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舊朝之時，男子二十，女子十五，可論婚嫁。如今，舊朝已滅，新的政權(quán)規(guī)定，無論男女，十八即為成年，但若論婚嫁，仍需再等幾年。
黃土現(xiàn)年二十，再過一個月便是他和周玉成婚之日。
今日，許悠將兩人叫到了營地，一臉神秘地道：“一個月后，就是你們的大婚之日。你們兩個叫了我這么多年叔，許叔也不能讓你們白叫?！?p> “還記得安慶那個屬于你們的院子嗎？之前，打擊地主豪紳，為民分土地的時候，你們那個院子由于第一時間沒找到地契，暫時擱置了下來。我聽到這個消息后，去給上面說明了情況，上面為了獎勵你們這幾年的，特別是周玉的莫大貢獻，決定將其物歸原主。
怎么樣？許叔送給你們的賀禮夠大吧！”
黃土與周玉對視一眼，兩人都能看到對方眼里的激動、驚喜，他們向著許悠深鞠一躬，感激道：“許叔，謝謝您！”
許悠笑著接受了兩人的道謝，他覺得自己當(dāng)?shù)闷饍扇说倪@一躬。
“我已經(jīng)叫人將院子修繕過一遍了，等過幾天閑下來的時候，我?guī)銈円黄鹑タ纯茨銈儗淼幕榉??！?p> 兩人聞言，思忖了片刻，便同意了許悠的建議。本來他們是想在江安村結(jié)婚的，但如今有了一個更好的選擇，再加上他們的父輩又不在，搬去那邊，倒也不錯。
一月以后，兩人在眾人的見證下，喜結(jié)連理，成為一對令人羨慕的恩愛夫妻。
之后，黃土率領(lǐng)新加入的隊員，奮戰(zhàn)在修路的一線，而周玉依舊在隊伍里教眾人讀書識字，日子過得平淡而又溫馨。
直到他們回江安村掃墓的那一天……
江安村舊址。
離他們家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三個排成一排的土堆，是黃土為父母和哥哥設(shè)立的衣冠冢，里面的衣物是黃土從以前的房屋廢墟中找出來的。
兩人掃完墓，上完香，準(zhǔn)備返回的時候，黃土突然想再看一眼以前的房屋，而就是這一眼，讓他整個人呆立在原地。
那里，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
男子二十多歲的樣子，黃土不認(rèn)識，但有一種熟悉的感覺。而讓他愣在原地的是那名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盡管與記憶中的樣子相比，頭發(fā)花白了許多，臉上也刻上了歲月的紋路，但毫無疑問，眼前的人就是她。
“娘！”他已經(jīng)很久沒喊出這個字了。
中年婦女渾身一振，難以置信地盯著面前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青年，腦海中突然竄出小兒子的童年模樣，聲音因太過激動而顫抖：“小土，是你嗎？”
她想要將黃土抱在懷中，然而，剛伸出手，便停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資格擁抱這個多年未見的小兒子。
黃土上前，緊緊地將母親抱在懷里：“娘，小土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母子兩人相擁而泣，那是喜悅的淚水。
旁邊的青年此刻也是淚流滿面，他是黃火，黃土的哥哥。
“土弟?！?p> “火哥?！?p> 叫著以往的稱呼，黃土與黃火兩人相視一笑，緊緊相擁。
“爹呢？他沒有來嗎？”黃土帶著一絲期待道。既然母親與哥哥都活下來了，父親說不定也還活著！
李小花與黃火聞言一愣，眼神突然變得悲傷。
黃火語氣艱難道：“小土，當(dāng)初發(fā)大水的時候，母親負(fù)責(zé)照顧我，而父親……”
黃土聽懂了，可他寧愿自己聽不懂。
父親終究是去了，為了能讓他活下來！
“小土，不管怎樣，這都是父親的選擇，如果他在天有靈的話，他不會想看到你一直自責(zé)下去的?！秉S火安慰道。
黃土也明白，逝者已矣，可心中那道坎不是明白就能跨過的。
“娘，哥，你們放心吧，我沒事的！”黃土強顏歡笑，連忙轉(zhuǎn)移話題，“對了，娘，這是周玉，您的兒媳婦?！?p> 黃土為三人介紹：“小玉，這是我娘李小花，這是我哥黃火?！?p> “娘，火哥，你們好！”周玉欠身施禮。
“好，好?！秉S母拉著周玉的雙手，連說了幾個好字，看得出來，她對周玉極其滿意，“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家小土能娶到你真是祖上積德了！”
黃火也笑著點頭道：“弟妹好，要是以后小土欺負(fù)你了，你就給哥說，哥幫你教訓(xùn)這小子?！?p> 周玉瞥了一眼一臉無奈的黃土，滿臉笑意道：“好的，火哥?！?p> 久別重逢，母子之間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
