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緯也算膽大包天,可這一大早就成為焦點(diǎn)的感覺并不好受,像是一只被各種關(guān)注射成的刺猬。
周文質(zhì)更離譜,直接等在內(nèi)東門外的柱廊上,不管不顧的拉劉緯進(jìn)御書院。
“陛下要追回我出身?”劉緯被周文質(zhì)的緊張架勢嚇了一跳,這事不是沒有,趙光義就干過。
“不是,不是,其實(shí)……奉禮郎高升了?!敝芪馁|(zhì)連連搖頭,小心翼翼的看著劉緯,“陛下施恩,奉禮郎轉(zhuǎn)至龍圖閣讀書,師從杜待制?!?p> 劉緯沉默片刻,怏怏不樂的朝崇政殿所作揖:“能瞻仰先帝御書,確實(shí)是高升,周高品是來恭喜我的?”
周文質(zhì)有心否認(rèn),可他實(shí)為武夫,沒那么多彎彎繞繞,支支吾吾道:“這個,這個……”
劉緯一驚一乍:“難道周高品不許我去資善堂同孫侍讀告別?”
盧守勛就是這樣交代的!
周文質(zhì)一個勁的點(diǎn)頭,嘴上卻道:“怎么會……”
劉緯扭頭就走:“那我就放心了,陛下也沒說過不許拜別信國公吧?”
周文質(zhì)連忙追上去:“能不能打個商量?”
劉緯走的飛快,“沒錢,不借?!?p> 周文質(zhì)退而求次:“某只求奉禮郎悠著點(diǎn),別讓我們這么些可憐人難做。”
劉緯一口應(yīng)下,便再不搭話。之所以上疏請立太子,固然有邀寵之心,主要卻是為避禍。如今心想事成,卻又有種如鯁在喉的難過。他不想趙祐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了,還是決定盡力做點(diǎn)什么,不負(fù)這段總角之誼。
趙祐比往常晚到兩刻,眼圈泛紅,明顯已經(jīng)哭過了。
劉緯心酸不已,待迎駕至偏殿,無視盧守勛等人臉色,主動訴說離情:“臣也很舍不得殿下……”
“哇……”趙祐的小臉蛋再也繃不住,泣不成聲,“劉卿……”
最后一天了,劉緯不再循規(guī)蹈矩,索性掏出手帕上前,捧起趙祐小臉蛋,一邊擦拭,一邊淚目:“殿下恕罪,容臣沾些玉液回家肥地……”
盧守勛伸手強(qiáng)拉:“奉禮郎!”
劉緯捧著趙祐小臉不放:“盧殿頭放心,我會多抄一卷經(jīng)書悔過?!?p> 趙祐卻是噗嗤一聲破涕為笑,“我的眼淚真可以種地?”
劉緯收回手帕,退后兩步作揖:“臣怎會在殿下面前妄言?民間有傳自上古的養(yǎng)田之法,淚水、汗水、更衣之物均可用于施肥。又以淚水上佳,殿下日后若有憂愁宣泄,勿忘施恩花草?!?p> 趙祐眼淚汪汪:“劉卿日后會來看我嗎?”
盧守勛連忙打岔:“孫侍讀即將開講,請殿下更衣?!?p> 劉緯迂回:“臣會在龍圖閣洗心革面,爭取明年再赴資善堂聆聽孫侍讀教誨。”
趙祐扭扭捏捏道:“娘說,劉卿可以給我寫信……”
“臣榮幸之至?!眲⒕暫瑴I憧憬未來,“臣會將每日所學(xué)、所悟、所見、所作訴諸于紙雁,請殿下代為斧正?!?p> 孫奭第一講乏善可陳,眾教授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并未因上疏一事終于劉緯一身而沾沾自喜,都是些可為人師的正人君子,似乎因?yàn)闆]能護(hù)住半個弟子而內(nèi)疚。
有感于此,劉緯那顆騷動的心越加堅(jiān)定,再次嘗試改變歷史,第一堂課終,攔住孫奭去路:“孫侍讀留步,下官有一不情之請?!?p> “我該怎么回答?”孫奭駐足微笑,“奉禮郎不是常說,既是不情之請,那就不用請了?”
