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闕城。歷過了那場瘟疫后宛如重生。
自從莊夢龍走了之后,尚青廉的日子格外得不好過,雖然表面上他依然是天下第一府的莊老員外,但在瘟疫之中殘存,已為數(shù)不多的下人們,已經(jīng)沒有幾個真心待他。
聽聞李慕喬行軍至花陵城下,卻為了一個女人丟盔棄甲,孤身入城,逾兩日,竟攜那女子返回營中,隨即退兵。
尚青廉記得李慕喬身邊似乎是跟著一個叫花屠的姑娘,聽說后來離他而去,竟然好巧不巧給朝廷擄了去?!芭耍〉绞值慕讲灰?,竟然是為了一個女人!白白費了我一番苦心?!鄙星嗔幌氲竭@里,就氣得渾身發(fā)抖。
他又想到了自己,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愛江山更愛美人的人,對于他來說,權勢地位永遠是第一,無論愛情還是親情都可以早早得被犧牲。自己一生孤獨,年輕時喜歡一個平凡少女,卻娶了身世顯赫的莊夢龍的母親,把那少女接到府里做丫鬟,被莊夢龍母親發(fā)現(xiàn)趕了出去,后來也就作罷。依稀記得那姑娘名字是一種花的品種,牡丹?薔薇?月季?尚青廉想了好久都想不起來,罷了,罷了,原本也是生命中無關緊要的人罷了。后來莊夢龍母親病死后他就沒有續(xù)弦,因為美人他不看重,而他也不愿意再有子女,因為他不需要再有人,來牽絆他的事業(yè),或者,分享他的果實。即便是莊夢龍,若有朝一日,他得了那至高無上的權勢,那也只有在他坐享山河,風光百年之后,才會讓莊夢龍繼承他的一切。
一想到李慕喬的十萬大軍很快要到南闕,他又突然興奮了起來,因為李慕喬的十萬大軍,說到底,還有竇春秋手上的一部分,他還有竇春秋,那個看著他長大的人,定然不會背叛他。
南闕城,尚青廉早已經(jīng)為李慕喬設好了酒宴,他心里盤算著,或許也是時候,再走下一步棋了,或許也該,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了。
又是南闕城天下第一府莊府的那個大到能容下幾百人的大堂,又是各路英雄豪杰,戰(zhàn)士將領,歡聚一堂。沒有人沮喪,沒有人不滿,因為沒有戰(zhàn)爭,沒有死亡的威脅,說到底并不是件壞事。至于江山是誰的,又有什么關系呢,連李慕喬自己都不愿意去爭去搶了,誰又何必執(zhí)著呢。
李慕喬似乎是有什么心事,面對尚青廉的笑臉,提不起什么興致來?;ㄍ滥枪媚锏贯屓坏枚啵雌饋碛行]心沒肺的樣子,一副大智若愚的表象。
“殿下,接下來有什么打算?”酒席過半,尚青廉突然開口問李慕喬。
李慕喬酒量一向很好,但他今天卻喝得有些急,已有些微醺。尚青廉的話也不知道他是聽到了,還是沒有聽到,總之,他仍舊自顧自在給自己斟酒,沒有回答。
尚青廉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隨即仍是一臉笑意接著問道,“殿下,您準備留在南闕城么?您父親的冤屈就這么算了?您的將士?”
“我父親的冤屈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勞尚將軍費心了!我的將士……”李慕喬自嘲地笑了下,“從今以后不再有我李慕喬的將士,他們都是自由的,從何處來,便可回何處去。愛桃源的回歸桃源,食煙火的重惹煙火。”
“殿下,你明明有十萬大軍,再加上我南闕城還有些兵力,為何不乘勝追擊,攻下那后庭?明明可以萬人之上,享人間之極樂,為何要甘于平庸,做個普通百姓?”
“人間極樂……”李慕喬微微一笑,意味深長道,“算了。我已經(jīng)有了屬于我自己的極樂。這人間,本來該是后庭那個人的,就還是他的吧?!?p> “怎么能算了?”尚青廉變了臉色,厲聲道,“原本是先王遺詔上擬定分明的繼承人,卻要背負逆反的罪名,落得被朝廷暗殺的下場,怎么能說算了就算了?”
見李慕喬一臉對尚青廉表現(xiàn)的難以置信,滿座皆驚,尚青廉愈發(fā)來了精神,厲聲道,“若不攻后庭,你便是枉為人子!”
“枉不枉何曾由你說了算的?!”李慕喬道,“你當年私吞李家寶藏,難道你不枉為人臣么?”
尚青廉臉紅一陣白一陣,突然拔高了聲音道,“我當時也是為了保存實力,忍辱負重,日后找機會幫舊主平反,復仇!如今,只有我愿意幫他拋頭顱,灑熱血,就算拼了我這條老命,我也要到王上面前去,還舊主一個公道!”