與被大水沖得老遠(yuǎn)的黃土不同，黃火兩人運氣比較好，被人救上來之后，被告知是在凡陽城附近。李小花之前賣魚的時候正好來過凡陽一次，憑借模糊的記憶，一路上磕磕絆絆，在三個月后，找到了已成廢墟的家。
他們也曾想過在這附近安家，等候黃水父子平安的消息，但一個女子加上一個孩子怎么能做到？最終他們還是返回了凡陽城，在那里找活計生存下去。
最初，他們來得比較頻繁，但時間一長，心中的期待也被悲傷沖淡了許多，極度失落的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來這個傷心地了。卻沒想到，時隔多年的第一次回“家”，就給了他們這么巨大的一個驚喜。
之后，四人去了李小花他們現(xiàn)在的家，在那里黃土見到了黃火的妻子趙蘭。
事出突然，為了能多陪母親他們幾天，黃土給許悠寫了封信，說明情況，又多請了幾天假。
五天后，黃土兩人動身返回工地。走之前，他們與黃火夫妻倆商量了一下，由于他們的工作需要常年離家，只能留母親一人在家。因此，四人決定依然由黃火夫妻倆照顧母親，而黃土與周玉會經(jīng)常來看他們并定時給老人贍養(yǎng)費。
生活再次步入了平靜的軌道。
然世事無常，十年平靜，破滅卻只在旦夕之間。
母親患有心臟病，最近一年經(jīng)常因此住院，母親走的前幾天黃土還去看過她，當(dāng)時她的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所以黃土才敢放心回來工作。卻沒想到，老人走得這么急，以至于他連她的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這一年，黃土三十歲，卻哭得如同孩童一般，撕心裂肺。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黃母走后第二個月，周玉流產(chǎn)了，兩人好不容易才有的第一個孩子胎死腹中。那幾天，周玉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將自己一個人鎖在屋中，整天哭得如同淚人一般，脾氣也異常暴躁。最后在黃土的耐心安慰下，情緒才緩了過來。
家里少了一老一少，但生活卻依然要過下去。
時光如河，其勢雖緩，永不停息。二十五年，轉(zhuǎn)瞬即逝。
當(dāng)所有美好都擁有以后，剩下的便只有等待痛苦的來臨了。
黃火死了，天災(zāi)沒能帶走他，卻被人禍殃及，喪生于一場車禍。再一次，黃土沒能見到逝去親人的最后一面。
凡陽，黃火家。
發(fā)鬢斑白的黃土望著門前披掛的白布，雙腳似也變得沉重起來，距離門檻只有短短的幾米，卻是怎么也跨不過去。因為在那扇門后，有那張他想見卻又不愿看到的冰冷、僵硬的臉。
周玉見狀，嘆息一聲：“阿土，走吧，遲早得面對的。”
由于此刻正值晌午，因此，兩人進門，便看到客人們有說有笑地吃著飯，盡管知道客人們已經(jīng)很克制了，但黃土心中還是感到一陣陣發(fā)堵。
他并不怪這些人，畢竟事情不是發(fā)生在這些人的家里，他們沒有必要陪著一起傷心，只要不太過分便夠了。
“小土、小玉。”
身旁傳來大嫂趙蘭的聲音，兩人轉(zhuǎn)身，見她雙眼通紅，想必這幾日哭了不少，忙安慰道：“大嫂，節(jié)哀順變?！?p> 趙蘭微微搖頭，聲音哽咽道：“我沒事?！?p> 之后，趙蘭領(lǐng)著孩子們來向黃土問好，黃火育有一女黃敏，她成家以后誕下兩女，如今已然六歲。
一家人禮貌地向黃土問好后，便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而黃土兩人則由趙蘭領(lǐng)著去靈堂給黃火跪拜上香。
“這就是你大哥的骨灰盒?！壁w蘭將黃紙與香燭遞給兩人。
車禍發(fā)生后，黃火被撞得面目全非，眾人仔細(xì)思考商量了很久，最終決定火葬。這個消息，黃土早已從趙蘭寄過來的書信中得知。
燭燃，紙燒……
火光映照著黃土的臉，卻是顯得極為黯淡。
上完香后，趙蘭讓他們先去吃飯，兩人搖頭拒絕。最后周玉隨趙蘭去忙活瑣事，而黃土則是獨自前往黃火即將下葬的墓地。
墓地?zé)o人，暗自垂淚。上天似感同身受，流下連綿的眼淚。
風(fēng)雨之中，步履蹣跚。黃土撐著油紙傘，向著黃火家走去。
兩天后，黃火下葬。
客人們吃完最后一頓酒席后散場，黃土兩人幫忙收拾完以后，也離開了，離去之前，他們留下了錢財，助趙蘭一家度過難關(guān)。
回去的路途中，黃土回頭望了望那個“家”，一陣嘆息。
常年離家，他們與趙蘭一家見得并不多，如今黃火一去，他們的關(guān)系已然變淺了。這一點，從這幾天趙蘭一家對他的態(tài)度便能看出，她們將他當(dāng)成一個較熟的“客人”對待了。
“小玉，我累了！”
“累就休息吧！”
“后半生，我想多陪陪你?！?p> “嗯。”
黃土與周玉辭職了，勞碌半生，他們想在最后的時光里，給自己放個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