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淺夜里,畫家韓子末獨立在窗前抽煙。畫室中一盞落地燈半明半昧,將他高大的影子打照在一幅女人的畫像上。油畫中的女人安靜而美麗,她有嬌小的身子,姣好的面容和清純的眸子。她的眸子里含著深情,她凝視著遠方。女人的名字叫悠悠,因此他將油畫命名為《悠悠遠方》。
窗外是一輪彎月,月光如水,這般恬淡地灑下來。畫家抬頭,問自己不遠方究竟有多遠?隔著光陰的距離,仔細算來也有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來,他的畫里有故鄉(xiāng)的明月,故鄉(xiāng)的小橋流水,故鄉(xiāng)深巷中那一棟棟粉墻黛瓦雕梁畫棟的明清建筑,有行走在古街河邊清麗的身影。記憶中的悠悠是那個蹲在小西街前河埠頭上浣洗的女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在綢廠職工大舞臺上披一肩秀發(fā)專注地拉手風琴的文藝少女,是在他畫室窗前獨坐的文靜姑娘。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在青灰色的格調里住進了一顆思鄉(xiāng)的魂。
年幼的女兒睡在房間的床上,書桌上的手機此刻急切地響起時,小人兒不由地驚了驚,子末迅速跑過按下接聽鍵。
“喂,子末?。 陛猿且虌尩穆曇粼陔娫捴许懀骸澳隳穻屝呐K病忽然復發(fā),現(xiàn)在醫(yī)院搶救呢!”子末一怔,只聽得姨媽帶著哭腔講:“子末啊,你姆媽恐怕是不行了,你還是盡快回來,見她最后一面吧!”
“好,姨媽,您別著急,我馬上回去!”子末說罷,隨即打電話給助理,吩咐她訂當晚的機票,他要帶女兒立刻回菰城。
助理問:“子末老師,那您下周的個展怎么辦?”
子末急切道:“管不了這么多了!”
……
女兒被驚醒了,見父親正在胡亂收拾衣物往一只拉桿箱里塞便睡眼朦朧地問:“爸爸您在做什么?”
子末回身,對女兒低語:“雯雯,奶奶病了,爸爸得馬上帶你回菰城看奶奶!”
“就現(xiàn)在么?”女兒問。
“對,就現(xiàn)在!”男人答。
女兒問:“那我明天的舞蹈課,怎么辦?”
子末道:“咱們到了菰城也可以練的?!?p> “菰城也有舞蹈學校?”女兒追問。
“當然!”
……
子末一手拖著拉桿箱,一手牽著女兒沁雯匆匆跑出寓所上了助理的車。北京那關于夜的喧囂居然隱在寂寞的背后,于是寂寞便如此真實地凸現(xiàn)了出來。抬頭間,一輪彎月仍在高掛在門前的樹梢上,那些斑駁的樹影下城市的夜顯得無比的純清而凄美。
……
夜晚的飛機上,子末和女兒坐在經濟艙中。艙外有迷離的光線,月亮在云層中閃躲,將光輝隱隱地反射在機翼上。
不知不覺中,子末的眼前出現(xiàn)了母親。母親站在小西街口張望,看上起來似乎并沒有什么病痛,相反地,在她的目光里仿佛還隱藏著某種喜悅。一名江南玲瓏女子曼妙地從街面上走來。女孩長發(fā)齊肩,笑靨如黛,她與母親齊聲叫:“子末,快過來!”于是子末興奮地喊:“姆媽,悠悠——”
子末猛然醒來,聽到是身邊女兒在喊他“爸爸”。
女兒顯然有些興奮,她掂著腳指著前排一位一份畫冊的女孩,悄聲道:“爸爸,她看的這畫冊上有您的畫呢。您瞧,這不是您的《中國年》么?”
子末仰頭往前排張望時,恰巧前排的女孩扭過頭來看他們。
“姐姐,你看的這些畫是爸爸畫的!”沁雯自豪地說:“我爸爸叫韓子末?!?p> 女孩不禁站了起來,問:“您就是韓子末?”
“是,”子末回答:“我就是畫《中國年》系列的子末?!?p> 女孩再問:“您是菰城畫家韓子末?”
“是?!弊幽┰俅?。
女孩展開驚喜的笑妍,她施著亮麗的妝容烏黑的發(fā)髻盤地腦后。這是個漂亮而修長的江南女子,她身著一件白色的盤扣亞麻上衣,七分的寬松褲下露出兩條纖細嫩白的美腿,赤足套著一雙繡花的“老北京”布拖鞋。
“子末老師,我叫花寒。”女孩說,欣然地向他伸出手來。
子末握手住女孩的手,問:“你也是菰城人?”
花寒說:“嗯,我是菰城人,一名90 后舞蹈老師,在菰城有自己的舞蹈工作室。這次去北京是觀摩演出的。”
“哦,年輕有為??!”子末不禁低頭看著身邊的女兒,微微笑了。
花寒一低頭見沁雯馬尾辮松散了,問:“小丫頭,你的辮子松了,要不要姐姐幫你扎一下呀?”
沁雯點了點頭,愉快跑到前排,站在花寒膝前。
子末獨坐在后排,艙內的乘車有的已熟睡,有的正在翻閱《今日民航》。艙外是暮色空靈,月光如同時間的沙漏安靜地灑在機翼上。兩個女孩輕細的對話在男人的耳畔落下。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韓沁雯,姐姐叫我雯雯好了?!?p> “平時是誰給你梳的辮子呀?”
“爸爸。”
……
飛機抵達菰城時,夜已深沉,大地卻仍是沉睡的模樣。下飛機后,小沁雯還沒來得及跟花寒姐姐道別便被子末牽著手,離開了。
……
在菰城醫(yī)院的重癥病房,韓子末終于見到了他久違的母親?!澳穻專覀兓貋砹?!”子末握住母親的手輕聲說,沁雯又怯怯地在父親的吩咐叫了聲:“奶奶”。老人兩行熱淚從氧氣面罩下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