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顧愆一回項脊軒,顧小北就迎他去里頭坐著,立刻讓小廝上了茶,“顧愆,鄭小秋是留著?”
顧愆點點頭。
他放在桌上的手輕點著桌子,爾后跟顧小北說:“我想讓你暗中跟著鄭小秋……”
他是要用鄭小秋的,既然要用,那他就要用一個他能掌控的人。
祖母和她的親人應(yīng)是有些情誼,雖探不出來覺得很可惜,但已經(jīng)可以確定了她,不是祖母為做善事而抱來養(yǎng)。
鄭小秋的提議是過得去,但是前前后后再回想一下,顧愆感覺鄭小秋有些古怪。她前一半可以說得上周全、嫻熟,后一部分倒是有些真誠、魯莽。
若是思慮不完善,前后部分也不應(yīng)差別如此大。顧愆想讓顧小北在暗中看著鄭小秋,當(dāng)然他這邊也得留下神。不能等著她露出馬腳,他要掌握主動權(quán),可不能再讓蘇沉淵那樣的人有登門的機會。
顧小北聽了顧愆的吩咐,都暗自記下來。
這種事交給顧小北比交給暗衛(wèi)好。顧小北他雖然沒有不是誓死聽命的人,但他也算是顧愆的一把刀,更明確的說,他就是顧愆的影子。顧小北學(xué)習(xí)著顧愆的一切,如果鄭小秋有什么問題,他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和他一樣的決定,這樣便絕了她茍延殘喘的機會。
吩咐完,顧愆沒有再說什么,只是瞧著那正燃著的蠟燭,瞧見了它從燭芯里爆出幾朵火花。
燈花爆,喜事到。爹爹,請保佑孩兒有什么心事,也盡能了了。
顧小北不發(fā)一言,退了下去。
鄭小秋在離書齋不遠(yuǎn)處的綢莊鋪子呆著,眼睛沒怎么往手上扯著的布匹瞧,只是一個勁地往書齋那看著。
隨著嗒嗒的馬蹄聲漸漸停息下來,一輛青帷馬車,停在了書齋前面。
鄭小秋立馬跑了出來,跑到馬車邊上。
馬車沒什么特色,馬倒是特別。這兩匹馬俱是通身烏黑油亮,四肢關(guān)節(jié)筋腱發(fā)育壯實,這是戰(zhàn)馬!
顧小北立刻認(rèn)出這是楊弼的馬車,舉朝上下只有楊弼的馬車,是用了戰(zhàn)馬來拉,十分稀罕……但是楊弼不是殿閣大學(xué)士嗎,鄭小秋怎么會和他認(rèn)識?鄭小秋又究竟是想干什么?
馭馬人見著鄭小秋,側(cè)身同馬車?yán)锏娜苏f那個小姑娘來了。坐在車?yán)锩娴娜?,開嗓悠悠說著,“嗯,知道了?!?p> 馭馬人伸手本欲撩開了車簾,里面的人出手制止了他。
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卻發(fā)現(xiàn)不了里面坐著的是誰,似乎那人一點也不想像她透露自己一樣。等了一會,鄭小秋見車?yán)锩娴娜艘稽c反應(yīng)都沒有,撇了撇嘴,接著朗聲說:“給您道謝來的……”
里面嗯了一聲。
鄭小秋繼續(xù)道:“我照著你寫的話說了個七七八八,祖母和顧愆也同意……調(diào)換招牌的建議明明就是先生提的,為何不直接告知姓名與我?如你這般做好事不留名,豈不是特虧呀。只是個名字,先生說說又何妨。”
馬車?yán)镱^的人笑了笑,“我只是點了你,具體如何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p> 他這話在鄭小秋耳里,并不美妙。她覺得他在淡化他的善意,在準(zhǔn)備遠(yuǎn)離她。思及此處的她忙問,“那先生,我以后來會在這等到你么?”
“不會了,我以后都不來這。”
她不說話,就在那干站著。
里面那人見鄭小秋既不接語也不離去,有些無奈,便把話說狠了些,“你不知我是誰,任我三言兩語,你便將煩惱傾訴于我。不過是簡單提點一二,你便這般糾纏,你難道,不知分寸為何物么?”
