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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怎么能了

Chapter 6 雨,他就是一個孩子

愛怎么能了 柏青丶 7111 2020-07-12 21:10:36

  尼爾越過她,拉開了窗簾,屋外烏云罩頂,瞬息像鉛錘倒灌,裂隙里的灰霾翻涌,占據(jù)了半邊天,看得出,不時將會有一場瓢潑大雨。

  他抻一抻筋骨,倏忽問她:“別那么拘謹,對了,你吃過飯沒?”

  “還沒呢,阿T?!?p>  他驀然回頭,一味地盯住李子瑜,并不說話,那眼珠兒提溜,有一股十分古怪的促狹。

  “阿T叫了這么久,我也習以為常了,我起先不知,以為這只是辦公室里的隨性文化,昨日聽小文講,這是一個李某某替我取的外號,兩層意思,一是在網(wǎng)絡(luò)游戲中,下副本需要主扛BOSS仇恨的,叫T,我便是你們恨不得生啖掉的大怪,二是老虎的英文,Tiger的首字母,據(jù)說,竟然還有人物傳記?!?p>  尼爾往復(fù)踱步,搖頭晃腦地,有股子京腔的味兒,娓娓道來:“T者,西方歸化之蠻夷,字瘋八,號毒狼居士,頭碩如柱,面若銀盤,雙睛高吊,顴頰嶙峋,脾性暴躁乖戾,不喜女色,有嗜臭食腐之異癖,常穴居而夜伏晝出?!?p>  “小文怎么知道......”李子瑜心驚膽顫,嘴一瓢就講漏半句了,旋即又更正:噢不對,你怎么能亂說話,冤枉人呢?!?p>  尼爾只手托住腮,來回摩挲,仿佛是在深思:“噢,那不如你幫我參詳一下,究竟會是誰在那嚼舌根,見過拔舌地獄不,將她舌頭一圈一圈再一圈地裹在燒火棍上,用火鉗使勁拖拽出來,有這么長一截,可以炒上好幾盤菜?!?p>  尼爾拿手比劃一下,有兩寸長。

  李子瑜趕忙捂住嘴,舌根好似真的感到了疼痛。

  公司里,趙錢孫楊,周吳鄭王,百家姓那是俯拾皆是,李姓偏少,只有兩人,一位是值班的啞巴保安,另一位便是她。

  李子瑜料知尼爾要數(shù)落的是她,須臾感到窒息,連噴發(fā)的鼻息也是滾燙的,她窘迫極了,一邊喊他看茶,一邊匆匆折回秉起紫砂壺柄,可愈慌就愈笨拙,一提壺的水全往他身上澆灑,虧得他起身快,與她繞柱走,往后一藏鉆進了壁龕內(nèi),只濕了袒露的衣襟。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她是頭一遭全遇上了。

  李子瑜呆若木雞,方寸全失,心里不住地念叨著‘完了完了完了’,肉體石化掉,魂兒已飄蕩在廣場外,哆嗦著深吸一口氣,慨嘆這世界仍然是完整的。

  他揩凈水漬后,頭也未抬起,忽然說:“這衣服,你得賠?!?p>  一提及錢財,李子瑜那腦殼便像敲了一榔頭,嗡嗡作響,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斷寬慰自己,思緒飛快在‘超人’、‘水果’、‘豐乳大臀’等一系列怪誕名詞之間來回切換,強自鎮(zhèn)定下來,嘴還要犟,說:“只不過是打濕了而已,烘干便是了,賠錢,不至于吧......”

  “Prada定制款MiuMiu系列單排扣西裝,F(xiàn)arfetch團隊親手測量,衣服最光鮮的一段時期,只能干洗,沾水容易皺,那樣不僅影響皮料質(zhì)感,亦將淡化色調(diào)光澤,大打折扣?!?p>  她一怔,呢喃一句:“這有錢人真矯情,衣服不光奢侈,還比不過我二十元的地攤貨,真糟蹋?!?p>  “你說什么?!?p>  “沒,沒什么。”

  李子瑜也是有傲氣的,盡管不多,三扣五除怎也值個三瓜兩棗,既然犯錯,認栽便是了,她攥緊了拳頭,說:“那我賠你就是了,從我工資里扣,你這件衣服多少錢?”

  “八千?!?p>  “什么?!”

