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觀其眸子,聽其言也
距離云山大祭還有些時日,一行人先在行館中住下。
行館就在云山腳下,由于每次云山大祭參與人數(shù)眾多,來者也都是一方大勢力,無論是誰都不免要帶些仆役護衛(wèi)之類的,久而久之,這里的行館也就越來越多,而且也都扎堆在一起,鱗次櫛比的兩排,中間正好空出一條街巷。
平時空無一人的橫街,每當大祭時期都會擠滿了四周來的商販,從裝束上就不難發(fā)現(xiàn),都是周圍村鎮(zhèn)上的百姓,偶爾也有會些過路的行腳商人,與這些人在一起難免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衛(wèi)天沒有跟大學士以及那個便宜師叔待在一塊兒,自從跟他們釣了幾次魚之后,他就發(fā)現(xiàn),他跟他們根本聊不到一塊兒去。不是哪哪兒的河工調(diào)度事宜,就是哪哪兒的賦稅新法舉措不當,又是哪哪兒的戰(zhàn)事吃緊,衛(wèi)天是哪哪兒都聽不進去。
得,還是出門逛街。
衛(wèi)天逛了一上午,心情有些惱怒。這里的攤販,跟大都街頭可差遠了,東西也不多,大多是周邊的一些特產(chǎn)土味。其實這也都沒什么,衛(wèi)天最不能忍的是,這里的東西,價格卻是高的離譜,而且都是一副“你愛買不買,有的是人買”的嘴臉。
在大都街頭,饅頭一文錢三個,這里十文錢才一個,整整高了三十倍,這可比他坑師兄弟的力度狠多了。
誰叫這大祭,好幾年甚至十幾年才一次呢,而且來的都是些名門望族、達官貴人,要不就是大門大派,總之兜里都不缺銀子。
可衛(wèi)天缺啊,而且非常缺,他現(xiàn)在全身剩下也就幾兩碎銀子,也不知道指名叫他來的那個人是誰,要是被衛(wèi)天知道,一定能罵的他祖墳落下流星雨?!澳莻€什么狗屁云山學院也忒不厚道,請人來玩,都不包食宿?!彼谧炖镙p聲嘟囔著。
的確不包食宿,聽說這些個行館也都是各國各派自己掏銀子建的。
然而,衛(wèi)天很快就把他那些抱怨丟到了一旁,因為他看見一間鋪子,上面寫著“贏三賭坊”。
贏三,自然是取云山的諧音,也隱有豹子之意。豹子就是三個骰子點數(shù)一樣,通常莊家通吃,開賭坊的比大小,大不賺,小不賺,賺就賺這豹子。
衛(wèi)天此人,平時沒有什么長處,唯一的長處,其實正如他所說的,騙師兄弟銀子。
為什么他能屢屢得手?無他,看面觀心罷了,古語有云:觀其眸子,聽其言也,人焉廋哉。
衛(wèi)天倒也不是什么相面大師,只是比別人更細心些而已,只要平時多個心眼,多留心身邊的人和事,什么人會掉什么坑,掉過一次,會防著你,然后看到坑就后退兩步,那只要再后退的那兩步中再挖個坑,還是得掉下去。他就這么翻來覆去的給師兄弟們挖坑,一來二去,也把人心摸的透透的了。
早些年,衛(wèi)天也是大都各大賭坊的???,可沒有半年時間,各大賭坊都對這個年紀不大的少年下了逐客令,拉入了黑名單,從此衛(wèi)天無法在大都的賭坊賺錢了。
可這里,不是大都。
衛(wèi)天眉開眼笑,踏進賭坊的第一步,衛(wèi)天就感覺跟這大姑娘回娘家一樣親切,這銀票的霉臭味,這篩盅沙沙聲,這一堆一堆的賭客,震耳欲聾的喊著大大大、小小小,一切還是如此熟悉。
正所謂久旱逢甘霖……又或者說黃鼠狼進雞窩更合適一些。衛(wèi)天在賭坊里轉(zhuǎn)了一圈,憑借他專業(yè)的眼光,很快就選了一張賭桌。
原因有二,賭坊賭臺共有八桌,其中四臺有鬼。什么鬼?莊家的鬼,那四臺的篩盅,有問題——莊家出千。
話本里常見的千手荷官,差不離都是一雙巧手、快手,手上功夫卓絕,能把那篩盅舞的是虎虎生風、神機百變,想要大就不會小,說幾點就搖幾點,更有甚者能把骰子搖成一堆齏粉。
可話本終究只是話本,真能有這手上功夫的人,叫誰也不會在賭坊里做個荷官,所以說到底賭坊臺面下的那點東西,還得看機關。
篩盅的托底,一般都是木質(zhì)的,而這四臺底部,雖然看起來與平常的篩盅沒有差別,其實表面做過處理,不易敲出聲。
為何又要如此做呢?那是因為這幾個篩盅底部都有機關,荷官的無名指上都帶有一枚銀戒指,其實,那裹里的都是玄鐵石,只要那么一碰,骰子就會變成豹子,而為了保證骰子翻動沒有聲音,托底就一定要加工過。
這種局就叫吃豹子,其實莊家的局還有很多,但是衛(wèi)天知道,這種賺一票就走的賭坊,用吃豹子的方法最合適。
而衛(wèi)天并沒有選擇那些掩人耳目的普通桌,相反,他選擇的就是其中做局的一桌。
吃豹子,講究翻骰子的時機,時機有二,一是輪次,一是下手的瞬間。
有經(jīng)驗的荷官,十五至二十把左右做一個豹子,莊家就能賺的盆滿缽滿。
其實出豹子的幾率本就比想象中的高,一般三十來把就會出一把,而把這個比率改成十五至二十把,一點也不會稀奇。
至于下手的瞬間,一般都是挑選篩盅落桌的瞬間,提前不行,骰子都在篩盅里飛舞著唰唰作響,沒有停下的那一刻。
太晚也不行,如果下注結(jié)束以后,大家都盯著篩盅,再細微的聲響還是會被人發(fā)現(xiàn),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莊家做局,那這個原本就短命的賭坊,當天就能去閻王殿,跟小鬼們賭上一賭了。
所以說這最好的時機,就是落桌的一瞬。
而衛(wèi)天,盯著的,就是這一瞬。
眼見那名中年荷官甩起篩盅,在空中舞的劈啪作響,重重一落,旋即細不可聞的一記指尖輕彈。
緊接著抬手請諸位下注,買定離手。
衛(wèi)天并沒有那么好的耳力,事實上一般也沒有誰能有如此耳力,修行者或許可以,但哪家的修行者會來市井賭坊騙銀子呢,要知道俗世中的修行者都是各大豪紳富賈的座上賓,如章厚德就在此列,他們自有他們玩樂的地兒,偶爾也有那么些山中隱客,又怎會留戀此等污濁之地?