鄭小秋有些羞惱,直接拂袖離去。
馭馬人挑起簾子,一個著藏青色大氅,手上戴著小葉紫檀手串的男子從車上下來。這面容堅毅的男子正是楊弼。
他下來之后,馭馬人并沒有立刻放了車簾。這時里面又出來一人。
顧小北看得心驚,這最后出來的年輕男子心口處隱隱有東西在蠕動。那東西蠕動到男子衣服的交領(lǐng)處時,反而不動。
緩緩從里頭往外探出一爪子。
這爪子他認(rèn)識,是貓的。那年輕男子他也認(rèn)識,是郡主前來顧家陪同的那位。鄭小秋走了,他理應(yīng)去跟著。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顧小北想把那只貓看得真切一點,又讓自己暴露了一分。
楊弼似有所察覺,往顧小北所在的這邊看了一眼。
顧小北立刻躲了回去。
估摸著差不多了,顧小北狀似街上來來往往的百姓,隨意地在幾個小攤位走走停停,爾后堂而皇之走到馭馬人那,直言自己對楊學(xué)士有著仰慕之情,想見見他,如若能拜入他門下就更好了。
那馭馬人倒也配合,毫不含糊對顧小北說著,“楊學(xué)士和大涼的世子就在這六合樓吃飯,你進(jìn)去問問店小二就知道他們在哪。”顧小北對著馭馬人作揖道謝后,就入了六合樓。
瞧見這一幕的兩個賣冰糖葫蘆的小哥,都從對方臉上看到狀似驚喜的表情,異口同聲地說著,“跟著他!”
話落,兩人隨手?jǐn)r了個過路人。
臉上有兩撇小胡子的正欲把冰糖葫蘆全塞這路人手中時,頭上戴帽那位快速地開嗓說著,“吶,兄臺,你真是我哥倆今天站這么久,見到的頭一個如此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玉樹臨風(fēng)、神勇威武……”
低頭瞄了下路人那圓鼓鼓的大肚子,“嗯,圓圓潤潤的人呀!為此,你只要付三文錢,就可得到草木棒子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倪@些冰糖葫蘆了?!?p> 小胡子聞言,拍了帽子的頭,“你錢蟲蛀腦了吧你!”
話落,直接當(dāng)街脫掉套在外面的粗褐短衣,把那衣服放在大胖子手上,“送你啦!”
“喂,你等等我呀!”帽子一面喚著,一面扯拉掉和小胡子同款粗褐短衣。沒能走上兩步,大胖子就拽住他,“給我十兩銀子,要不然我就告訴李侍郎去,說你們哥倆逃學(xué)來街上倒騰糖葫蘆。”
帽子氣極了,“你這胖子,我這才剛夸的你,你怎么能威脅我呀。你拿了我的葫蘆還沒給錢吶你,你有臉說我嘛你!”
“不就三文錢,我給你!”
“漲了,是十文錢。”
“十文就十文?!?p> 帽子拿了錢,一把將兩個扎滿糖葫蘆的草木棒子抄到手里頭。眼神邊示意大胖子瞧那馭馬人,嘴里頭邊糊弄著,“瞧見沒,那是楊大學(xué)士的車夫,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我們哥倆沒有逃學(xué)。
我們這是跟著楊大學(xué)士出來的,有人帶著的呀!嘖,你這什么表情,我們真沒逃學(xué)。喏,你現(xiàn)在給我三兩,我就帶你過去找那駕馬的問去。那駕馬的若是不搭理我,別說十兩,我給你三十兩?!?p> 那大胖子沒見過李侍郎,只是常聽人說,李侍郎的兩個兒子喜歡扮作窮苦人家的模樣。沒成想,碰著的還真是那哥倆。
胖子心里頭尋思著:這帽子還敢拿回糖葫蘆,那他的話不是真的就是那駕馬的是他的人,里里外外自己都討不著錢,倒不如拿到糖葫蘆,自己賣去。
大肚子被帽子騙著了,嘟囔著,“不是就不是唄,把我的糖葫蘆拿來。”
帽子從草木棒子上扯了七八串給大胖子。
“不是說全給我么?”
帽子深深地看一眼面露疑惑的大胖子,淡淡道:“你覺得合適么?”大胖子被帽子的神情怔住了,忙麻溜地走開。
帽子入了六合樓,招了一旁的伙計過來,問著,“有沒有見過一個和我年紀(jì)相仿,有兩撇小胡子的人?”
那伙計很快就回答了,“沒有見到??凸倌闶谴蚣鈪冗€是住店呀?”
“你忙你的去,我來找人的。等會,要糖葫蘆么?”