  “我說,八千元人民幣,原價一萬七,這價還是我三個月前用會員星鉆在意大利門店購買的,沒算上匯率,現(xiàn)在只給你打折取整了。”

  “不不不,哥,我是說上一句,這衣服,您看,面料搓起來,觸感實在和夜市買來的差不多,什么噗噗噠品牌,我聽也沒聽過,不行我給你整一件,保證連吊牌也一模一樣,再叫師傅給您裁剪一番,袖管收一收,比現(xiàn)在這件瞧起來時尚哩,再不行,你給打個折,零點五折,零點六折也成,您不能這樣仗勢欺壓我?!?p>  瞧見她一副面相,原先是慷慨凜然,轉(zhuǎn)瞬一刻,便轉(zhuǎn)變?yōu)榭啻蟪鹕?,尼爾站立起來,不住地鼓掌,說:“妙呀,李子瑜,這臉變的,梨園國師也不過如是罷。”

  他揚起手來,屈起中指和拇指,蓄了點力,不待李子瑜反應(yīng)過來,朝她腦門正中彈了一記,說:“你倒是會講價,這事暫且擱我這,聰明勁請你以后用在工作上,往后再給人取外號拜托用點腦,另外,也沒必要總是總經(jīng)理前總經(jīng)理后的,可以叫我尼爾,人不多的時候?!?p>  尼爾轉(zhuǎn)身摘下落地衣架上的西服外套,撣了撣,往臂彎上一搭,再打了個響指示意出門,簡直是不容分說。

  尼爾的座駕是一輛頂配版的牧馬人,當?shù)叵萝噹斓牡篱l提到六十度夾角的那一霎,猶如一匹脫韁的龍駒,仰天長嘯一聲,便踏蹄竄出,李子瑜清晰地從后視鏡看到,崗?fù)ね獗慌艢夤鼙懦龅膹U氣糊了一臉的保安暴跳起來,他猙獰的臉上,‘滾’字的前半段已呼之欲出。

  邁速表瘋狂地飆升,加速的背推令李子瑜猶如倒戈的麥穗,徐徐葬入在座椅內(nèi),兩腿若非尥直,人就摳不出了,驅(qū)車變道之快,游離如蛇,窗外的風刮得獵獵作響,幾近藤條一般,抽完左臉,抽右臉。

  忽然想,她是搭錯了便車。

  司機是一個近乎自戕的瘋子。

  瘋子都鐘情蚍蜉撼樹,這種原始的激越感,愈強烈,愈發(fā)促使他亢奮,亢極則昏聵,管窺蠡測也絲毫不覺得牝牡驪黃。

  他大概會在車禍之后,付之一笑,儒雅地掰開卷曲的車門,用蘭花指拈住咖啡杯的杯耳,杯中是六十五攝氏度的拿鐵,糙面泛起的奶泡在不斷翻滾,漾出繚繞的香味,眉梢上汩汩溢出的鮮血淌得滿臉,干稠后黏住了鬢發(fā),結(jié)成鬏鬏的一塊,可這并不影響他那孤芳自賞的雋秀。

  李子瑜那一刻尋思,金磚男是不是都這樣,執(zhí)拗,輕蔑,仿佛聽人勸是受人掣肘而煞他男性雄風的難受事兒。

  迫不得已殉難的話,那一點意外工傷賠償,興許連聘請工匠打一副伸得直腳的棺槨也不夠,想想也是窩囊,爭一面兒,她也得活下。

  尼爾驀然減緩了車速,找準中控按鈕,關(guān)閉車窗,他睨她一眼那滿面潮紅,四仰八叉的,說:“你似乎不怎么習慣坐快車?”

  李子瑜旁敲側(cè)擊,讓他猜,癩蛤蟆瞪草的意思,他聰穎,輕易聽出這是譏誚他閑磨的話,騰出右手來,敲打她腦袋。

  “和聰明人講話,要小心點?!?p>  她嘀咕說:“再怎樣,也不至于把車窗全開了吧?!?p>  “這樣省油?!彼娌桓纳鼗卮?。

  李子瑜翻了個白眼,叨一句‘真摳’,怎料他耳尖,聽出些端倪,讓我復(fù)述,她哪里敢望他講,一指窗外掠過商業(yè)廣場上空懸浮的阿童木汽艇,揚言腿真白,堪堪敷衍了事,他也不追究,李子瑜別一別耳后發(fā)絲,兀自看朦朧的街景迅捷翻飛,被攪拌成繽紛的潑墨,一時迷離。

