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走罷,輪到白棋了。神蒼夜拈起棋子,可先開口的又是烏留?。骸罢f起來,裂炎傭兵團的團長——”
“我已經(jīng)命令你忘記了,宰相先生!”
“忘記……忘記什么事?”烏留骸疑惑地抬起頭,“臣記得殿下愛讀《裂炎天下》,突然間想到一件事與那位團長有關(guān),猜測殿下可能感興趣……僅此而已。”
“………………故意的吧?”
“殿下?”
啪!神蒼夜重重將棋子落上棋盤,咬著牙冷靜道:“還、請、先、生、賜、教?!?p> “臣惶恐。”烏留骸微微一笑,也不看棋盤,手起棋落,“《裂炎天下》中的裂炎傭兵團,在現(xiàn)實中是有原型的,殿下可知曉?”
“……是活躍在帝國南部,有‘大陸第一傭兵團’之稱的熾炎傭兵團吧?這件事無人不知?!?p> “正是。據(jù)傳聞,書中‘斬月山的紅龍’一幕,正是以熾炎傭兵團團長炎七暖與其摯友紅玉相識的故事為原型寫作而成。那傳奇的相遇,應(yīng)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p> “這樁逸事相當有名。”
“炎七暖團長的公子,熾炎傭兵團的少當家,下個月將來帝都參加‘舞會’?!?p> 白棋側(cè)面的太陽反光微微一晃。
隨后,細白手指拈著棋子,落在棋盤腹地,清冷嗓音不聞半點波瀾——“熾炎傭兵團雖說以南部為根基,但麾下傭兵人才濟濟,足跡遍布大陸,在民間擁有極高的聲譽。他們的滲透力、機動性,以及非官方立場帶來的便利,若能為帝國所用,當然是不小的助益。”
黑棋跟隨白棋,移動一步?!暗钕滤詷O是?!?p> 白棋隨之突入,速度不遑多讓?!跋壬娴倪@么想?”
啪,黑棋落子,暫避白棋的鋒芒?!暗钕潞纬龃藛枺砍甲詥枏牟辉郧裳粤钌笱艿钕隆!?p> 啪,白棋毫不遲疑,向前推進鋒線。“沒錯,先生從不像別人那樣奉承我,因為在先生眼里,我這個帝國公主也沒什么了不起,不過是恰好生在皇家,恰巧繼承了‘神’的姓氏和才能,僅此而已?!?p> 正要移動黑士兵的手略一頓。
“但是,”神蒼夜從棋盤上抬起視線,緊盯對手隱沒于鏡片陰影后的眸子,“正因如此,我才重視先生的意見。您不管兜多少圈子,用多少委婉曲折的言辭粉飾,可漂亮話底下總有毫不偏頗的見解,與那些或真情、或假意,一味崇拜神家的人不同。這份公正,今天也要請先生秉持不變,指點我一二?!?p> 細微的塵埃在陽光下舞動。
慢慢地,烏留骸的指尖落上黑棋頂端。
“殿下……”
“這也是——”她沉聲道,“命令?!?p> 不管他對她本人有多少不服,只要他還是帝國的臣子,她還姓神,他對她公然宣言的“命令”便不得不服從。這樣立場的優(yōu)勢,該用的時候,沒有不用的道理。
而且——
她端坐在椅子里,看他斂著眼,無意識摩挲著黑棋,沉默不語,不由微微一揚嘴角。
——看這個人吃癟的樣子,別有一番樂趣。
可惜,樂趣沒能持續(xù)多久。烏留骸漸漸停了動作,旋即從容松開黑士兵,向后退去,拈起主教,越過半個棋盤——
“臣領(lǐng)旨。”啪,黑主教咬進白棋的鋒線,棋子下的光比先前亮了許多。從局勢看,這是轉(zhuǎn)守為攻的一手,肯定會消耗相當?shù)哪Я?,可烏留骸的聲音低沉柔緩,不見一絲影響。
“——只是,臣這些年侍奉殿下,應(yīng)不至有懈怠之處,卻不知殿下今日是為何事所困,再三使臣惶恐不已……容臣冒昧揣測,”他掀起眼簾,幽黑眼珠從鏡片上方看定神蒼夜,“是為了冥水公爵大人?”
神蒼夜心中一凜。這份動搖應(yīng)該沒有露在臉上,烏留骸卻露出了然的笑容:“只有關(guān)系到那位大人,殿下才會如此拼命。在這一點上,兩位真的非常相像……最近,臣深有所感。”
這是什么意思?神蒼夜差點就問了出來。難道大前天,水吟澈還真的是為了她才踏足金錐宮?