“客官,你是來我們店里頭賣糖葫蘆來的?”那伙計一臉詫異,末了,指著柜臺那撥弄算盤的漢子,“你這公然搶生意的,小心他削你啊。”
帽子有點方,竟抓著伙計嘮起嗑著,“可我這糖葫蘆賣不出去呀,胡子找不到,錢又只賺了十文,胡子要說死我了?!?p> 柜臺那的漢子一眼風(fēng)掃過來,伙計立馬明白。
“哎,是叫人煩心??凸?,來,你先來這兒坐著。渴不?要不要來壺茶,剛好要十文錢?!?p> “十文錢?十文錢在六合樓能喝什么好茶,又不是在泰豐樓,你這小二當(dāng)我不懂呀。我就問你見沒見著有小八胡子的,告訴我,糖葫蘆全歸你。”
“見著一個假的。一小八胡子進(jìn)門時就把胡子扯了。他是去了二樓,小的說錯了,他現(xiàn)在下來了,喏,你看?!?p> 帽子把糖葫蘆給伙計后,直奔向胡子,“你知道那面具怪是誰了沒?指不定他還真有機會同我們倆是同窗呀?!?p> 胡子面色訕訕,“我跟丟了?!?p> 被胡子跟丟的顧小北正在六合樓門口,他發(fā)覺有人跟著他之后,就沒再繼續(xù)跟著楊弼。
顧小北有些唏噓,以為跟著他的是高手,沒想到是李楠李栝這兩個二貨。倒騰糖葫蘆都不比這伙計會來活。
那伙計拿著糖葫蘆后,拿出一半的糖葫蘆直接跟漢子談價,說在店里跟客人兜售的錢兩人五五分。待得漢子許可后,又把剩下的糖葫蘆比市面價低一文,賣給店里干活又有孩子的伙計。
顧小北存著對那兩二貨鄙視的心思,在那伙計那買了串糖葫蘆。
店小二也實誠,朝顧小北虛指著李楠李栝哥倆,“看在你買糖葫蘆的份上,你快走吧,我待會還要把你的行蹤賣給這兩人吶?!?p> “有興趣來泰豐樓么?”
“貴人可是泰豐樓管事的?”
顧小北不回答,掏出一枚輕巧的牌子,“這是泰豐樓給大客戶的牌子,你若拿去柜臺那,那兒負(fù)責(zé)這塊的人一對畫冊,見你和我不一樣,是會把你扭送到小閣間。你不用怕,那時泰豐樓的伙計會來找我,我把撈你出來后再引見給管事的。”
伙計存了疑心,“貴人吶,要是你忘了我可怎么辦呢。你這留著個名字,等我到小閣間也好說出你的名字,要碗面吃?!?p> 顧小北覺得這伙計的想法太奇怪了,泰豐樓的伙計是把人關(guān)到小閣間里,但也不是不給飯呀。不過,顧愆對這種有奇怪想法的人都是不戳破的,他也不戳破好了。
“嗯,我叫顧小北?!?p> 伙計心里吐槽:這是什么名字呀,一點也不像有能力在泰豐樓說話那樣。這貨是在報復(fù)自己把行蹤告訴那哥倆吧。我要是真是去,還不被泰豐樓的伙計打成豬頭。這戴面具怎么這么壞吶,我都還沒怎么他呢,他就來算計我。
“啊,我叫你大爺?!?p> 顧小北直接給那伙計來一拳,扔下一句,“你若來,我舉薦,你想死,我?guī)湍??!?p> 顧小北動靜有點大,那哥倆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了。見顧小北往他們這看時,兩人齊刷刷地擺出一副什么也沒看見的樣子。
待顧小北走后,哥倆跑去伙計身邊,伙計瞧了帽子一眼,笑著問:“客官待了這么久,也不點些東西嗎?六合樓的茶,客官若實在瞧不上,不妨來嘗嘗這六合樓的菜。”
帽子連聲稱“不用了不用了”,一旁的胡子嘆道,“你這也太任勞任怨地當(dāng)碎催了吧,干個兩三年才抵上今天看病的錢吧。罷了,今而個你碰見我哥倆算你命好,你這藥錢我們給你出。”
“還是算了吧。那人沒打傷我。我嘴賤,活該被他教訓(xùn)?!?p> 帽子有些糊涂,“為什么?”
