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向任何踏入教堂虔誠禮拜的人都保證過,神會愛他們。
可神父不知道,這是一種越俎代庖的褻瀆,他有精湛的醫(yī)術,給鎮(zhèn)上一位常年頭風病的老黑奴開顱的時候,被一群破門而入的土豪劣紳綁解到了廣場上,泡過水沉甸的縲紲把他的手腕勒出了淤青,他仍然抬起黧黑的雙手,攥著的十字架,卻顫掉在了地上,被一擁而上憤懣的人群踩爛。
神沒有出現(xiàn),但神一如慈父這般愛他,如同愛他們。
那個聊過一次、不速之客的演員,在李子瑜結束掉與姜蕊的交流,幾乎獨自溺亡在周杰倫的《軌跡》時,突然出現(xiàn),給她講了個神父的故事。
她說:“那神父就該死嗎?”
“在中世紀里,他不只是該死。”
“為什么?”
“因為奴隸是私有財物,再者,開顱是駭人聽聞的,他同時犯了兩個禁忌,而人性是留給貴族的玩物。”
“那你覺得神履行了他的愛嗎?”
“他無需履行,人愿意相信。”
“你的故事好瘆得慌,你是個理性但又矛盾的人。”
“理性與矛盾本不沖突,事物都有兩面性,有的聲音,勻得就像和風旭日下?lián)潴穆淙~,有的聲音,則會把人挫成齏粉。”
“有很深的哲理,忘了你是個演員,有舞臺的自我修養(yǎng)?!?p> “你是在嘲弄我嗎?演員是我的夢想,但我至今還沒實現(xiàn)。”
他在對話的后面配了一個咧開嘴的笑臉,顯得很滑稽。
“你上次找劇組,怎么樣?”
“你認為會有什么結果,被拒絕了,他們唯一缺的是資深場記,我是一名程序員,但沒人認為我能演一個角色?!?p> 李子瑜低頭嘬了口咖啡,覺得新奇,問他:“你平日里負責做什么?”
“Java后端基礎編程。”他頓了下,又緊接著說,“為實現(xiàn)總設計師的架構設想?!?p> “聽起來似乎很復雜?!?p> “你想一想,碼農而已,不就是網(wǎng)絡數(shù)據(jù)的搬磚,每日敲碼,如廁,改BUG,喝水,敲碼,周而復始,枯燥乏味?!?p> 他忽地發(fā)來一張照片,那是一位戴著一頂紅色織絨帽,身穿毛呢大衣的小姑娘,她站在牌坊下,舔舐著糖葫蘆,朝鏡頭這邊俏皮地比了個剪刀手,笑起來,稚嫩的臉頰上有一深一淺的梨窩。
那是十三歲的李子瑜。
她怔然,給他發(fā)了個鄙夷的手勢,抨擊道:“窺探女孩照片的低劣行為,請問先生,在中世紀是否應該實施絞刑?”
“噢,親愛的小姐,在公開的區(qū)域里查看一張正經的照片,試問何罪之有?”
李子瑜適才想起來自己的博客空間是對所有人可見,簡直是愚蠢。
男子叫趙琛。
網(wǎng)聊,就是一場怙惡不悛的輪轉博弈,賭上廉恥,褪脫的皮囊都熔融在不辨妍媸的緘默里,連靈魂也要搭上了。
她續(xù)了杯咖啡,收了晾在陽臺的衣服,又花了些許時間漱洗,他還在,二人聊了許多,方方面面,聊著聊著,她會覺得他拾人牙慧的口吻,像是一位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推眼鏡的緩慢動作,都溫柔極了。
她說:“你聽過塞德娜星嗎?太陽系中離地球最遠的矮行星,它散發(fā)著紅光,如此的耀眼,可連身邊有沒有同類都無所知,比誰都孤單?!?p> “也許它的歷程比你想得更久遠?!?p> “呵呵,我有時候會想,自己還要走多遠,和它一樣,在沒有盡頭的街,到處是攢動的人,但沒有相識的,那么把自己植入泥土,只露出一顆頭顱,經年累月里,期待著,能長成別人最為喜歡的模樣?!?p> “它未嘗不快樂,連難過都沒有,換句話,純粹的人會孤單,是因為他以為社會所不容的,唯獨自己,可把鏡中水花翻覆過來,怪誕的偏偏是這個浮躁的世界?!?p> “你是第一個這么回答的,像個流浪的詩人,說的話,譜上曲就能朗朗上口,不過你說得在理?!?p> “漂泊的本質,是可怕的,令人諱莫如深,可不也成了我們習以為常的狀態(tài)?!?p> “也對,一直走,理所當然,每一步都蹣跚,旅途的終點會是什么,不知道,可如果停歇,會被追趕上的黑暗揉擰成滋垢,我們一貫地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索,嘴臉何其丑陋,路上但凡有與我們不一致的想法,即便是真相,也唾棄是悖論?!?p> “所以,你也是個理性但又矛盾的人?!?p> 李子瑜笑了笑。
“是啊,可有什么辦法,生活如是,它扼住我們的脖梗,我們感到了窒息,明明難受得像只狗在喘息,卻還要保持一臉滿不在乎的微笑?!?p> “生而活著,本就是輕慢地死去,能做的選擇,就是盡量體面些?!?p> “那你體面嗎?”
