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國公趙元儼飛撲上前,跪抱趙恒雙膝哭訴:“臣弟請行閣禮,出宮別居……”
兗王趙元杰、相王趙元偓,安定郡王趙元偁紛紛攜妻帶子大禮參拜,異口同聲:“臣弟請行閣禮,出宮別居。”
“你們這是做什么?”趙恒托起趙元儼,執(zhí)其雙手訓斥一眾天家骨肉,“一定要同九歲童子置氣?還是朕往昔刻薄不友?”
伏地眾人以趙元杰為長:“那童子所言合情、合理、合法、合乎祖制,臣弟等人早應求去,不該淪為萬夫所指?!?p> “爹爹遺愿不也是祖制?”趙恒一邊審視骨肉同胞,一邊哽咽,“非要朕把你們一個一個拉起來陪不是?非要朕罰那童子去永熙陵悔過,你們才肯消了這口氣?”
眾人再度伏地,齊稱“不敢”。
趙元杰又道:“那童子所言句句忠貞,皇兄若責其悔過,豈不是逼臣弟去死?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還請皇兄許臣弟出宮建府,開枝散葉?!?p> “于法朕是君,于情朕不舍,于理朕為兄。五弟嘴里的規(guī)矩,朕不許,那就不是規(guī)矩。”趙恒肅穆巡視,“朕一定會給你們個說法,出宮別居一事休要再提,若嫌東宮擁擠,朕可以把后苑讓出來。”
眾人連道“不敢”,稍微直起的身子又趴了下去。
數趙元儼年幼,最能撒潑,死死抱著趙恒雙膝不松手:“皇兄若責罰那童子,嗚嗚……臣弟日后更沒臉見人了……”
趙恒寸步難行,又不好發(fā)作,就這樣尷尬不已的面對一地兄弟子侄,“有什么話?不能站著說?”
趙元儼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抹在趙恒袍袖上,“皇兄不褒獎那童子,臣弟怎敢起身?”
趙恒微微一頓,愧意去了三分,多出幾分惱怒。
“奴婢失禮?!毙l(wèi)紹欽佝僂身軀上前,兩手鉗住趙元儼雙腕,冷冷喝道,“曹國公自重,容陛下整衣。”
趙元儼本要反唇相譏,卻被那張陰森老臉嚇著了,不由自主的松開雙手,腕間已印上六道青紫。
趙恒得以脫困,強扶趙元杰起身,既不缺親和、也不缺嚴厲的哽咽道:“五弟忍心讓朕背負桀紂之名?”
趙元杰再度痛哭失聲:“臣弟從未有過此想,那童子所言在理,臣弟深以為然,卻不知該如何表白心意……”
“朕看著五弟長大,會不明白五弟性情?在東宮不能開枝散葉?”趙恒有感于雍王趙元份并未參與逼宮,流露出些許真情,“什么時候給朕添上兩個侄兒,朕不負爹爹托付,再商量建府一事?!?p> 趙元杰泣不成聲:“都跪著干嘛?還不快來給皇兄賠不是?成天想些有的沒的……現在放心了?”
趙元儼上前攙扶趙元杰,刻意露出腕間青紫,“皇兄寬宏大量,不會跟我們這些做弟弟的一般見識。”
趙恒視而不見,一句話便扭轉窘迫局面,“怎么不見四弟?”
不止是雍王趙元份未見,安定郡公趙惟吉也沒出現。
趙元杰訕訕道:“四哥有恙,見不得風。惟吉今日出門時,不慎摔……”
趙恒隨即色變,轉身就往東宮去:“四弟有恙,惟吉受傷,你們還有心思在這胡鬧?”
趙元杰連忙跟上:“皇兄……”
趙恒頭也不回的道:“朕去探病,這里就由五弟費心,下不為例!”
趙元杰不管不顧道:“皇兄,你聽……”
衛(wèi)紹欽連跨兩步,擋在中間,“天寒地凍,兗王莫讓宗子宗婦在外受罪?!?p> “衛(wèi)紹欽!”趙元儼見趙恒飛快遠去,氣勢洶洶上前,“你怎么和兗王說話的?”
衛(wèi)紹欽半閉雙眼作揖:“老奴有錯,請曹國公盡管責罰。在此之前,先把南北大街拾掇干凈,陛下問疾歸來,何處下腳?”
趙元杰、趙元儼正要發(fā)作,趙元偓、趙元偁上前強拉硬拽,兄弟四人這才開始安撫妻小回府。
趙恒長驅直入,無人傳宣,無人前導,先往安定郡公府。
趙惟吉是趙德昭次子,雖然低趙恒一輩,卻又比趙恒大上兩歲,著睡袍倉惶出迎,額頭有傷,鼻尖有擦痕。
趙恒搶先一步伸手,攔住趙惟吉下拜:“臉是怎么回事?”