  她忽然問他去哪,尼爾躑躅少傾,沒有主意,反過來問她,思忖片刻,李子瑜說:“那去長壽路那邊吃吧,如何,也不遠?!?p>  西起寶華路,沿長壽路西行,走過林林總總的商鋪,大約幾百米,往右挺進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有一家西關(guān)老屋,裝潢陳舊,匾額以醒目的正楷字體漆撰出‘粥粉店’仨字,二人找了個角落的座位,搬來兩張包漿好的木凳坐下。

  粥粉店鋪是一對老夫婦在經(jīng)營,膝下一對兒女不久前剛收到浙江外國語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樂得他倆喜出望外,逢人便嘮這門喜事,聽講的人若是賞臉恭迎,不論貴賤,縱然是個乞丐,也能討個三五錢元的利是。

  老板掌廚,老板娘則負責跑堂,兼任賬房,做的是街坊生意,由于菜肴可口,那一勺特制的一脈傳承豉油更是味鮮,加之人又親和勤勉,鄰里都愿意照料,時值午市,人流絡(luò)繹不絕,生意確為紅火。

  老板娘眼尖,一眼便瞧到這兒,兩三步走過來,圍裙兜里揣出一塊抹布,攤開,擦拭一遍桌面,一面笑,一面對我說:“小姑娘,多久沒來了,忙咧?”

  李子瑜點一點頭,答應(yīng)一聲,她也不見停手,繼續(xù)說:“再忙也得歇會,身體可是本錢不是,噢對了,我兒子和女兒考上大學(xué),名牌大學(xué)?!?p>  她往地里甩一下手指上的水漬,拿出一沓利是封,抽兩張塞給我,又從手機翻出多頁的通知書照片給我看,李子瑜講一句‘您兒子真棒’,她便笑得露齒,兩手擺一擺,說:“哪里哪里,這倆孩子要是懂點事,我也不至于這么煩,你想呀,柴米油鹽醬醋茶,學(xué)雜書本,衣服床褥,進大學(xué)還得購買新電腦和手機,哪一樣不用支出,孩子就是吞金獸,我也不圖他倆有多大本事,能成長獨立就好?!?p>  話說到這,她驀然上下打量李子瑜一番,眼瞇成縫,笑說:“小姑娘長得真俊,有婚嫁沒,如果沒,可以考慮我兒子,合不合適另說,年輕人加微信慢慢聊唄,他性子和你一樣乖,女孩年齡大些不打緊,女大三還抱金磚嘛,我家小老頭就比我小哩?!?p>  她講得唾沫橫飛,若不是內(nèi)堂有人喊伙計,她便坐下,指定要給我摸骨,算一卦姻緣生辰,臨行前點了菜,照舊,一份凈餛飩、一份排骨米線,一籠蒸餃,外添一份牛腩河粉。

  老板娘絮叨的前后,尼爾一直靜觀。

  利是封摸起來有些薄,指腹抿一抿便知,拆開,是一張五元,兩封便是十元,李子瑜反復(fù)疊碼,心里盤算一遍,正預(yù)備收入囊中,卻被尼爾一把奪去,他說:“就這十元錢,有讓你這么開心?”

  “意外之財,攢多了也是不小的數(shù)目?!?p>  “這十元,據(jù)說有五元是我的吧?”

  “那你想怎么樣?”

  他看她面色不忿,覺得好笑,揚了揚手中的兩張紙鈔,說:“這十元吶,便抵作你欠款的部分利息?!?p>  李子瑜努一努嘴,不高興了,想這廝人前光鮮,卻是個混賬東西,不顧忌主仆情面,與乞丐奪食,若是張揚出去,也不怕壞了名聲,轉(zhuǎn)念一想用詞頗為不當,竟將自己比作乞丐,她面色一紅,恰有人吆喝一聲,是老板娘盛了食物端上來,不與他爭辯,她趕忙迎上。

  李子瑜笑吟吟地端過自己那碗排骨米線,有些燙,趕忙往耳垂上捏一捏,然后拎起筷子,夾起面里的排骨,兩面蘸勻了豉油,送入口中。

  口感鮮、嫩,滑而不膩。

  她咀嚼得細致,昂頭時,瞧見尼爾并無動作,含糊不清地問:“你怎么不吃呢?”

