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狹谷伏擊②
晉無咎呆站原地,腦中浮現(xiàn)晉太極的音容笑貌,不知覺間,全身透滿涼意,手足顫抖,直至身子向后一倒,四女眼疾手快,道:“教主!”
二左二右將他扶穩(wěn)。
晉無咎輕輕掙脫,體內(nèi)氣息翻騰,悲怒攻心,雖說晉太極去世已有一月,來仙界前更早有心理準(zhǔn)備,終是頭暈?zāi)垦O蚯皳涞梗p膝雙掌先后撐地,喉頭一甜,一口鮮血自口中掉落,夏氏兄弟見他面如死灰,更將頭重重砸在地面上,道:“是屬下鬼迷心竅,求教主饒命!求教主饒命!”
夏昆侖屈膝向纖纖跨出幾步,握住她的腳踝,道:“纖纖,教主和你情同兄妹,你幫爹爹求求情,你幫爹爹求求情?!?p> 卓凌寒想要上前,夏語冰單手輕拉,回向莫玄炎投去哀求目光,后者當(dāng)即將頭扭向一邊,朱唇微扁神情倔強(qiáng),夏語冰輕嘆一氣,將手松開。
纖纖道:“爹爹,你與伯伯做出這樣的事,看見無咎哥哥有多傷心么?無咎哥哥若真要?dú)⒛銈儯易詴?huì)跪下來求無咎哥哥,可是你們直到現(xiàn)在還只想著如何活命,你們當(dāng)真有為做過的事誠心懺悔么?”
晉無咎在卓凌寒?dāng)v扶下顫巍巍起身,回頭見莫玄炎一臉冷漠,沈碧痕似有所思,凄然一笑,道:“我若取這二人狗命,小姐姐,纖纖,從此你們對(duì)我,也和玄炎碧痕一樣,是么?”
夏語冰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道:
“爹爹,我只記得從我記事開始,我的父親便一直叫作‘夏昆侖’而非‘夏蓬萊’,由此冰兒可以斷定,夏家想要篡奪盤龍教主之心,至少在二十三年前便已有之,事既至此,你倆生死難料,可有一事冰兒始終不明,我夏家深居仙境,千百年間與世無爭(zhēng),夏家祖先為何要踏入江湖,來到這盤龍峽谷?若非夏家無端生出野心,又怎會(huì)落得這般下場(chǎng)?”
夏昆侖忽道:“你懂甚么?”
夏語冰見他前一刻一臉窩囊,下一刻眼泛精光,不知這一問如何刺中他的疼處,微微一怔,道:“叔叔,你還有甚么話,這便說了罷。”
夏昆侖自知難逃一死,索性起身,道:“正如你適才所言,夏家千百年中安居兩大仙境,可怪只怪夏家雕筑之術(shù)太過引人注目,祖師爺創(chuàng)立我教那天開始,便注定夏家再不能置身江湖之外?!?p> 夏語冰道:“叔叔的意思,盤龍峽谷從‘振音界’到‘青龍殿’,全部是夏家之力所成?”
夏昆侖道:
“正是,昆侖仙境方圓八百里,曾住有多少夏家血親?可為修筑這盤龍峽谷,十二年間,夏家搭進(jìn)去多少性命,方能有今時(shí)之‘振音界’,今時(shí)之‘青龍殿’,教主入主‘青龍殿’已有一月,見過‘壽山不系’,見過‘岫巖有崖’,又可曾知道,在‘壽山不系’和‘岫巖有崖’之上,更有‘獨(dú)山無涯’,而那‘獨(dú)山無涯’之中雪藏,方為真正的我教絕學(xué),至于盤龍峽谷內(nèi)的壽山石、岫玉、獨(dú)山玉,乃至昆吾之石,又有哪一件不是出自昆侖仙境?”
纖纖道:“可是不對(duì)呀,如果是爹爹說的那樣,連我教最大秘密都是夏家所建,為何你們又要千方百計(jì)謀害老師尊,只為探尋其中秘密呢?”
任寰聽她問得天真,道:“自是因?yàn)樨?fù)責(zé)修建的夏家祖先全數(shù)有去無回?!?p> 夏昆侖哈哈干笑兩聲,道:“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夏家搭進(jìn)去數(shù)千條人命,換回的,不過是這片東北中峰,從歷任教主腳下得到的恩賞,也不過是夏家本不需要的我教武學(xué)?!?p> 晉無咎被他口中往事吸引注意,心頭悲憤稍稍舒解,聽他續(xù)道:
“在各位眼中,盤龍六界便屬夏家最為怕死,不錯(cuò),夏家世代性子軟弱,親如同胞手足,都難萌生我等復(fù)仇之念,原以為事既至此,總算得以偏安一隅,從此不過問江湖中事,可盤龍峽谷日日修整,‘青龍殿’時(shí)時(shí)翻新,每一次,歷任師尊只知從我夏家要人,短短數(shù)十年間,夏家從萬人之眾縮減為千人之眾,設(shè)計(jì)圈套,謀害教主,夏家何嘗不知其中兇險(xiǎn)?倘若我們還能看見一絲希望,何須選擇以卵擊石?可是我們看不見,一絲也看不見,終于有一天,我們明白一個(gè)道理,要想挽救夏家后世,惟有一條路可走,便是由我們自己取而代之,成為‘青龍殿’的主人?!?p> 暗室內(nèi)死一般沉寂,人人為這番言語陷入沉思,也不知過去多久,夏語冰道:“冰兒有一事不解,昆侖蓬萊兩大仙境諸多形似,外有冥海環(huán)抱,弱水流向瞬息萬變,非仙境村民絕無可能繞行而至,這第一批村民卻是如何被人找到,進(jìn)而請(qǐng)入盤龍峽谷?”