“本想去外面勸勸,絆倒在臺階上?!壁w惟吉執(zhí)意下拜,“容侄兒先更衣見禮?!?p> “去更衣,禮日后再補?!壁w恒搭在趙惟吉腋下送其入內,轉身拉著趙惟吉長子趙守節(jié)考校功課。
“官家。”衛(wèi)紹欽附耳,“申時末,安定郡公受曹國公之請,往通極門叩闕,未出府便失足受傷?!?p> 趙恒在趙惟吉更衣奉迎時,揮退眾人,推心置腹:“惟吉啊,朕既是君,也是長輩,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的心意你不明白,活的自在些,莫讓守節(jié)他們日后學你這般行事?!?p> 趙惟吉捂嘴哽咽,跪倒在趙恒遠去的背影之后,不敢哭出一點聲響。
趙恒駕至,雍王府波瀾不驚。
雍王妃李氏早早領諸子出迎。
趙恒無心虛禮,直入趙元份寢臥問疾。
衛(wèi)紹欽再顯猙獰,阻雍王妃李氏以下跟進,向來以悍妒慘酷聞名于世的雍王妃李氏噤若寒蟬。
趙元份有恙臥床,省去奉迎禮不說,額頭上還搭了條熱毛巾,有氣無力的哼哼唧唧,像是重疾在身,命不久矣。
“怎么有股酒味?”趙恒怒視侍疾醫(yī)官,忐忑不翼而飛。
“先下去吧,皇兄駕到,這病就好了一大半?!壁w元份毫無不適的披衣下床,待眾人退去,又沖衛(wèi)紹欽等宮中隨扈笑道,“容我同皇兄說些體己話。”
趙恒點頭,衛(wèi)紹欽等人告退。
“皇兄別和他們一般見識,東宮用度比照宮中,他們只是舍不得這份安逸,沒有別的心思?!壁w元份還真就拎壺置盞,邊斟邊道,“但住在宮里,確實不合適,皇兄可以不計較,祐兒日后會不會埋怨我們這些當叔叔的不知進退?”
“那你們這些做叔叔的,就在東宮給他樹個好榜樣?!壁w恒接過酒杯,淺嘗即止。
“名不正則言不順,鳩占鵲巢什么時候成了天下道理?”趙元份自嘲,“他們想怎樣,臣弟管不了。臣弟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建府別居,李氏那德行,皇兄又不是不知道,關上門折騰也好,省得將來不可收拾?!?p> “朕還能逼你休妻不成?”趙恒笑了。
“臣弟時常會有這種想法,東宮住著真的不自在,皇兄若是擔心臣弟在外吃不好、睡不好,多給些賞賜吧。年內不能成行,臣弟就跪在東華門外上請!”趙元份十分決絕。
“何苦來哉?朕虧待過你?”趙恒淚目。
“就是因為皇兄登基六年以來,從不曾虧欠我們,臣弟才不想這份骨肉情義兩難。千夫所指,眾口鑠金,是時候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了,莫讓臣弟五人淪為青史笑柄,莫讓祐兒將來看輕他這五個叔叔。”趙元份熱淚盈眶。
“現在不是時候?!壁w恒沉吟許久,才一露心跡,“契丹南下在即,誰能御敵于國門之外?百萬禁軍又怎能操于外人之手?
雖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但你我兄弟七人俱無統兵經驗,稍有不慎,萬劫不復。
所以朕登基六年,處處忍讓,處處姑且,處處守舊,處處以萬全為重。
張齊賢是唯一具有實戰(zhàn)經驗的宰臣,卻因靈武棄守之爭,拒不奉詔出鎮(zhèn)汾州,朕拿他毫無辦法,就算他可以料敵于先機,朕敢用?朕能把宗親安危、社稷安危交到這種人手里?
呂蒙正不良于行,李沆、寇準比張齊賢更固執(zhí),且無統兵經驗,怎能令陣前諸軍效命?百萬禁軍在手,誰又能保證他們不是下一個張齊賢?
朕終究還是得再去北地走一遭,有四弟留守京師,方無后顧之憂?!?p> “一言為定!”趙元份抓著趙恒右手拍了上去,“他日皇兄得勝歸來,若不為臣弟建府,莫怪臣弟死諫?!?p> 亥時初。
深宮禁闈,寂靜無聲。
趙恒拖著一身疲累返回福寧殿。
“幾位叔叔還好?”郭氏強笑來迎。
“就惟吉見了血,沒什么大礙?!壁w恒無精打采。
“都是祐兒這孩子惹出來的事?!惫陷p嘆。
“祐兒知道?”趙恒皺眉。
“南北大街那會兒動靜太大,就問了句該不該去東宮晨昏定?。俊惫闲牢啃Φ?,“祐兒心寬,沒怎么在意,早睡下了?!?p> “沒事就好,劉緯不能再為伴讀了?!壁w恒頗感無奈,“疏不間親,總得給元份他們一個說法?!?p> “莫要太委屈他?!惫闲挠胁桓?。
“娘娘這樣想就錯了,朕越委屈他,祐兒將來越器重他。別把他當一般孩子看,既然敢上疏,就有受委屈的準備?!壁w恒了然于胸。
“臣妾不懂這些,就算他因貪圖幸進上疏,臣妾這個當娘的也要承他人情,擔待一二?!惫喜粸樗鶆?。
“當娘的承情,當爹的能不承情?”趙恒打起精神,“不會真把他怎么樣,秘閣已經容不下他了,就龍圖閣吧,師從杜鎬,抄經養(yǎng)性?!?p> 郭氏也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不再多說什么。
趙恒自知理虧,留郭氏侍寢,兩人都沒什么性致,同床而臥,相敬如賓。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恒忽然湊到郭氏耳邊,言之鑿鑿的說起宮闈陰私。
“恭帝(柴宗訓)若未登基,不至于囚薨,連累五子早夭。
太祖若立德昭、德芳為太子,哪有今日孫輩繁茂?
祐兒身為嫡長子,這天下始終得由他來繼承。
但朕親征在即,若有個三長兩短,祐兒或許可以長大成人,太子卻絕無可能。
古語有云:國有長君,社稷之福。
此論對祐兒來說,不異于砒霜。對他那五個叔叔來說,卻是靈丹妙藥。
李沆、呂蒙正位極人臣,封無可封,有擁立之功,則另當別論。
畢士安、王旦、寇準均承恩于先帝,先帝所出和朕所出肯定會有親疏,王欽若獨木難支。
朕哪會不明白?
朕不想?
可朕更想讓祐兒平平安安!
給朕一點時間,待河北河東局勢穩(wěn)定,必正天下試聽?!?p> “官人……”郭氏動情呢喃,“再給妾身一個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