得很。
“這糧食被碩鼠吃完了,守倉人自己不知,旁人看見卻不提醒,這難道不是罪過嗎?”韶齡奇怪。
“太子妃說得有理,我們不妨提醒一下陛下還有內帑這回事,也好借此敲打敲打那兩只碩鼠?!崩蠲糍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