“餓不死,冷不著,有瓦遮頭?!?p> 趙琛是一個在夏季愛戴漁夫帽、身穿長衫和寬腳褲的怪人,剪著碎發(fā),佩戴圓框厚鏡,路過花店,總會給自己帶上一朵水仙花,剪掉末梢,別在胸前,洋溢浪漫的色彩和他工科男的身份格格不入。
他很愛干凈,家里向來收拾得井然,每天的早晨,準備一把木梳,打一盆冷水,沾上一點,認真地梳洗起自己的眉毛和鬢角。
這是他僅存的面貌,他說,這個世界已經足夠讓人灰頭土臉,人卻不該就此一無所有。
她說,你不像一個刻板的程序員,反倒像是學堂里守四舊的先生。
他又發(fā)了個噤聲的表情,對她說,也許這就是他。
那你是什么的模樣。
他為她描繪了自己,一米八的個頭,身形瘦削,一張長臉,濃眉闊目,鼻梁卻并不高挺,整個人看起來稍顯陰郁一些。
李子瑜閉上雙眼,按他的描述幻想出他的模樣,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小伙。
可她絲毫刻畫不出他的陰郁。
這個陰郁的小伙,也從不將照片放在網(wǎng)絡上。
他對她說,每日都有數(shù)不清獵奇的陌生人,其中會有一部分,在駐足回眸看向你的時候,與你照面是同樣似曾相識的詫異,這匆匆的一瞥,足夠生猛。
前世今生里素未謀面的繾綣曾刻骨銘心,但我們不也都忘了。
多令人嗟咨的回答。
她告訴他該睡了,便輕輕地闔上了筆記本。
拿過印著小熊維尼背景的白色信紙,李子瑜用筆在上面寫下一行字,然后折疊成飛機。
走到窗臺,跟向日葵密語一句,她推開窗,手一挑,折紙飛機朝外飄出,輕盈得如同揚灑的蒲公英,紛紛揚揚,直至墜入黑暗,李子瑜每夜如是,她知道,天色發(fā)亮的時候,清潔阿姨會來清掃,替她撫平掉一切。
晚安,全世界。
※※※※※※※
清晨的廣州降了霜霧,湮得城區(qū)朦朧氤氳,小區(qū)右出大約五百碼,是一個農貿市場,豬肉鋪有三個大案板,屠夫會將背駝著已然宰好的肉豬顛一顛,側身卸在上面,擼起袖子,挽著刀,嫻熟地砍切,三兩下功夫,分門別類地掛在鐵鉤上;水果檔的阿嬸背著挎包,弓腰拉起了卷簾閘,她先找著保溫杯,擰開,咕嚕地喝了一大口,又揉了下眼睛,這才與伙計一道把果臺搬出來;老大爺挑著扁擔,在市集門邊找了張報紙墊著屁股席地而坐,擔里有菜心,有苦瓜,還有一些顏色不一的辣椒,灑上些水,看上去更晶瑩可口了。
穿過市場,有最為溫情的市民公園,長廊上郁郁蔥蔥的樹木足有一丈余高了,窸窸窣窣的,嗅到那是香樟蜜油的味道,勒杜鵑依舊綺麗,簇擁在爬山虎攀附的圍墻角落下,在綠籬瀟瀟中綴畫出唯一的姹紫嫣紅的色澤來,落葉鋪滿了地,踩踏,沙沙作響。
秋季料峭的模樣。
李子瑜看到小朋友背著可愛的佩奇書包,一只小手攥住他父親的尾指,另一只手握著一塊蛋糕,他囫圇掉一大塊,奶油抹了一臉。
李子瑜看到街口等候紅綠燈的阿伯,他把廣州日報對折到一半,報里的新聞似乎讓他嗤之以鼻,嘴里是一直喋喋不休,綠燈驟亮,一切又變得索然無味,報紙往腋下一夾,他隨人潮涌到對面。
李子瑜看到一個秀氣的姑娘,化著淡妝,背著雙肩包,懷里捧著一摞牛皮紙文件袋,她一哆嗦,打了個噴嚏,回身從包里抽出一張方巾擤鼻,腦袋還有點耷拉,趕忙攏緊了披肩。
早起的人都有一股蓬發(fā)的朝氣,他們在忙碌中雷厲風行,是這座城市的節(jié)奏。