劉緯動之以情:“下官雙親早逝,弟弟妹妹三年來的日常起居,均是下官親歷親為、一手拉扯成人,于育兒之道頗有心得,不知侍讀能否將第二堂課讓給下官,以報(bào)陛下知遇之恩?!?p> 盧守勛大驚失色:“萬萬不可!”
孫奭略一沉吟,拿顛覆《尚書》一事為難:“可涉及奉禮郎那些歪理學(xué)說?”
劉緯大喜過望:“絕對不會,請侍讀旁聽。”
盧守勛怒不可遏:“孫侍讀!不合規(guī)矩!”
“盧殿頭!”劉緯橫眉怒目,“擺正你的位置,信不信我再上一疏,送你去永熙陵侍奉先帝?”
盧守勛這才想起來,眼前這童子曾以一己之力促使向敏中罷相、呂蒙正求去,忿忿不平一哼,拂袖而去。
孫奭不以為意的笑道:“奉禮郎是恨我等無能?護(hù)不住你的周全?”
劉緯冷冷看著以周文質(zhì)為首的一眾內(nèi)侍:“下官是想請諸位中貴人清楚職責(zé)所在,不要越俎代庖!更不要玩忽職守。”
“還算無間,沒有的事。”孫奭起身離去,“請殿下更衣,第二堂課不許再走神?!?p> 周文質(zhì)一行人簇?fù)碲w祐前往偏殿更衣,并未像平時那樣招呼劉緯同去。
“劉卿快來。”趙祐突然回頭,“今日點(diǎn)心都是你愛吃的?!?p> “諾!”劉緯心滿意足,受點(diǎn)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盧守勛真就拿劉緯束手無策,還不敢去崇政殿引援,舍近求遠(yuǎn)的奔柔儀殿。
郭氏氣不打一處來,卻是沖著盧守勛去的:“他想講什么就講好了,決定不了他講什么?還決定不了誰旁聽?”
盧守勛倉皇告退。
郭氏誅心之言緊追而去:“莫要再讓本宮失望!”
可盧守勛哪有膽子請孫奭出資善堂?就是那記注官,他也請不動。
郭氏對這種情況已有意料,宮正姜氏攜宮女二人,抵達(dá)資善堂。
宮制,妃嬪、宮女不出會通門,隨扈天子除外,如需外出必奉皇后懿旨方能成行。
孫奭以下紛紛避走,把士人節(jié)操扔在九霄云外。
姜氏無視他人離開,惟獨(dú)攔住孫奭:“孫侍讀海涵,娘娘聽聞殿下使小性子,沖撞諸位教授,特命妾身前來照看?!?p> 孫奭執(zhí)意要走:“殿下敦厚,待屬官極善?!?p> “奉禮郎有意試講啟蒙之法,聽說侍讀已然允許?!苯暇d里藏針,“妾身既然來了,也想見識見識,還請侍讀做個見證。”
孫奭暗道“晦氣”,守在殿門處,避瓜田李下之嫌。
劉緯則是輕松上陣,少了說書、記室等人,說起話來反而更無顧忌,笑對盧守勛、周文質(zhì)等人欲語還休的表情,先拿孫奭開涮:“君子之心,天青日白,昭昭可見,何懼人觀?”
