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當(dāng)知我心
今歲,‘桃花庵’的頭一個花魁年。大家多議論,今歲花魁當(dāng)屬‘桃花庵’。去歲的東道主‘花雨閣’已日漸沒落,便讓出東道主的位子給了‘桃花庵’。
是日,在案的,不在案的青樓女子,皆打扮得花枝招展,爭相赴會。若以一花比一女子,可謂百花齊放,姹紫嫣紅。
士人富商,風(fēng)流才子與名妓匯聚一堂。前來觀賞的車馬喧囂,擠滿大街小巷。新門一條街,排列的像一堵墻。樂坊司日夜連唱演戲助興,是你方唱罷我登場。
無論陸路,還是船只都擠得個水泄不通,一時盛況空前。
花魁排名仿科舉,分品、韻、才、色。各家呈上花案冊,每家青樓只有十個名額。實行馬球抽簽賽制,所有評分皆當(dāng)場評寫,當(dāng)場唱名公布。
最終,花案冊上也就三名,為狀元、榜眼、探花。
此時已是深夜,再兩輪要決勝負(fù)了?!一ㄢ帧钡鼗馃济?,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星月閣’突然請來了個杭州名妓-師師。
媽媽著急地踱來踱去,不停地問“當(dāng)家的來了沒有?!”
她派出去好幾撥人去找當(dāng)家的,卻是一個也沒回來。她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完了,完了”?!一ㄢ帧鳛闁|道主,實無理由拒絕別家要用自己的燈光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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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沒想到這么熱鬧!”李齊擠在舞臺前的人群里,“主子,公子要是知道‘桃花庵’輸了花魁,可有得瞧了?!?p> 舞臺上曲調(diào)起,頭戴烏紗帽,身穿大紅戲袍的狀元郎,神氣活現(xiàn)地邁出官步,水袖輕甩,更顯身姿風(fēng)流,朱唇輕啟: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新鮮……
唱腔圓潤,猶如珠落玉盤,扮相俊美,一派嫵媚天真,臺下的人歡喜地抓心撓肝,直叫好。
李齊看著看著,覺得哪里不對,“主子,屬下怎么覺得這神情這么眼熟呢?”
趙楨已是氣歪了鼻子眉毛,扇子摔在手上,“反了!反了!給我把她弄下來!”
“主子,這時弄下來,身份可就暴露了?!?p> .
“爺,這能行嗎?”‘桃花庵’的媽媽正手忙腳亂地脫谷穗身上的戲袍。
“上去謝幕就好了?!?p> 媽媽把袍子扔給已扮上的千尋,“穿上,不要穿幫了?!?p> 谷穗正回頭,忽地一個人影從后臺閃過,頓時心下大喜,“七……”
“你!你!我!我!唉……”已到后臺的趙楨把谷穗包進自己深灰色披風(fēng)里。
谷穗扒開披風(fēng),露出腦袋看到了趙楨,“兄長?!”待轉(zhuǎn)過腦袋想去找人,那人已不見了。她掙脫不過,被趙楨不由分說地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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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楨一邊兒給她擦臉,一邊兒生氣。
谷穗嬉皮笑臉地問,“兄長,我的扮相好看么?”
趙楨不語。
谷穗歪著腦袋問道,“好看么?”
趙楨嗯了一聲。
“你又生氣了?”
趙楨又嗯了一聲。
谷穗向趙楨湊近臉,閉著一只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尖說道,“鼻尖還有呢?!?p> 趙楨垂眼,輕輕地擦去她鼻尖的白粉,眼光落在那嫣紅的唇上,情不自禁地啄了一下。
看著谷穗不知所以然地轉(zhuǎn)動著眼珠子,趙楨的臉又湊了過去,在剎那間,她抱著肚子坐到地上去了,“啊……,我肚子好疼?!?p> 趙楨笑了,“這么怕我?!?p> “我,我肚子真的好疼。”
趙楨聽她聲音不對,俯身查看,見她臉色蒼白,額頭已有細(xì)汗,急地連聲宣太醫(yī)。
太醫(yī)到時,她已是疼的蜷縮著身子,大汗淋漓。
“怎么樣?”