她自顧地呵了一團霧氣,朝著晨曦進發(fā)。
一男一女突然撒腿就向前奔跑,李子瑜先是愣了愣,心底一慌,以為公交要入站了,急忙跟上去,跑著跑著,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對小情侶,僅僅是在追逐打鬧,她減輕步伐,吹起口哨,佯裝漫不經心地看起風景來。
狩獵的早高峰,可不是私塾里碎碎念的四書五經。
睦鄰的友人,溫婉的工薪,孱弱的媼嫗,梳背頭抹發(fā)油的小哥,以及粉白黛綠的俏女郎,他們陣列分明,匕鬯不驚,聚攏的目光緩緩抬升,迎著朝陽枕戈待旦,衍射出一股耀人的堅毅,在車門打開那一剎,蒼涼的氣息從頭一直蔓延到腳,眾人振臂高揮、勇冠三軍,絲毫不拘于禮義廉恥的磅礴氣勢震得車廂都直顛簸。
人仰馬翻,哭天嚎啕,四方遍野哀鴻。
每前進一米,都是生死相搏。
三趟車,她從隊首被排擠到了隊尾。
李子瑜茍住一口氣,堪堪才趁亂攀附公汽的罅隙,車門輪軸轉了兩遍才闔上,軋出腥臊的油脂仿佛還溢到了門縫外。
每一位乘客都致力地擺出最為裊娜的姿勢,一如敦煌壁畫上活色生香的少女們,李子瑜臉貼著玻璃,但她至少還是完整的,一位腦瓜子嵌在廣告牌縫的少年,身子被膘肥體壯的大媽壓得弓成痙攣的海蝦,連趾蹼都擠出涼拖外,擰到一塊的五官如喪考妣,歷數(shù)出他這般年歲本不該承受的苛責。
一輛車,是一座關隘。
隘口狹窄,腹地兩面夾山,來路臨淵踞澗,狀如葫蘆口,更憑地勢巉險之高要,人雖眾也不能越其天塹,有萬夫莫當之勢,縱敵驅兵百萬何懼哉。
哨探星夜兼程,八百里急報烽火狼煙。
守關森嚴,祭祀牲醴以拜將點兵,甲胄熠熠,權謀能士極多,刀輪銅轂戰(zhàn)車千乘,行裝輜重留于關內,戟鉞刀斧緊隨壓陣,馬弓手分列渭水兩旁,風聲鶴唳,畫地為牢,兩軍對壘,五里陣外,但見沙塵滾滾,旌旗翻涌,中軍帳前,討伐檄文隨快騎布施各州郡,但凡負隅頑抗之城池,破城之日即縱兵燒殺擄掠,殺郡丞錢二十貫,斬京兆尹銀百兩,弒別駕從事者千金,擒司隸校尉封侯,如此重賞之下必出勇夫,有一人勒馬沖陣,挑槍叫罵:汝敢與我一戰(zhàn)否?關內一飛將闖出,一時鼓聲震驚擂作,雙方廝殺百回合,士兵趁勢掩殺,期間會有一二者陷陣,殺幾余將而入。
行車駛出了高架棧道,一道寒芒乍現(xiàn),幻想破滅,李子瑜身在城郭之上,捋一遍蒹葭蒼白的須鬢,本該橫刀立馬,馳騁殺敵,提擺時正值剎車,一鼻頭磕到了鑄鐵扶手上。
李子瑜極力地仰起頭,像一只浮潛在水面吞吐喘息的可憐魚兒,遠眺到目所能及的窗外,才在萎靡之中勉力擁有一絲振奮,不再暈眩,看似光鮮的人,捂掖著的汗?jié)n突然晾開,味道摻雜有熏窒的工業(yè)香精,像質變后濃郁的一壇醇年怪酒,聞多了都會醉,小孩坐在大人懷里,拽著空瓶敲擊座椅,驚蟄的聲音使得人不勝厭煩,逼仄的車廂內,肢體碰撞間相互不依不饒的埋汰與推搡,催酵著負面情緒醞釀直至瀕臨崩潰,有人會因此歇斯底里,大有玉石俱焚之勢,我擰過僵直的脖頸,卻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仔細一辨,是餿酸的韭菜拌蒜頭,那位西裝革履的斯文人還自鳴得意地用黢黑的指甲剔了剔牙,濕噠噠的碎屑被他彈得老遠,車輛走走停停,偶然聽到有人吵罵,事因是空座引發(fā)一場‘你瞅啥’、臉面之間闃寂的對峙與謾罵,勸架的旁人惺惺作態(tài),嗑一抔瓜子坐下。