  尼爾的眉梢往上一抬,他的目光先是逡巡一道周圍,最后落于桌面,拿起身前的青瓷杯往復(fù)端詳,那杯有兩道豁口,罅隙裂到一半,因長年累月有些許泛黑了,他伸出食指,裹挾一張紙巾往內(nèi)壁擦拭,勁力更像是在掰。

  李子瑜笑話他一句‘再擦可就要破了’,一邊埋汰他,一邊接過他手中的瓷杯,疊入塑料盆內(nèi),提一壺開水里外各澆一遍,仔細涮過后,才將水朝外潑掉。

  她說:“你別看這里東西舊,可這并非邋遢,都很干凈的,再者,嶺南人算講究的了,正常來說,高溫燙一下就能殺毒滅菌?!?p>  “你確定?”

  她點一點頭,轉(zhuǎn)瞬狐疑看向他,問:“你不會是有潔癖吧?”

  他微微遲疑,說:“倒也不是,我從未在這樣環(huán)境吃東西?!?p>  “為何,你是北方人嗎?”

  “祖籍安徽滁州,但我很小就隨父母移居到美國生活,只有過年會回來,只為看望祖輩,國內(nèi)許多事物,已經(jīng)不大有印象?!?p>  “所以,你在國外沒吃過包子、粉面?”

  尼爾看她一眼:“漢堡算嗎?”

  李子瑜不免失笑,又說:“可你中文說得很好,不像從小移居的ABC。”

  “你有一個中國家庭,從小培育,你也可以?!?p>  “那你為什么選擇回中國?”

  尼爾顯得有些錯愕,這種問題在他看來,似乎是意料之外的,神情拂過一縷陰郁,一瞬卻淡然,說:“小姑娘不要問那么多,該吃就多吃點,長身體?!?p>  “你才多大,喊人小姑娘。”

  “你說呢,剛不還喊我哥來著?!?p>  他平一下筷尖,左右翻覆地挑一挑面食,幾乎攪渾了湯汁,卻始終未敢入口,李子瑜舀了一塊餛飩,不由分說地呈到他面前,他躲閃不及,驚詫那一當口的間歇,食物便被囫圇塞入嘴內(nèi),他不便發(fā)作,朝她瞪一眼,沉下氣來,閉上雙目,細細地將口中之物嚼成爛泥后吞咽下去,這才輕聲說:“味道,還算湊合吧?!?p>  “我沒講錯吧,確實很好吃,這家店也算老字號了,每日光顧的人多不勝數(shù),要是晚上,甚至還要拿籌排隊,你想吃別人還不伺候呢?!?p>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吃?”

  “哪里,沒那么多時間,只是偶爾閑暇會過來吧?!?p>  尼爾嘗了兩口牛腩河粉,眉目紋絲不動,還是那副冷冽的模樣,兩盞茶的功夫,他嗦光了面食,甚至端起碗來,將湯也喝得只剩渣滓了。

  李子瑜詫異萬分,指了指他唇角的油漬,他抽了張紙巾,雅致地抿了抿,又捋了下領(lǐng)帶,挺直胸膛,再度正襟危坐。

  李子瑜不禁嗤笑出聲。

  尼爾半張慍怒的臉,都藏在了陰影內(nèi)。

  “笑什么笑,不許笑,嗝——”

  他話還沒講完,溘然打了一個冗長而迤邐的響嗝,鄰桌一陣唏噓,投來了異樣的眼光。

  他的臉色愈加地深沉了,側(cè)目瞧見李子瑜那怎也掩藏不住揶揄的面相,呵斥道:“李子榆,還笑!有什么方法可以壓住打嗝?”

  “吃得太飽,胃里有氣,自然容易打嗝?!彼辶藵M滿的一杯茶水,遞給他,說,“喏,一次性喝一大杯水,有效果哦?!?p>  接過一飲而盡,果真沒有呃逆的感覺了。

  結(jié)過賬,兩人坐上車,李子瑜本以為會回一趟公司準備材料,他卻直接往南沙的方向開去。

  “不用準備開會的資料嗎?”

