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暫息雷霆之怒，臣以為兼聽則明，如此大事，須待庾大人和桓將軍回朝之后，事情查核清楚再作定奪?！?p> 何充不相信桓溫是臨陣脫逃之人，勸阻道。
“你還替他說話，自己拿去看看。奏報上除了驃騎將軍，還有沈勁的簽名。沈勁和乞活軍親如兄弟，難道也會冤枉他不成？”
成帝怒氣沖沖，又犯起了疑惑。
“嗯，乞活軍，什么是乞活軍？”
庾亮派來的將領解釋道：“陛下，乞活軍就是桓將軍所在的芒碭山寨的部下，那幫山匪不遵朝廷旨意，拒絕編為征北軍，還以乞活軍自居。”
“真是一群山匪草寇，放著大晉的名號不要，還是樂意做賊，這叫什么？這叫賊性難改，天生是賊！乞活，朕看他們今后還怎么乞活？”
“陛下，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免得勞損圣躬。”會稽王司馬昱站出來也說了句公道話。
他贊同何充之言，以為應派壽州府連夜增派船只沿河巡弋，安排接應。再派武陵王率軍到南岸駐守，防范敵人渡河。
待明日他們返回京師，朝堂再議個是非不遲。至于問罪桓溫，還是等等再說。
“好吧，就照王叔之言，桓溫暫不問罪，發(fā)現(xiàn)蹤跡先行拘押，待罪行明確后再議。六王叔，你去給壽州擬旨，然后告知四王叔即刻發(fā)兵接應吧?！?p> 成帝拂袖而去，心情沮喪到了極點。
“叔父，羲之給的金丹服用了嗎，效果如何？”
“沒用，都怪我，病急亂投醫(yī)。即便用了，也是飲鴆止渴。對了，前方有消息嗎？”
烏衣巷中，王導一日不如一日，卻時刻關注著淮河北岸的戰(zhàn)事。
“有，是個好消息，叔父，你真是神了！前兩日你一直昏睡，侄兒就沒敢打擾?？?，這是戰(zhàn)報。老天總算開了眼，讓他不得好報?！?p> 王導握著戰(zhàn)報的手在顫抖，笑中帶淚，緩緩說了一句，讓王允之匪夷所思。
“話不能這么說，他自個死不足惜，可惜大晉數萬軍士拋尸荒野，淮河以北大好河山就這樣葬送了。還有親家翁，他是個忠厚之人，守了徐州多年都沒事，如今被他連累而死?！?p> “是他葬送的，關我們王家何干？”
“欸，你的眼光要放長遠些。”王導的口吻，帶有教訓之意。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咱王家是大晉之王家，大晉也是王家之大晉，要是連大晉沒了，還會有我們王家嗎？允之，個人偏見可有，門族把政可有，但在維護大晉這一點上，決不能有任何分歧?！?p> “是，叔父，侄兒記下了?！蓖踉手潇o下來，變得柔和了一點。
“叔父，你知道嗎，庾家一口咬定是受桓溫牽累，罪名全扣在他頭上，圣上會不會偏聽偏信？”
“嗨，我跟他們打了幾十年的交道，如今才發(fā)現(xiàn)，庾家攻擊的人幾乎都是善人，庾家非議的事幾乎都是好事。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得為他做些什么，否則，九泉之下也難以心安?！?p> 王導濁淚模糊，對桓家的愧疚始終深藏內心，看來是時候要說出來了！
成帝怒意未消，晚膳都沒有胃口，回到了寢宮。
親政以來，兩次北上，王導皆大敗而歸。
所幸的是，朝廷得了傳奇人物桓溫，還有他麾下的數千好漢。朝野振奮，總算遮掩了前次的敗局。
此次，庾亮北上，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舉朝信心滿滿，原本是要打一個翻身仗，揚大晉之威，也讓舉朝相信，自己是有作為之君，有抱負之主。
天意弄人，想不到結局會如此凄涼，朝野上下難免會有人非議，甚至嘲諷自己作為一國之君，缺乏治國安邦之能。
“誰壞了朕的大事，就要誰的腦袋！”
成帝惱怒不已，他暗下狠心，待明日朝堂，看看幾位涉事人物當堂辯駁，到底事出何因，到底該歸咎何人，這一次絕不手軟。
“臣妾聽聞，說征北將軍勾結鮮卑，還抗命不遵，真有此事？”皇后杜芷岸親自上前，為他寬衣解帶。
“皇后以為呢？”
成帝看見皇后，怒氣漸消，帶著深意反問道。
“臣妾成日呆在后宮，對政事一無所知，呆呆傻傻的，哪有什么見解！”
杜芷岸為成帝捏捏肩膀，又若無其事的說了兩句。
“不過，若真如舅舅所言，那么他這幾年在北方抗擊胡虜豈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話，豈不是自相矛盾？。還有，陛下不是給我講過桓將軍當年和白頭公公司馬宗的故事嗎？”
成帝抓住她的雙手，回頭說道：“喲，皇后入宮以來從未點評過朝政，對國事也不感興趣，唯獨對他頗為用心，也是因為敬慕英雄嗎？”
“陛下，臣妾哪有嘛！”
杜芷岸爭辯著，其實她心里很不好受，又無法公然表達。
“現(xiàn)在宮中到處都是關于征北將軍的爭論，風把它刮到了臣妾的耳中。再說，在臣妾心中，陛下才是英雄！”
“皇后何時學會了溜須拍馬？”
“這些都是心里話，在臣妾心中，陛下就是一座山，一片天。在陛下身旁，無憂無慮，什么都不用擔心，不用考慮，陛下就是臣妾的英雄，臣妾的一切！”
成帝心里暖洋洋的，倍覺溫馨。
他攬過皇后，撫摸著柔順的秀發(fā)，聞了聞，其臭如蘭。