“他自稱顧小北,讓我去泰豐樓說到時他會舉薦我。他這名字太不像回事了,我懷疑他糊弄我,就,罵了他大爺?shù)??!?p> 帽子甩手,“原來是他呀……栝子,天要注定我們倆這三年都逃不過清河的魔爪。面具怪都快十六了,哪還和能和我們當(dāng)同窗?!?p> 胡子不理帽子,對伙計說著,“那人確實是顧家的,他的話可信。至于名字,我也不知道怎么講,他其實是叫顧北邙。很少提罷了?!?p> 伙計直嘀咕,“好好的大名不叫,叫小北,小北,嘖,像我,我叫小二?!?p> 帽子笑了,“你別說面具怪了。要是你真去了泰豐樓,會發(fā)現(xiàn)你的管事叫小秋,一比你還小的姑娘。小二,你名里也帶小,但你可太寒磣了。什么好聽的難聽的名字,不都是得叫么,你拿人家名字叨叨咕咕個什么勁吶,真是搞不懂?!?p> 小二不說話,扯三串糖葫蘆,一人一串。哥倆不明其意。
“這串的是山楂吧?”
帽子配合著,“是啊。”
“在我老家,落了滿地的山楂果,從熟到爛,沒人搭理過。在這兒就好,裹著糖換個名,有人就喜歡。糖葫蘆、糖墩兒、糖球,它不還是披著糖漿的山楂果,可也不見你們把它叫做甜的山楂果。我不喜歡小二這名,也沒人稀罕小二?!?p> 胡子咬了口糖葫蘆,“我是李栝,這是我弟李楠。我叫他大楠,他叫我栝子。伙計,你要是想換名,就換唄。袁霸天怎樣,霸氣吧?你周邊人這么叫你多了,就算知道你本名是小二又怎樣。換個稱呼又不是換了祖宗十八代,你有什么不敢的?!?p> “去,什么袁霸天,我要換就換個好聽的?!被镉嬒沧套绦χ?。
另一個捧著菜,再次沿著六合酒樓的樓梯而上的跑堂,不禁感嘆,這樓上樓下的氣氛差別太大了。
管事進(jìn)了雅間,低聲道:“大人點的菜做好了,小的現(xiàn)在可是讓人端進(jìn)來?”
管事見楊弼微微頷首,忙招呼著跑堂把菜端進(jìn)來。待菜放好后,又問“大人可還有什么別的吩咐?小的……”話還沒說完,楊弼便揮手示意他和跑堂的出去。
楊弼笑著看向林明德,“你為什么幫顧家?可是為幫她站住了腳?才十一歲的小丫頭,現(xiàn)下我瞧著她,倒沒什么出彩的?!?p> 林明德摸著貓,緩緩笑著:“幫顧家這么大的善名我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我能把話講給她還不是靠你在幫襯著。況且,幫顧家的方式,楊大人強過林某許多?!?p> 林明德,除了那層尷尬的身份別的都好,他禮、樂、射、御、書、數(shù)他樣樣不差,雖是去淄稷書院學(xué)習(xí),但若要掰扯清的話,事實上他更像在當(dāng)助教。而且,兩人同在一屋檐下,發(fā)現(xiàn)彼此異動是在所難免的。
楊弼聞言,臉上笑容一僵。
論起來,他和林明德一樣是遁光不耀。但是計劃縝密的情況之下,林明德卻能有所察覺。他實在是有點意外還有慶幸。要是林明德不是呆在大和的質(zhì)子,他倆能還真不可能這么平和地吃飯。
他隨即又哈哈大笑,拍了拍林明德肩膀,“是我故意讓顧愆救的我又怎樣,只要……”
正說著,本應(yīng)在樓下的馭馬人上來,“楊學(xué)士,府里來人說是大殿下找你有事商議?!?p> 楊弼就問,“殿下可是一人前來?”
馭馬人隨即回著話,“府里頭趕來報信的小廝說是一人一馬,身上帶有焚完香后的氣味?!?p> 楊弼看了林明德一眼,才笑了笑,“殿下有事找我,我就不留在這。這帳我結(jié)過了,你在這吃了再回府?!?p> 林明德覺得他那一句著實有些多余了。他想了想,沒覺得自己說的哪句話不對。楊弼為什么不讓他提前回府?他這是對自己心存忌憚么,為什么……難不成,是他對顧家有所圖謀?還是,他想讓顧家人再次出現(xiàn)在皇帝眼中?
林明德望向窗扇,窗外是一角白得暗灰的天空。他起身朝窗扇走去,站在窗邊往外看。下面就是人來人往的康順坊,繁雜的店鋪攤子,積雪被人掃到街兩邊。剛才馭馬人在書齋前面停的馬車,現(xiàn)在只能遠(yuǎn)遠(yuǎn)瞧見一個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