李子瑜裝扮成鬣狗的模樣混跡其中,他們跳她也跳,他們哀嚎我便也哀嚎,千萬別讓他們看出不像,否則敢教她躺下,成掏肛之餓殍枯骨,她當然怕被磔裂,痛一點也不愿意。
結果顯而易見,她遲到了。
中午與前臺白珊珊去了公司對面的快餐店,排了好一陣子的長隊才打上飯,兩人往靠邊的座位一坐,阿珊掰開筷子,放嘴里吮一下,望了一眼李子瑜餐盤里的幾樣素菜,翻個白眼,說,“至于這么節(jié)儉嗎?”
李子瑜聳了聳肩,不咸不淡地說:“沒辦法,遲到扣了二十元錢,足足一個豪華午飯不翼而飛?!?p> “你這可真夠賢惠的,誰要是娶到你呀,可真三生有幸?!?p> 李子瑜澆了一點醬油,拌入飯里剁了剁,心里大抵是知道阿珊這人性格大大咧咧,純粹開玩笑,并無惡意,夾起一根四季豆往她嘴里塞,李子瑜沒好氣地說:“吃你的三生四季豆去吧?!?p> 她還真嚼了嚼,托腮道:“早上沒看到總經理到公司,聽小文說請了兩天假,你們昨天不是去了南沙,發(fā)生什么了嗎?”
李子瑜沒談細節(jié),只推說他可能淋了雨感冒。
話音剛落,一道身影自她面前的位置坐下,是黃德權。
他擱下餐盤,湊過來,狡獪地朝我們一笑,臉上的麻子幾乎全都顫起來了,他說:“也就是說,這兩天沒有BOSS了咯?!?p> 阿珊嘖嘖兩聲,啐了他一口,說:“某人是不是忘了這周還有一個策劃會的初稿任務要提交呀?”
“哎哎,別那么無趣好不好?!秉S德權用胳膊懟了下阿珊,把座椅搬近一些,又道,“晚上組織去唱K,你們去不去?”
黃德權是公司新進的管培生,與我是同一周入職,體檢是在區(qū)醫(yī)院,記憶之所以彌新,有一些意外,當時輪到尿檢環(huán)節(jié),一人須拎一個粘貼自己姓名的塑料管,往廁所盛滿尿液,再摞到門口的器皿固定架上,出來時,由于那瓷磚地面幾乎全剔碎了,剝露出的水泥面是坑坑洼洼的,加之門檻又高出一截,李子瑜單手秉住尿管,步履蹣跚,一男子恰巧路過,看到便罵:‘你他媽這是喝醉了是吧!’,她臉一紅,啐他一句:‘怎么說話的,要喝我也得出來先敬你一杯!’,他瞧她身板朝前傾頹,當真有往外潑的動作,嘴巴一闔,便不敢講話了。
黃德權生性桀驁不馴,放蕩不羈,他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fā),即便用發(fā)帶箍起來,也能淌過肩,李子瑜總擔憂這個渾身散發(fā)藝術氣質的浪子自信地甩一甩頭,會把頭皮屑揚灑在她的飯里。
她不動聲色地捂住半邊飯菜,努了努嘴,說:“不了,你們去吧?!?p> “李子瑜同學,你不要總是掉隊,革命隊伍的集體活動是光榮的,是神圣的,每一位共和國的驕子都應該積極而主動地去響應。”
小黃拍案而起,說話鏗鏘有力,溘然一副肅穆的表情,逗趣了阿珊,后者忍俊不禁錘了一下他。
李子瑜看到黃德權敦實的身軀壓著桌板,大幅度地晃顫一下,桌腳還發(fā)出刺耳的一聲,阿珊以前忸怩地跟她說,略微學過幾招防身術,李子瑜想,她是謙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