但是,話到了嘴邊,她硬生生咽了回去。謹慎起見,這里不能直接從水吟澈身上問起。
于是她一本正經(jīng)地道:“冥水公爵身體健康,事業(yè)順利,無論他賣的東西還是他本人都極受歡迎,好得不能再好了,有什么值得我操心的?”說著她不由輕哼,隨手移動白城堡,以攻代守,牽制黑棋的攻勢,“我想請教先生的事,剛才就已經(jīng)問過了——‘先生真的這么想?’”
“臣愚鈍,還望殿下明示?!?p> “皇室若與熾炎傭兵團聯(lián)姻,益處當然很多,但難道只有益處嗎?”
“這……殿下把臣問住了。”烏留骸不明神蒼夜的意圖所在,權(quán)且裝傻,“但依常理想來,只有好處的事大抵是不存在——”
“先生都‘領(lǐng)旨’了,就不要拿這些話敷衍我?!鄙裆n夜打斷,“熾炎傭兵團接手的工作,可不止是幫伯爵夫人尋找走丟的小狗。帝國西南三郡由于歷史原因,常年來大戰(zhàn)沒有,小戰(zhàn)不絕,加上氣候多變、地形復(fù)雜,帝國軍難以完全掌握局勢,許多戰(zhàn)事只能委托地頭蛇熾炎傭兵團出手……啊,不,”她搖搖頭,“說‘委托’是自抬身價了。在那個地方,熾炎才是真正的‘王’——”
短短一席話間,棋盤上攻防交錯數(shù)次,局勢完全陷入膠著。神蒼夜對著黑白交錯的棋盤沉默一陣,徐徐伸手移動白皇后。
“——在此之上,如果熾炎與皇室聯(lián)姻,權(quán)勢更大,恐怕會反過來變成帝國的威脅。我若選了他們的少當家當皇婿,父皇豈不會怪我不識大體?我左思右想,實在難解,還請先生教我。”
白皇后將黑棋的主教掃出戰(zhàn)局,落上棋盤。那道白光,到底亮不過她眼底的灼然光亮。
烏留骸不禁垂下目光,盯著棋盤,陷入沉思。
這是怎么回事?
熾炎傭兵團兵力強悍,在南方勢大,形如藩王……這些都不假,可他們向來拎得清,從不曾真有什么逾越之舉,這點事情,神蒼夜難道不知道?而且,比起熾炎,明明是真正坐擁爵位、領(lǐng)地、軍隊與財富的水家更值得提防………………等一下。
想到“水家”,他一怔之下,豁然開朗,禁不住面露笑容,邊笑邊從容伸手,移動黑士兵。
“……先生笑什么?”白皇后受到士兵牽制,不得不先將它也掃出棋盤。烏留骸笑得更加愉快。他的主君,他的公主,她攻勢的凌厲絲毫不減當年,防守也日益成熟,只可惜看在他眼里,到底還是意圖太明顯了。
說到底,她哪里在乎過什么熾炎傭兵團?她左一句,右一句,表面上全是熾炎,其實全是水吟澈。
皇帝是否因水家勢大而在忌憚水吟澈?——這一句,才是她真正想問的。
她的疑問倒也合理。別說是她,就算在民間看來,公主和冥水公爵青梅竹馬,天生一對,等到時候差不多了直接由皇帝指婚就是,又何必舉辦什么“舞會”?既然要辦舞會,肯定就是皇帝對水吟澈有意見。然而冥水公爵論家世、論才干、論人品容貌,全部無可挑剔,皇帝不可能看不上他,只能是太看得上了,反而忌憚起來。烏留骸自問,就算是他本人處在神蒼夜的位置,只怕也要得出一樣的結(jié)論。
這幾天,他聽啟明宮的線人說,公主每日心事重重,想來為的就是這件事了。事體敏感,她不能直接詢問皇帝,也不好問水吟澈,只好來向他求證。即便決心來問他,仍擔(dān)心他也顧忌著皇帝,不肯好好回答,所以才要胡蘿卜加大棒,先逼得他無可退避。
只不過,都逼他到了這個地步,直接問水吟澈的事不就好了?現(xiàn)在這樣繞上一圈,反而又給了他騰挪的余地。她到底還是太年輕,太謹慎。
若他是個溫柔的人,說不定睜只眼、閉只眼就算了,可他畢竟只是他。
若不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疏失,他豈不是辜負了她——就算只是面子上——尊稱的一句“先生”?
只要可能,他還是不愿辜負她的。
他的主君,他的小公主。
心念既定,烏留骸稍稍地斂了笑,和聲道:“殿下這些年真的成長了許多……臣不過就是意識到這件事,大感欣慰而已,望殿下恕罪?!?p> 神蒼夜心想,信你才有鬼。但她懶得在這上面糾纏,俯視棋盤邊考慮棋路邊道:“先生欣慰完了,不知能否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