  “不用?!蹦釥柲坎恍币?,輕敲了下自己的顳颥,道,“資料都在這了?!?p>  她不再啰嗦,倦極了就打起了盹,正當朦朧混沌之中,感覺有人拍了拍她的臉頰,又彈一彈她的腦門,李子瑜盛怒,伸手胡亂地拽住了一個崢嶸兀突的輪廓,指尖戳入狹窄的溫熱內(nèi)。

  她猛一睜眼,尼爾正俯瞰著她,他站于副駕駛門外,身子由于過分前傾,只能以單腳踮起。

  李子瑜捧著尼爾的臉,他那上瞼的睫毛相較修長許多,眼眸,湛藍得有如皓月繁星,她仔細往里端詳,看到水漾銀光中的自己,他的眉心蹙緊,高挺的鼻梁被她插入的食指蹭起了褶皺,整個面容擰得有些忸怩。

  兩張錯愕的臉,只有兩指的距離。

  李子瑜也不知怎就萌生怪誕的想法,使了點力,揪一揪那張筋攣的面容,觸感竟來得如此生猛,揚手再拍打,聽到清脆的兩道聲響,脆生生的格外響亮。

  “......”

  尼爾那翕攏的薄唇,緩緩噴發(fā)一道熱氣,不偏不倚地撞在李子瑜的脖頸上,她驀然醒了大半,驚惶地抽回雙手,蓄力將他推開,尼爾踉蹌兩步才站穩(wěn)身軀,擤一下鼻翼,干咳兩聲,不疾不徐地道:“到地方了,叫你總不醒,你睡相真不好,沒想到你起床氣更大?!?p>  聞聽此話,李子瑜真想唱一首阿杜的《他一定很愛你》,往車底鉆,她連忙道歉賠不是,背過身,拾掇一下衣裳,再拿紙巾嵌入指甲縫里,里外各揩一遍。

  這是一個窘迫的小插曲,不過工作在身,時間也有限,兩人并沒有想太多,迅捷地調(diào)整了狀態(tài)。

  尼爾確實是一位商業(yè)談判的好手,與業(yè)主代表的交流中,既不卑不亢、又大方得體,闡述方案要點時,簡明扼要之下引經(jīng)據(jù)典,絕無連篇累牘,不落窠臼。

  走出會議室,甲方的人還特地與尼爾再次握了握手言謝,李子瑜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他卻揉亂了她的長發(fā),淡淡地說:“別扯開話題,下次你要自己來?!?p>  李子瑜泄了氣一般。

  “甲方的態(tài)度很溫和,我跟他說你是我們這項目的執(zhí)行人,他也表示無異議?!蹦釥柎┥狭送馓?,又補了一句,“放手一搏,認真對待,發(fā)揮平常的水平就行,公司會為你撐腰的。”

  大廈不允許外部車輛進入,所以她們的車是停泊在大廈的對面,走過去要幾分鐘的腳程。

  出來時,天下起了雨,滂沱一般,兩人各舉一把傘,前后腳,匆匆地踏過泥濘的道路,尼爾卻腳下一滑,敦實地坐在了馬路牙上。

  李子瑜把傘撐過去,蹲下來問:“你怎么樣了?”

  尼爾的臉部有些抽搐。

  他說:“真背,腳崴了。”

  李子瑜思索了下,左手擎穩(wěn)傘,右手攙扶起尼爾,蹣跚地挪到了邊上的商鋪屋檐底下。

  他靠著墻,束腰的西服沾滿了砂礫大小的雨滴,連內(nèi)襯的綠調(diào)格子衫都浸濕了一大半,泥巴濺到他修長的褲管,及膝以下都成蠟染的黃,我捻了一下自己濕漉漉的劉海,把連衣裙卷邊的裙擺往下使勁地拽了拽。

  水從人行道倒灌到臺階,并不深,漾起漣漪打在岸堤,像一座孤島,稠密的雨順著檐口,次序地滴落,像眼淚,李子瑜把手背伸出去,冰冰涼涼的感覺透入肌膚。

  “你喜歡下雨天?”

  尼爾突然問。

  “雨天會讓人多想,我喜歡它杳然的岑寂,可也討厭它叆叇的惆悵?!崩钭予ね崃送崮X袋,說,“你不覺得雨是一個小孩,他有紈绔桀驁的一面,也有招人憐愛的一面,他不過是想引得他人的注目,來到這個世界上,他用盡了自己的力量。”

  “他會說話嗎?”

  “會,你聽,那平平仄仄的滴答聲。”

  “那他會聆聽嗎?”