夏昆侖道:“都不重要了,夏家已然門庭凋零,今日一過再少兩個(gè),還說這些又有何益?”
夏語冰心念一動(dòng),道:“難道是因?yàn)椤?p> 扭頭看一眼沈碧痕,又意識(shí)到甚么,視線緩緩收回。
卓凌寒道:“冰兒,你想到了甚么?”
夏語冰搖頭道:“沒甚么?!?p> 晉無咎聽夏昆侖說完過往,一眾人再無言語,只靜靜等待自己裁決,一連四下深呼吸,雙拳隨之時(shí)緊時(shí)松,終于道:“四位姑娘?!?p> 四女齊聲道:“在。”
瑗琴道:“請(qǐng)問教主有何吩咐?”
晉無咎道:“傳令六界,明日巳時(shí),本尊在‘朝陽谷’有事召見?!?p> 四女道:“是?!?p> 晉無咎再不朝夏氏兄弟看上一眼,悠悠轉(zhuǎn)身,向四女道:“你們先回去罷。”
四女見他傷心欲絕,無奈這個(gè)年輕教主介意男女有別,不便伸手相扶,見他面無表情說出這句話,瑾畫道:“教主想去哪里?我們自當(dāng)陪同?!?p> 晉無咎木然一笑,道:“你們追我不上,如何陪同?”
跌跌撞撞從莫玄炎與沈碧痕身旁走過,四女趕緊跟出。
夏氏兄弟只道必死,這才豁出性命道出原委,見他竟不處置,驚喜之余,又向出口處連連磕頭,不住道:“謝教主饒命!謝教主饒命!”
暗室中尚有莫玄炎與沈碧痕在場(chǎng),夏語冰大感面上無光,道:“爹爹叔叔,你們別要高興得太早,無咎不殺你們,不過是還沒想好,擔(dān)心下手重了無可挽回,你們得能茍延殘喘,全仗他對(duì)玄炎碧痕二位妹妹的愧欠之心,而非當(dāng)真你們的過錯(cuò)值得原諒?!?p> 莫玄炎入暗室后始終不曾吭聲,這時(shí)方道:“玄炎也該走了,哥哥姐姐,告辭?!?p> 她這一走,沈碧痕隨后道別。
暗室中只剩一家六人,夏語冰道:
“爹爹叔叔,冰兒也是此刻方知,原來夏家曾遭遇屠殺迫害,你們?yōu)檎燃易?,不得已鋌而走險(xiǎn),這分良苦用心,冰兒算是懂了,可冰兒與太極公在蓬萊仙谷相處這許多年,可以斷言,他絕不同于那些草菅人命的歷代教主,你們的手段本是用來對(duì)付惡人,最終卻教善人遭了殃,你們自可抱怨天意弄人,但這罪責(zé),終須由你們自己承擔(dān),冰兒言盡于此,凌寒哥哥,我們走罷?!?p> 莫玄炎與沈碧痕先后走出洞口,后者快步走近,道:“玄炎?!?p> 莫玄炎聞聲回頭。
沈碧痕道:“這兩個(gè)月來,我教可說劇變,我們間的姐妹之情,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是么?”
莫玄炎仍是不語。
沈碧痕道:“我們難得見面,你沒有對(duì)我說一句話,現(xiàn)下還這般冷淡?!?p> 莫玄炎道:“我生來便是這樣,你又不是不了解,沈師叔與碧辰對(duì)我家人做過的事,我沒有一樁遷怒于你,只不過碧辰死狀慘怖,你不免覺得一切因我而起,你知道我從不愛為自己辯解,不主動(dòng)開口,何嘗不是怕你不能釋懷?”
沈碧痕聽她提及兄長(zhǎng),兩滴淚珠滾落,又轉(zhuǎn)噗嗤一笑,上前抱住她,道:“真好,不論發(fā)生甚么,你永遠(yuǎn)是我最好的姐妹?!?p> 莫玄炎自小與她情誼深厚,見她說得誠懇,肯將嫌隙盡數(shù)放下,幽幽甚是感動(dòng),與她一擁立覺有異,道:“碧痕,你的身體,為何會(huì)這么冷?”
沈碧痕似是想起甚么,松開摟抱,道:“爹爹失去一條手臂半身內(nèi)力,哥哥更是連命都沒了,爹爹對(duì)叔叔再怎么情同手足,也不可能親得過我,我每日被爹爹逼著修練陰力,又怎能不越來越冷?”
莫玄炎輕嘆道:“一條手臂,半身內(nèi)力,我們的爹爹還真是同病相憐,我出門這許久,是時(shí)候該回去了,再有甚么事,‘白虎閣’相見便是。”
正說到此,前邊山路傳來四女驚叫,二人聞聲上前,見四女滿面焦心,正自高眺云端,抬眼望去,似有一只白色大鳥振翅翱翔,卻不知是翅膀受傷還是為何,每飛數(shù)下便向一旁傾斜,看樣子搖搖欲墜。
再定睛細(xì)看,哪有甚么大鳥?竟是晉無咎狂舞“鴻鵠之翼”,想他得知真相心如亂麻,這才飛向半空盡情宣泄,卻因氣息不穩(wěn)而東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