“回皇上的話,無礙,她這是吃多了涼性東西,臣開一劑藥,給她喝了就好。”
“真的沒事兒?她都疼出大汗來了?!?p> “她身體寒,出汗反倒帶走了寒氣,皇上不必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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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月的天,谷穗手腳冰冷。那雙手貪圖他掌心里的溫度,她拉著他的手貼住自己的小腹,還不滿足地揉了兩下,睡夢中發(fā)出寬慰的嘆息聲。
趙楨愣了愣,輕輕地貼著她的小腹按揉。她的嘴角微揚,嘟囔著“老媽……我想你了”,便沉沉地睡去了。
“老媽?”趙楨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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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醒來時,已是午后了,伸了個懶腰,整個人覺得神清氣爽。
趙楨丟下奏折,牽著她的手,“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
“去哪兒?”
趙楨扭頭看著她笑,“去慈元殿。”
“慈元殿是哪兒?”
劉公公說道,“皇后娘娘的寢宮?!?p> 趙楨看著她張大了嘴巴,笑道,“怎么?你不想去?”
“哪里話?有美人誰不想看?”
谷穗跟著到了慈元殿,以為自己瞎了眼。
滿院子的花草菜蔬都整整齊齊的,就連那些個樹木也條不紊的,好像這兒是唯一守秩序的地方,與城墻外鮮活市民生活做了個分割。唯一有趣兒的就是幾株茂盛的桑樹,紫紅透亮的桑椹子掛滿了枝頭,調(diào)皮地伸到墻外來了。
宮女太監(jiān)們上前施禮,為首的想必就是皇后娘娘,著金色花鳥藍(lán)色綢緞交領(lǐng)道袍,細(xì)細(xì)的眉眼,細(xì)細(xì)的鼻子,氣色暗黃,些許氣血不暢,恐是胎里帶的毛病。
她稍稍側(cè)著頭和官家說話,眼光似有似無地瞄了眼谷穗。一碰這種目光,谷穗就感到它無所不在,她的眼睛后面有眼睛,目光后面有目光,好似任何舉動都被它網(wǎng)捕和滲透。
至于說的什么,谷穗一句也沒聽到,總感到后背發(fā)涼,眼前皇后年輕的身體里似乎住著一個衰老的靈魂。
曹皇后招手。
兩個宮女引著一個女子進了來,衣著蜜合色坎肩、蔥黃色的棉裙,輕輕走上前來屈身施禮。
待抬起頭來,見她低挽云髻,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在這慈元殿里越發(fā)顯得秀美嫵媚。
趙楨要她走近些,問道,“皇后舍得?”
曹皇后笑道,“臣妾粗手笨腳,觀音是臣妾一手帶大的,做事素來穩(wěn)重,能在皇上身邊伺候,也聊聊盡臣妾愚笨之愧?!?p> 趙楨轉(zhuǎn)頭去看谷穗,谷穗正瞧著門外紫到發(fā)光的桑葚子,咽著口水。
趙楨回頭笑道,“那朕謝皇后美意了。”
谷穗回頭瞧著眼前的美人,她睫眉深黛,那雙垂下的眼睛,更加顯的溫順,臉上一抹緋紅,欲添嬌艷了。
皇后和皇上又說了幾句閑話,原來范觀音是皇后的養(yǎng)女。
就連皇后都要給皇上塞美人,谷穗暗自里發(fā)了會子呆,心下嘆了口氣也就罷了。
趙楨見谷穗依舊瞧著桑葚子發(fā)呆,說道,“這里的桑葚倒是長的很好,正是吃的時候?!?p>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看著谷穗的,他嘴角淺笑,竟是道不盡的明亮和親密。
皇后扭過臉去,良久對著身邊的宮女說道,“還不快摘些送過來?!?p> “不用”,趙楨對谷穗說道,“還不去摘?”