  “當然?!蔽谊H上雙目,并起五指攏著耳郭,“他說話慢條斯理,可他又是一個犟脾氣的諦聽者?!?p>  “你真是一個怪女孩?!?p>  “是啊?!?p>  李子瑜回過頭來朝尼爾吐了吐舌頭,他顯然怔住了。

  雨勢漸小,李子瑜向市場里的老板押了一百元,借了一輛卸豬肉用的小推車,把滿臉狐疑的尼爾扶上來,叮囑他一聲‘坐穩(wěn)了’,在駭怪的眾目睽睽下,一路,風馳電掣地推到不遠的社區(qū)醫(yī)院里。

  醫(yī)生給尼爾熱敷了半小時,再進行固定包扎,講述醫(yī)囑的時候,有些許玩味:“所幸只是軟組織挫傷,吃藥調(diào)養(yǎng)兩天,不要輕易試水便好了,話分兩頭,你先生今日即便是早產(chǎn)分娩,也不能莽撞闖入婦產(chǎn)科,下次記得掛號,排隊,講文明秩序?!?p>  李子瑜訕訕一笑,尼爾卻是下頜猙緊,黑著臉。

  退還了押金,網(wǎng)絡(luò)上叫來代駕,把李子瑜送回寓所,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

  她洗了個澡,一瞬站不住了,緩緩蹲下去,蓮蓬頭揚灑下的水珠明明很輕柔,淌滿她全身,卻叫她承受不下,李子瑜不消去看,也知道自己一張臉瘦削,憔悴極了,可都市里疲于奔命的人,哪個不憔悴,肢體對思想糟踐時的排斥最為顯露,在還沒停當之前,絕不可能莫衷一是。

  該怎么形容活得空泛的人,她明明是唾棄的,究竟也不敢較真地罵狠了,那是自然,怎會有人咒自己裝腔作勢呢?

  良久,李子瑜站直身,兀自地摩挲著臉龐,氤氳的氣霧讓她看不真切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的人了。

  她忽然對自己說:“是你嗎,李子榆?”

  跟自己的對話真的很傻,她嗤之以鼻。

  不著寸縷地走出來,李子瑜擦拭著蓬松的頭發(fā),手機突然震動,是尼爾的訊息。

  “李子榆,今天之事,哪里能講,哪里不能講,往后該拎得清!”

  他提了她一句醒,適才念起,啞然失笑。

  泡了杯速溶咖啡,打開了電腦,登錄了QQ,姜蕊正在線,她說,周末她有個高中的同學(xué)聚會,問李子瑜去不去。

  李子瑜敲字回說:“你的同學(xué)會,我去干什么?”

  “同學(xué)并不是重點呀,人多熱鬧嘛?!?p>  “不去?!?p>  “別嘛,人家好久沒見這些同學(xué),可大多都生疏了,你就陪陪人家去,不然我自己一人會很無趣,很尷尬耶?!?p>  隔著屏幕,李子瑜都能瞧見姜蕊一臉哀怨的神情。

  “好吧好吧,你有跟夕月說嗎?”

  “說過,但是她有約,跟她的男友?!?p>  夕月來自單親家庭,父母協(xié)議離的婚,她這個賠錢貨歸了父親撫養(yǎng),那一年,她才七歲,父親平日里打理一個舊報刊,他是個嗜醉的酒鬼,曾帶回一個濃妝妖冶的女人,摟進臥室的時候,被夕月蠻橫地推出去,這個較真的小不點,向來篤定臥室里的大床,只有父母能碰。

  這樣的女孩,生來倔強。

  夕月是廣州本地人,說一口純正的廣府粵語,曾幾何時,西堤碼頭里,晚風泛拂過岸堤上憑欄依偎的三位女生,夕月的側(cè)顏笑靨美極了,像一朵輝映下盛放的花兒。

  她伸手把長發(fā)梳理到腦后,仰起臉來踽踽涼涼,偏又像一只孤傲的黑天鵝。

  她用粵語說:“情情嗒嗒葛事,唔巖我?!?p>  愛慕她的人,賬面上,可以滿編一個加強山地排,畢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她嫌惡毫無契合的靈魂,剛愎自用的愛情,只會是一輛疾速駛來的大貨柜車,毫無征兆地撞向你,你是選擇殺身成仁,還是識趣躲開?

  李子瑜辨不清,而覃夕月討的也絕非一句寬宥,當旭日黯淡下來,李子瑜看到綺麗的花朵沾了半截子余暉,孑然孤獨,逐漸凋敝。

  然而夕月談起戀愛,卻也就這兩個月的事情。

  李子瑜很好奇是怎樣的人征服了她,可從未見過,蕊兒去找夕月吃午餐的時候曾有過一面之緣,她告訴子瑜,那人有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有蕎麥的膚色,聰明能干,勤懇耐勞,是個績優(yōu)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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