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花樓里歌舞升平。
僻靜的雅間里,不時傳來絲竹之聲,夾著女兒家的銀鈴兒似的笑語。
房中坐著三位,一人眉清目秀,也有幾分風(fēng)*流倜儻;一人賽了瘟病似的面無血色,眼中白眼比黑眼仁多,平添幾分刻薄氣兒;這倆人是出名的才子,一人姓喬,一人姓華,能詩善畫,今日卻只是作陪。
中間那人穿著金線團花袍,袖口鑲著白玉扣兒,眼角眉梢自帶春*色,只露無限風(fēng)情,唇上留著兩撇修剪的形狀完美的胡子,卻是一位好相貌的男人。男人的身份可不一般,姓方名詢,靠著鹽政老爺?shù)慕惴虻年P(guān)系混在漕運上,官兒雖不大,卻是實權(quán)在手還撈了頗多油水。
房里的姐兒見的達官貴人可多了去了,一雙雙招子全都勾在那方詢身上,恨不得將十八般武藝全都使出來得那貴人垂青。
方詢與喬、華二人談詩論畫了一番,又飲了數(shù)杯酒,總覺得興致不足,攬了個美貌女支子在懷,卻長嘆道:“若說賞美人兒,二位賢弟覺得如何評判才好?”
喬才子搖搖折扇,“美人兒之美最重形態(tài),體態(tài)纖瘦裊娜,有衣不勝體之感,翩若游龍,婉若驚鴻方為上品?!?p> 華才子卻冷哼一聲:“光瘦成那竹竿兒樣就好了?我看美人兒自然要看面容,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各有千秋才好?!?p> 方詢點點頭,“二位賢弟所言美人兒,咱這錦花樓里應(yīng)有盡有,不言稀奇?!?p> “不知方兄有何高見?”
“呵呵,要我看,這最出色的美人兒需得有一雙絕品金蓮才得絕配。可惜,這大晟嚴禁女子裹足,一雙雙大腳滿街跑,真真沒有半點女兒家貞靜柔美的情態(tài)?!毕肫鸺抑心莻€堪比胭脂虎的大腳婆,方詢心中便很不是滋味。
喬才子忙附和:“方兄所言極是,這金蓮之美,就連那大才子蘇東坡不也獨好此道么?有詩云: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fēng),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wěn),并立雙跌困;纖妙說應(yīng)難,須從掌上看?!?p> 那老*鴇聽得此言,忍不住上前笑道:“貴人想觀金蓮,這有何難?我這樓里新來的姑娘們都是揚州選來的,最妙的是人人都有一雙玲*瓏妙足。”
方詢一聽,大喜過望,“還不喚她們過來?”
房里其他的姑娘們聞得此言,心里又怨又怒,卻只得暗罵那些狐媚子的揚州瘦馬,不情不愿地舍了到嘴邊的肥肉,紛紛退了出去。
果然不一會兒房里便搖搖曳曳地由侍女扶進來三位姑娘,具是揚州瘦馬出身。這等瘦馬都是人販子到處搜尋的美貌女童從小養(yǎng)大,長大后再高價賣給富貴人家,錦花樓老*鴇為了和別家花樓搶生意,咬牙花了大價兒才挑了這么三個。
而揚州瘦馬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一雙小腳,雖然大晟明令禁止女子裹足,官員納小腳女人重則丟官,可素有怪癖的男人總是不少,也就自然還有這小腳的市場。
方詢興致一來,撫掌大笑:“今夜難得有美人兒作陪,你我何不來個賽蓮會?”
那二才子自然樂意至極。
三個瘦馬姑娘被安置在屏風(fēng)后,在軟椅上坐好,隨后撩起裙角,從屏風(fēng)下的空兒伸出三雙小腳。第一雙,玲*瓏嬌小,一雙春柳綠小鞋兒,分明兩枚柳葉兒;另一雙,穿著紅緞鞋尖尖小小,賽過一對小菱角,鞋尖還頂著一對碧綠絨球;最后一雙,乃是一雙小金鞋兒,貼著金箔不說,還串著一對小鈴鐺,丁丁零零煞是可愛。
三人賞看把玩,好不稀罕。
卻只聽一聲嬌嗔:“什么東西,也拿來污貴客的眼?!蓖崎T而來,卻是錦花樓的花魁香蓮,見了方詢只笑道:“小姐妹相邀吃酒,剛剛散了場回來,貴客勿怪!”
香蓮是錦花樓的花魁,哪里肯讓三個新來的瘦馬搶了自己風(fēng)頭,聽說了方詢身份,居然不請自來。
來了也不說賽蓮會的事兒,只說給三位貴客獻一舞賠罪?;脑捳f的又嬌又甜讓人舒坦到心坎,三人哪有不從之理。
香蓮換了舞衣,躍上了一只大鼓,身姿翩躚,水袖紛飛,揚起的裙角下居然露出一雙舉世無雙的金蓮。
方詢看傻了眼,那花魁腳上踩的“三寸金蓮”前所未見,鞋兒小巧可托在掌心,彎如新月。那弓鞋是云錦所制,流光溢彩,鞋頭各綴著一顆同樣大小、瑩潤可人的夜明珠,圓*潤碩*大令人燦爛目眩,鞋上用金絲銀線墜著各色寶石與米珠精繡成金蓮出水的圖案。
鞋底美玉雕刻出的鏤空蓮花,每行一步都在地毯上印出一朵小巧的金蓮花,隱隱散發(fā)著淡淡荷香。
就連白眼看人的華才子也止不住贊:“真乃步步生蓮也!”