“我以前倒沒覺著你是臉皮這么厚的一個人!”李慕喬冷冷道,眉目間都是厭棄,“看來是我小看了你的?!?p> 尚青廉聽李慕喬這么說,反而倒越發(fā)放肆了。他索性豁了出去,撲通一下子跪在了堂上,向著天下英雄磕起頭來。這一招著實把所有人嚇了一跳,竇春秋雖然一直知道尚青廉是什么樣的人,但他還是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忙上前作勢扶他起來。
尚青廉一臉痛心疾首,“我對不住大家,對不住天下英雄豪杰,都是我的錯!我不該一時被復仇之心沖昏了頭腦,不該不擇手段想要為舊主報仇,把復仇的希望隨隨便便交給一個不知名的無名小輩。大家聽我說!眼前的李慕喬只是當初我在江湖中隨便找來的一個無知小民,并非我舊主遺孤!都是我的錯!我是為了名正言順去為舊主復仇,是為了讓大家都能跟著我們?nèi)ネ品腔栌篃o道的帝王!為了重建我大好河山!”
“好你個重建大好河山!”李慕喬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厲聲道,“好你個尚青廉!裝模作樣!跳梁小丑!這江山再怎么說都是李家的,你還想把它變成你尚家的不成?。 ?p> 竇春秋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尚青廉是他的主人,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李慕喬和他也有忘年之交。作為旁觀者,李慕喬的憤怒,他也感同身受。
“你莫要血口噴人,毀我名譽,我為的,是我的舊主,真命天子李慕,為的,是天下百姓!”尚青廉義正嚴辭道,那架勢仿佛下一秒就要血濺當場,以死明志,他的理直氣壯,仿佛把忠肝義膽的招牌掛在了臉上,還是天地可鑒的那種。
人群中,宮落棠和飲鴆靜靜地站著,看著,若不是宮落棠剛從下人口中得知莊夢龍出走和他與尚青廉的關系決裂有關,或許他還會感念尚青廉對他和飲鴆婚事的一手操辦之恩,畢竟,對于像他和飲鴆這種舉目無親的人,能擁有一場如此盛大的婚事已是奢侈,雖然這場婚事原本的目的只是為了救飲鴆的命。
“好一個為的是天下百姓!”一個響亮的聲音突然蓋住了全場躁動的氣氛,只見一個黑影不知道從哪里飛過來,落在了大堂之上,眾人面前。那人身著黑衣黑袍,他摘下了袍子的帽子,扯下了臉上的黑紗,一張五官精致的臉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人群中有人忍不住驚呼,因為那男人的臉,和李慕喬非常相似。
尚青廉看到此人的臉,一下子跌坐在地,他從沒想到,此生還能再見到那張讓他常常噩夢不斷的臉。
李慕喬見到此人也是吃了一驚,顫抖著手說不出話來,眼里有花屠從未見過的光。
“為了天下百姓的尚將軍,你可曾還認得我?!”黑袍聲如洪鐘,氣勢逼人。
尚青廉早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倒是竇春秋顫抖著聲音開了口,“來人可是……永盛王朝,無上王族,李慕殿下?”
“不錯,真沒想到,二十年過去了,竇老頭竟還記得我?!?p> “李慕殿下……”滿座聽聞皆驚,眼前難道就是據(jù)說當年因謀反被發(fā)配邊疆,后又被朝廷暗殺的先王的次子李慕?
“李慕殿下,原來沒有在朝廷的暗殺中死去?”竇春秋道。
“不錯,我僥幸不死,茍且偷生,為的就是有一天,能拿回屬于我自己的東西!而你,尚青廉,你當年背叛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回來找你算賬?!”
“你現(xiàn)在站在我面前,那戰(zhàn)場上死的黑袍必定另有其人,你在戰(zhàn)場上假死只是為了刺激我么?”李慕喬突然開口,聲音微微顫抖。
“關于這個,以后我再和你細說。眼下,有很重要的事?!崩钅?jīng)]有望李慕喬一眼,只是隨口說道。
“不可能……不可能……”尚青廉一身冷汗,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即便如此,即便如此那李慕喬也不是你的兒子!因為當時你孩子就死了!當時你被朝廷追殺,花大俠和華陽洞洞主抱著你的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被朝廷的人圍攻,慌亂中那孩子明明掉落了山崖,我親眼所見!我親眼所見,怎會有假?!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當時就已經(jīng)死了,萬丈深淵,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怎么可能還活著?!”