衛(wèi)天嚴格意義上來講也算踏入了修行者門檻,但他這個修行者,就像一只沒有一滴水的空桶,還不如普通人呢。
他能判斷出莊家做局的時機,無非是對人心的洞察罷了。這不是什么天賦異稟,也不是刻意練習,只是從小到大跟他講話的人不多,但是需要看的臉色卻不少。
莊家、賭徒、荷官,說到底還不都是人,賭徒盯著篩盅,荷官盯著賭徒,他們看不到那些他們不關心的東西。
衛(wèi)天多年在賭坊里摸爬滾打,荷官眼角的那微微一抬,手臂偶爾的那一絲僵硬,虛假笑容里的那一抹緊張,他很清楚這都代表了什么。
隨著荷官最后高喊一聲“買定離手”,衛(wèi)天手中那兩塊碎銀子隨即就壓在了豹子上。
然而就在衛(wèi)天放下賭資的一瞬間,另一人也把手中的一錠銀元寶放了上去,同樣是壓豹子。
一般賭坊里賭色子,可以壓豹子,甚至能直接壓點數(shù),但賭徒們九成九都是壓大或壓小,畢竟壓中豹子和點數(shù)的概率也太小了,只有那些渾身上下輸?shù)闹皇扇齻€銅板的可憐人,說不定才會魚死網(wǎng)破的搏那么一次。
而如今卻有兩人壓了豹子,特別其中一人竟然直接壓了一個十兩的銀錠。
雖然十兩銀子也不算多,但壓豹子實在有些罕見,特別是這種黑賭坊,盡管云山大祭來人都是達官顯貴,但那些所謂的上流人士自然有他們的場子,這里顯然是留給那些家丁下人們的。
荷官的眼角有些微微抽搐,假裝咳嗽兩下,這是賭坊里的暗號,表示這里有人需要注意一下。
果不其然,幾名彪形大漢開始關注這里起來,他們不會第一時間趕人走,畢竟這也有可能只是運氣而已,但首先還是要把人給盯緊了。
衛(wèi)天很了解賭坊的這些個操作,因此他還是表現(xiàn)的神安氣定,不過眼角余光還是瞄了一眼那個與他一起下注的人。
只見那人年歲與衛(wèi)天一般,身穿黑裘金縷錦袍,也不知道這大熱天的如何穿的住,腰間綁著一根石金色蝠紋寬腰帶,蹀躞七件也是件件鎏金,胸前的黃金新月項圈最為惹眼,一頭長發(fā)如流水般披在身后,有著一雙懶洋洋的虎目,身形魁梧,如果用三個字形容那就是:大金人。
只看了一眼,衛(wèi)天就覺得眼睛有些刺痛,面容基本看不到,反正就是金光閃閃的,就如同一個行走的金色大燈籠。
見到衛(wèi)天注意到他,他也得意的看看衛(wèi)天,而出人意料的是,他那自信的笑容中卻有著那么一絲的憨厚。
篩盅終于被打開,“三三三,豹子!”荷官滿肚子的怨憤,卻還是強裝恭敬的恭喜了衛(wèi)天和這位……大金人。
衛(wèi)天對大金人微微一笑,收起銀子打算換一桌繼續(xù)。
這也是他的戰(zhàn)術,總是在一桌上贏錢會被人懷疑,有時還需假裝壓一壓大小,故意輸幾把,當然,只輸幾個銅板,如此不會太惹人注意。
可就在他來到另一桌,假意輸了幾把,終于瞅準吃豹子的時機下注時,身旁又出現(xiàn)一個金光閃閃的身影,又是手拿一個銀錠,又與衛(wèi)天壓在了同一個地方。
衛(wèi)天再看此人,依舊是那得意又憨態(tài)可掬的笑著。

熊大吉
老腰痛的厲害,時不時要站起來走動走動,走著走著,天又亮了,那今天就到這里吧,肚子餓了,外出覓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