屏風(fēng)后三個瘦馬姑娘落敗,心灰意冷,卻也不敢做聲,只得陪坐在賜座斟酒。方詢卻求花魁脫*下腳上的弓鞋細細賞玩。
花魁嫣然一笑,伸手輕輕褪下鞋子。方詢一喜,忍不住將一酒杯置入其中,對那兩人笑道:“弓鞋如月,予有一小令,即名拈月。不如令者,飲一鞋杯;不愿飲鞋杯者,酌以大斗?!?p> 也就是說,說錯酒令的,就要用“鞋杯”喝酒,否則就喝一大斗,那二人都同意。
酒至半酣,華才子又出了個主意,讓花魁脫*下另一只小鞋,放在三步開外,大伙做個“投壺”游戲,投中者勝,投不中則又要罰一大杯。
這一次,三人興致很高,直到醉醺醺而罷。
方詢鬧了半夜,方才摟了花魁入賬。
醉意朦朧間,還輕輕把玩那雙絕品金蓮鞋,依稀間搖搖走來一個宮裝女子,笑著啟唇道:“可愛這金蓮?”
方詢哼唧道:“愛到心坎里,愛的恨不得死了?!?p> 女子繼續(xù)道:“既然這么愛它,那我也成全你一對金蓮吧!”
那方詢嘻嘻一笑,還不知怎地,就只覺腳上一痛。
卻見那女子將一段白綾從中撕開,用些白礬酒在腳縫內(nèi),先右后左,讓開大拇指,籠著四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斜向腳掌下邊用勁兒一掰,只聽骨頭嘎兒一響,方詢“嗷”地一聲尖叫,狠命想要抽回雙腳,卻不想那女子的手勁兒如此之大,哪里拽的脫。
女子冷笑:“躲什么呢?這才第一步呢!”說著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拿出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
那裹腳布將四個蜷屈的腳趾頭由腳心底下向內(nèi)側(cè)用勁勒過,每纏一次要讓腳趾彎下去多壓*在腳底下一些。同時還要把四個蜷屈的腳趾,由腳心底下向腳后跟一一向后挪,每一下都讓方詢痛到咬牙切齒。
他哪里受過這種苦楚,止不住破口大罵:“好女表子!你敢這么對爺?爺要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把你扔進最下等的鋪子里日日被人糟蹋,啊——”
女子仿若不聞,手下纏裹的技藝格外嫻熟。
方詢又只得苦苦哀求:“女俠,饒了我這一次吧!我不知你是誰派來的,如果饒了我這條狗命,我給你一萬兩,不,十萬兩銀子。饒了我,啊——”
女子只是不理,那雙手跟鐵鉗子似的死咬著不放,任憑方詢?nèi)绾螔暝卜趾羷訌棽坏谩?p> 那女子纏足一般打小趁著骨軟*肉嫩才纏足,纏足還要分試纏、試緊、裹尖、裹瘦、裹彎好幾個步驟,差不多得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能裹好,日后還要不斷纏裹方能成型。
而這女子不管不顧,強行裹尖、裹瘦,接著就進行裹彎的工作,那腳掌被強行弓彎,方詢的腳掌已然折成了兩段,疼的想要昏死過去卻不能。
那女子拿出一把尺子量了量,居然不甚滿意地皺起眉頭,“還不到三寸!再纏!”
方詢痛到了極致,幾次休克,他恨不得立刻死掉不要再受這堪比凌遲的痛苦。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一雙腳趾、腳掌被生生折斷,破碎的骨茬和著血肉一起被裹束在一起,最終沒撐到天明便咽了氣。
那一雙三寸金蓮正正好好地套在足上,兩顆夜明珠還在綻放美麗的光輝。
次日,尖叫不止的花魁被當(dāng)做嫌犯拿了起來,一番拷打下關(guān)進了大牢??蓱z一個鶯鶯美嬌娘,被大刑拷打后披頭散發(fā)、面無人色,像一塊破布一樣被丟進牢房又臟又臭又冷的草堆里。
錦花樓的老*鴇、龜公和姑娘們有一個算一個都被羈押起來,這時也別管你是千嬌百媚還是金蓮三寸了。鹽政老爺?shù)男【俗铀涝谧约旱亟?,那縣令、知府都急瘋了,恨不得立刻問出案犯處以極刑,好平息苦主的怒火。
仵作等人被派來一大堆,全都有幸見到了方詢的一雙金蓮,可惜方詢裹腳裹的太匆忙,那雙腳丫子勉強到了三寸,卻因成年男子腳骨太硬,裹好的腳丫子與驢蹄無異,解開層層裹腳布,那驢蹄金蓮足膿血爛肉混成一團,直教人連連作嘔。
在一番人仰馬翻的混亂中,那雙作為關(guān)鍵作案工具的弓鞋,居然不翼而飛了。
半月后,另外一具驢蹄男尸又出現(xiàn)了。
死者,一個曾經(jīng)輔佐過先帝、告老還鄉(xiāng)的老內(nèi)侍。
好么,從縣令到知府再到巡撫總督,全都瘋了!
凡是前朝制作過弓鞋的人全部被抓了起來,就差把所有小腳女人都塞進大牢了。
一時間,人人談小腳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