谷穗早就看中了幾串,小跑了過去,拿下帽子摘了滿滿一帽子。
箬梅看著谷穗抱著一帽子的桑葚出了慈元殿,說道,“又是個沒規(guī)矩的?!?p> “她可不是貴妃,下面的人對她忠心耿耿,就連包拯都稱她小友,貴妃?”曹皇后冷笑了一聲。
“娘娘也是高看她了,說到底不過是市井之徒?!?p> “不是本宮高看了,貴妃向皇上給她叔父求宣徽使,求了也有小半年了,皇上呢,總是拿朝廷搪塞。這文及的婚事,皇上竟親自過問,下旨賜婚不說,還生怕陳家不滿意,給文及封了騎兵督虞候,從五品。人都說,皇上是看中文彥博了,本宮看,文彥博自己明白的很?!?p> “娘娘,那咱們豈不是前門趕狼,后門來虎?”
“我們就等著好了,不是還有貴妃么?!?p> .
谷穗一邊自己吃桑葚,一邊塞給趙楨。
趙楨看著她問道,“不要只顧著吃,是要你來看好不好的?”
谷穗嘴里塞滿了桑葚,抬了抬眼皮,“我見猶憐,兄長,不過……”
“不過什么?”
“你不覺得老婆娶多了麻煩事多?”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留下她?”
“那倒不是,嫁到宮里倒是吃喝不愁了,兄長你人那么好,對她來說是好事。”
“對你呢?”
谷穗吞下桑葚,用被桑葚染紅的手指指著自己問,“我?跟我什么關(guān)系,不是我娶媳婦。”
趙楨看了看她,“好,我把她留下?!?p> 谷穗又遞一個桑葚給他,他沒接,轉(zhuǎn)身走了。
“這個時間點的太陽毒了點”,谷穗小跑著跟了上去,“等等我?!?p> 谷穗跟的氣喘吁吁的,干脆在林蔭下草地上,面對著一道清澈的泉水旁坐了下來。
“公子,咱回去吧,一會子,主子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要著急了?!?p> 谷穗往他嘴里塞了顆桑葚,笑道,“甜嗎?”
“甜,公子,咱還是回去吧?!?p> 谷穗把劉公公拉著坐下,塞了一顆桑葚在嘴里,指著小溪對岸的花園子說道,“你看!那誰?”
“貴妃娘娘,還有貴妃娘娘的表姐?!?p> “表姐?”
“司封郎中楊守得的夫人,鄭夫人就是貴妃娘娘的表姐?!?p> “啊……”谷穗點了點頭,拉起劉公公說,“走,我們也去那兒。”
“去那兒做什么?”
“你不想報仇了?”
“報什么仇?公子,奴才什么仇都不報,主子怎么對奴才都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是奴才的錯。”
“你怎么回事,怎么是你錯?你不去,我去?!?p> “公子,還是不要去了,你還是別惹貴妃娘娘了,要不然,貴妃娘娘可會要奴才的命了。”
“好,好,不去,我就聽聽她們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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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這谷穗進宮給回家似的!”
“憑她一個開青樓的,也想進宮?!笑話!”
“表妹,你可要小心了。外面可都說她手段多的很,還說她是什么,什么北遼的秦王妃呢。”
“那她就該乖乖地待在北朝,來這里興風(fēng)作浪!”
“說起來可氣的很,那李夫人是國公的兒媳婦,兒子被人打了,不做聲倒罷了,國公還帶著兒子去‘九穗禾’吃茶,這還不是看著風(fēng)向轉(zhuǎn)了的緣故?!?p> 貴妃白了表姐一眼,“原來你是為這個來的,不就是你兒子被狄詠打了么,氣不過,來我兒告狀來了?!?p> 鄭夫人知曉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說道,“就是再怎么著,表妹也是貴妃,別說進不來,就是進來了,也是和表妹差個天地呢?!?p> 貴妃冷哼了一聲。
鄭夫人附耳上去。
“還有這等事兒?”