“你呀，確實是呆呆傻傻的，像個孩子一樣。朕告訴你，除了兩軍對峙的疆場，后宮自古以來也是戰(zhàn)場。母后鳳體欠安，你也不知道去盡盡孝道。你看吳王妃，每次朕去崇德宮，她幾乎都在，母后能不喜歡她嗎？”
“是臣妾做得不好，臣妾記下了！”
成帝心情剛剛平緩下來，內侍就匆匆來報：“陛下，太后她，她昏倒了！”
崇德宮，庾太后聞悉了喪師失地的結果，慚懼交加，猛然一陣胸悶，昏厥過去。幸好太醫(yī)妙手回春，及時診治，她才回過神，面容慘淡，表情沮喪。
“母后，母后，你醒醒！”
庾太后醒來后，睜開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梨花帶雨的褚蒜子，凄慘言道：“蒜子，看來你舅舅這次在劫難逃，皇兒不會寬恕他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母后你忘了，王太傅北伐敗了兩次，還不是安然無恙。放心吧，圣上仁慈，況且還要考慮母后的情面，不會太過處罰的?！?p> 庾太后聽了，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人在困境時最需要的就是安慰，可是，想起戰(zhàn)報，她還是不安心。
這次不僅僅是損兵折將，還丟了徐州，連三朝元老的郗鑒都戰(zhàn)死沙場，罪莫大焉，皇兒會輕饒了他？
褚蒜子前來問安，更多的是打探形勢。
庾亮遭此一大劫，內心狂喜的不僅是烏衣巷的王導，也有吳王宮的她。
庾亮今后再也抬不起頭了，庾家的護身符庾太后鳳體每況愈下，很快就會去陪先帝的。庾家再想重續(xù)昔日輝煌，除非參商同現(xiàn)，水面上浮秤砣。
王家已經倒臺，庾家走向末路，該輪到下一家了！
“母后但放寬心，媳婦也會讓吳王幫著舅舅求情的，只要母后鳳體安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褚蒜子擠出幾滴眼淚，她要抓住庾家最后的蠟淚，為自己發(fā)光發(fā)熱。
“母后，皇上他來了。”
“母后，好些了嗎？”成帝大踏步來到崇德宮。
“衍兒，來，到母后身旁坐下?！?p> 成帝心頭一震，太后好久沒有稱自己的名字了，此番以尋常家人母子相稱，肯定有什么深意吧，他順從的依偎著太后坐下來。
“衍兒，事情都知道了，母后也不想再護著誰了，你看著辦吧?！扁孜木]上眼睛，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
成帝正愁不知如何啟齒，匆忙趕來的弟弟司馬岳卻先說話了。
“皇兄，舅舅這次雖然敗了，歸根結底還是趙人狡詐，咱們戰(zhàn)力欠缺所致，不宜太重責罰，大不了今后讓他不再領兵就是。不過臣弟聽說征北軍臨陣脫逃，他應該要擔負罪責吧?！?p> 吳王司馬岳對政事少有興致，但拗不住皇妃的纏鬧，不得已才來到這里，按照褚蒜子的吩咐，為庾亮求情。
“弟弟真是不可同日而語，現(xiàn)在對政事非常上心，還知道的如此細致，皇兄看來也要給你安排個官職，讓你也歷練歷練?！?p> 弟弟的表現(xiàn)讓成帝心里起疑，但是他很快想到了背后的答案。
司馬岳以為成帝惱怒，連忙說道：“不不，臣弟無心于此，臣弟就是坦陳心跡，沒別的事?！闭f完，他下意識的看了一下褚蒜子。
成帝的答案也是褚蒜子，他明白是吳王妃給弟弟吹的枕邊風，看來弟媳婦果然有本事，道行還很深，能把吳王指揮的團團轉。
正在此時，內侍前來奏道：“陛下，驃騎將軍求見！”
“他還敢來面君？”
成帝怫然作色，離開了崇德宮，庾太后剛剛平復的心又緊揪了起來。
那日傍晚，桓溫清點一下，見船只尚存十余艘，擔心鮮卑人沒有走遠，便率人繼續(xù)追趕慕容垂，逐出了幾十里地。確信無虞后，才勒住戰(zhàn)馬，原地又留守了一會。
就在這當口，庾亮率先渡河，其后是沈勁殘兵，將近二更時分，郗愔才率兵民趕到，正巧被返程的桓溫遇見。
聽聞郗鑒戰(zhàn)歿，桓溫心痛不已。多年以來，郗鑒的人格始終感染著他，他也像父叔一樣尊重郗鑒。如今，天人兩隔，怎能不叫人痛徹心扉。
他和郗愔分手以后，一直等到次日凌晨，最后還是壽州加派的巡弋的船只，把三千兄弟送回了南岸。
“恩公，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芒碭山回不去了，建康也沒有我們的落腳之地，庾亮肯定把全部罪名扣在咱們頭上，他正愁沒有替罪羊。兄弟們不想連累你，要不我們遠走高飛，省得給你添麻煩?！?p> “我們是兄弟，今后休得再提連累二字。對了，還記得上次我?guī)闳ミ^的那個地方嗎，藏三千兄弟易如反掌。”
“瑯琊山？”
“對，那里有很多山洞，可藏身，可練兵，你們去暫避風頭，至于一應食宿所需，我會派桓沖給你們悄悄送去。”
“怎么，你不去嗎？”
桓溫苦笑道：“我必須回京師，否則罪名會更大，永無出頭之日！”
兄弟們?yōu)I而別，桓溫估計，庾亮很可能諉過他人，只是沒想到，庾亮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厲害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