“李慕的孩子掉落懸崖?主人,我怎么從未聽您提過?”竇春秋望向尚青廉。
“他孩子的確是掉下了懸崖,那的確是我親眼所見!”尚青廉道。
“所以……”竇春秋恍然大悟,“所以這就是當日發(fā)現(xiàn)李慕喬和李慕長得一模一樣,你卻絲毫沒有懷疑過他就是真正的李慕喬的原因,因為你知道李慕喬早已經(jīng)死在那懸崖之下?”
“竇老頭,你現(xiàn)在知道你的主人,到底是個可以可怕到什么地步的人了吧?他為什么會親眼所見?他當日,就混在追殺我們的人中,他自然可以親眼所見??!”黑袍厲聲喝道。
“所以……”李慕喬喃喃道,“所以……若我不是你的兒子……那我又會是誰?”
“廢話,就沖你那張臉,你當然是我兒子!!”李慕道?!八麄冏窔⑽抑?,我早已經(jīng)將你放在安全的地方。掉下去的,并不是你,而是花仙客和屠涼的孩子。他們?yōu)槲覡奚嗔?,我李慕這一生,是受了不少屈辱,但也的確,承了不少大恩厚德?!?p> “花仙客和屠涼的孩子……花仙客,屠涼,”花屠聽到這兩個名字不覺心下一驚,這兩個人不就是醫(yī)圣白老人趙無因當日所說的,她的父母么?若花仙客和屠涼的孩子當日掉下山崖,那么,自己是他們后來又生的?還是趙無因搞錯了,她花屠并不是什么秋藏閣花大俠和華陽洞洞主屠涼的孩子?亦或是,自己掉下懸崖后,一萬個僥幸沒死掉,被養(yǎng)父母發(fā)現(xiàn)并收養(yǎng)了?那么說來,她生來就是李慕喬的恩人,生來就已經(jīng)為李慕喬死過一次了?花屠不敢再往下想,因為她覺得自己越想越離譜,越想心里就越亂。她不自覺握住了李慕喬的手,李慕喬沒有說話,也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尚青廉頹然坐在那里,他顯然已經(jīng)無話可說,他也知道自己單就武功來說并非是李慕的對手。他沒想到的是,李慕喬手底下的兵他沒有爭取過來,反而把自己搭了進去,真是時運不濟,失之千里,一步輸來步步輸,聰明反被聰明誤。
“其實,我早就想除掉你這個虛偽的惡人,卻沒想到你這些年靠著我的一部分財富混得風生水起。你這條命,我留得太久了,都快忘了取了?!崩钅秸f著,突然亮出了手中的劍,那是一把純黑色的長劍,純黑色的鞘,無論是刀鞘還是劍身,都像是被墨汁淬過了的顏色,平時隱匿在黑袍里,深藏不露,需要時耀世而出,露盡鋒芒。李慕的劍,已然向尚青廉飛去,如風如雷,如電如虹。
尚青廉自然是不想死,所以他即刻迎戰(zhàn),拼勁全力。偌大的大堂里站滿了人,兩個人打得極為局促。李慕喬毫不留情,明顯,尚青廉處于劣勢。
竇春秋猶豫了半天,終于還是沒有出手,并不是他害怕打不過李慕,他活了這么大年紀,從來不會因為對手比自己厲害而害怕,而是尚青廉混在朝廷的隊伍里,對李慕痛下殺手,連嬰孩都不放過,這種行為,他頭一次知道,也真正讓他惡心了。
李慕和尚青廉打得不可開交,尚青廉已經(jīng)被打倒在地,就在李慕將要一劍刺中他的時候,被一把劍格開了,執(zhí)劍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席間一直沉默的宮落棠。李慕的虎口被震得生疼,再看眼前竟是個十分好看的,鬢間兩縷白發(fā)的年輕人。李慕的臉上閃著震驚的光,他突然想了起來,這個人,莫不是江湖中傳說的那個武功絕頂,容顏絕色的無常公子,白鬢微霜宮落棠。
“我不管你們之間有什么仇什么怨,尚莊主又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錯事,但是,我有我的原因,請留他一條命!”宮落棠道。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如傳說中那么厲害了!”李慕笑,劍出,多年的蟄伏和勤勉也讓他的武功在江湖上難逢敵手。
勢均力敵之外,終歸還是有輸贏。宮落棠從未有哪一場戰(zhàn)役,如今日那般費勁。不知道過了多少回合,兩人都已經(jīng)毫無保留。周圍看客一點都沒有少,因為這種絕頂高手之間的戰(zhàn)斗,不是常常都能看到,哪怕冒著被誤傷的風險,對于那些視武功比生命還重要的人來說,這場高手之間的較量都是值得一看的。
李慕和尚青廉的戰(zhàn)斗,以宮落棠救走了尚青廉為結尾。因為宮落棠無法眼看著莊夢龍的父親死在了自己面前。畢竟,他相信,如果莊夢龍在場,他一定也會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