就連趙祐都知道在說孫奭,并行注目禮。
孫奭臉紅脖子粗,一邊搬椅坐在殿門處,一邊反唇相譏:“奉禮郎不要賣關(guān)子,說不定我會改變主意。”
“禮多人不怪,侍讀反著來。”雖然面前聽眾僅七人,劉緯卻是像回到石磨村,熱忱依舊,揮灑自如,“從一介白衣的稚嫩童子,到陛下親賜進(jìn)士及第,我準(zhǔn)備了三年,得以登堂入室,很了不起?其實(shí)不然。
韓公昌黎曾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祗辱于奴隸人之手,駢死于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玉不琢不成器,苦于無人琢。
我本頑石,承蒙陛下擢于微未,方不至于泯然于眾。
再有三十天,我十歲整。
憑什么能在孫侍讀這樣的當(dāng)世大儒面前妄言蒙學(xué)?妄言傳教?
常言說得好:學(xué)以致用。
但才疏學(xué)淺,談何學(xué)問?
至圣先師曾言: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p> 我雖不才,也有長處。
六歲拉扯二歲幼妹,七歲拉扯一歲從弟,衣食住行用,樣樣親力親為,如今她們健健康康,知書達(dá)禮。
從而使我已明白一個道理:未曾清貧難成人。
所以今日,殿下當(dāng)我是臣子,孫侍讀當(dāng)我是同僚,盧殿頭、周高品當(dāng)我是讀書人,姜宮正既然洗耳恭聽,想必也認(rèn)可在下這個亦師亦友的伴讀身份。
諸位認(rèn)知雖不盡相同,卻有一樣不謀而合,并沒有把我當(dāng)童子看。
所以,我能站在這里侃侃而談。
不是我狂妄,詩詞二道,當(dāng)世無人可居我左右!
這有何用?
不能安邦,不能定國,不能解河北、河?xùn)|、陜西邊民倒懸之危,哪有臉說擔(dān)君之憂?
詩詞百篇,不及上一疏,切中時弊。
每每拜讀田公錫言事奏疏,總是夜不能寐,發(fā)人深省至此,哪怕李太白重生,也只配提鞋之資!
田公今日所行,乃我他日所愿。
這就扯遠(yuǎn)了,還是說說我為什么站在這里,為什么敢站在這里?
是因?yàn)槲蚁嘈?,天下間的父母都有同一個心愿,并非成材,而是成人。
殿下就讀資善堂,師從孫侍讀,是為學(xué)問、智慧、德行而來,卻非陛下、娘娘最為期望,也非我所長。
陛下、娘娘最為期望和天下父母最為期望完全相同,均不離一個“體”字,顧名思義:體魄健康。
生而早慧固然與眾不同,但這三年,我耳邊回響最多的卻是民間一諺語:情深不壽,早慧易夭。
早慧易夭,我深有體會,所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注重良好的飲食作息習(xí)慣之外,盡可能的以古法淬體,一家三口得以遠(yuǎn)離湯藥針艾。
此情為何情,我卻無法體會。
可有生以來,一直有舐犢情深相伴,想必那些手足之情、夫妻之情、男女之情、同袍之情,同窗之情、同僚之情、知己之情等等,全都要甘拜下風(fēng)。
明明不懂,卻又如此武斷,憑什么?
且看書中和世人如何演繹。
骨肉天親,同枝連起。
此乃手足之情。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此乃夫妻之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此乃男女之情。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此乃同袍之情。
憶昔官居白下窗,讀書同幾坐同床。忍看華發(fā)交期盡,一炷清香淚幾行。
此乃同窗之情。
官事到時初覺易,人情雖后始知難??酂o私惠違情重,儉用官錢得謗寬。
此乃同僚之情。
鐘子期死,伯牙絕弦。
此乃知己之情。
但凡諸情,皆有前提,動輒反目,甚于賊寇。
惟舐犢之情,最為無私。不問因由,不設(shè)前提,不求回報(bào),不惜生死。孝與不孝,顯達(dá)與否,并無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無非是表達(dá)方式不同。
所以民諺有云:世間爹娘情最真,淚血溶入兒女身。殫精竭力終為子,可憐天下父母心。
有些父母對于子女的愛明明深如瀚海,卻又不夠全面,我這個九歲童子在一邊急得干瞪眼,請問諸位,如何是好?”
人人色變,如遭雷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