“貴妃可派人去查?!?p> .
“公子,你在想什么?”
“哦?”
“公子,咱們回去吧,什么也聽不到,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就慘了?!?p> “走吧,你給我找兩段圓木來?!?p> “圓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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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穗扮作幽靈,穿著白衣帽,帽子還帶倆翅膀,臉涂了一層白粉,眼圈涂成黑黑的熊貓眼,頭上頂著一圈蠟燭,發(fā)出朦朦朧朧的光,照的臉色一片慘白。
劉公公瞧上一眼,那是一聲驚叫,老半天才回過神來,“公子,你這是做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谷穗拿著新做的滑輪,繩子,朝著假山后面去了。
她把滑輪組栓在樹上,把繩子拴在自己身上。
“公子,你這是做什么?”
“一會兒,貴妃娘娘來了,你就拉繩子,把我拉上去,然后再放下來,然后再拉上去,明白了嗎?”
“明白了,公子,可你這是做什么?”
“我啊,請貴妃娘娘幫忙?!?p> “請貴妃娘娘幫忙?怎么幫忙?天這么黑……”
“來了!來了!拉繩子!快!快!”
正是一陣腳步聲,說話聲傳過來了,便知是張貴妃朝這里來了。
谷穗飄了上去,正著急她們是不是看不見的時候,卻聽到前面一聲尖叫,鬼?。。。。?!
接著一片尖叫聲。主子,宮女,太監(jiān)皆四散逃竄去了。被驚動的侍衛(wèi)已經(jīng)趕過來了。
谷穗笑的直不起腰來,劉公公拉著她要跑,她說道,“跑什么,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p> “祖宗!求您了!跑吧!”
谷穗掰開劉公公抓住她衣袖的手,“你跑吧,我不跑”,正說著,被一把拎起來。那人帶著她徑直掠過幾道門,進了福寧殿。
趙楨正端坐在那里,看到谷穗這個形容,當(dāng)真嚇了一跳,走上前來,“還不洗掉?!?p> 谷穗答應(yīng)著,沒成想一轉(zhuǎn)臉,被銅鏡里自己的幽靈扮相嚇的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了,帽翅打到了趙楨的后腦勺。
外面?zhèn)鱽砑妬y的抓賊聲,谷穗幾下除了衣帽,丟在屏風(fēng)后去了,洗了把臉。
待她起身時,李齊忍不住笑了,她黑色的眼圈暈染了更大一圈。
“你這又是什么?”
“我演聊齋呢?!?p> “聊齋?”
“聊齋鬼故事,一個書生進京趕考,被一個女鬼纏身……”
護衛(wèi)已到了門外,谷穗急著躲到屏風(fēng)后面去了。
原是曹皇后來了,上前施禮“官家安好?”
“一且安好,不必驚慌?!?p> “貴妃受驚,說是見鬼了,正說胡話呢?!?p> “太醫(yī)們來了嗎?”
“陳太醫(yī),李太醫(yī),劉太醫(yī)都來了。”
“要太醫(yī)好生診治,朕這里有李齊,無礙,你也下去吧。”
曹皇后又留了幾人守在門外,方才帶著宮女們走了。
谷穗松了口氣,“嚇?biāo)牢伊??!?p> “你還知道害怕?”
“若把我當(dāng)刺客砍了,想想,多慘吶,我還是很喜歡自己的腦袋的?!?p> 趙楨盯著她半晌,“你可是不喜歡貴妃么?”
“當(dāng)然不會?!?p> “那你嚇?biāo)鍪裁矗俊?p> “嚇……她……我,我喜歡她嘍!”
趙楨見她結(jié)巴了半晌,幽幽說道,“我既知你心思……你也當(dāng)知我心……每每你生氣不理我,我的心都碎了?!庇智浦腠?,嘆息了一聲,“我,你且放寬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