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燕儇來找安司然,彼時安司然正在院子里練劍。他上身單穿白綢衣衫,持劍而舞,越舞越快,縱騰跳躍,飄灑輕快。真真是——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突然,他手中長劍脫手而去,恰好釘在遠(yuǎn)處一株郁郁蔥蔥的樹上。他雙眼凝視著樹干上的劍,并未回身,口里卻呵斥道:“是誰鬼鬼祟祟的在那兒!”
燕儇笑著從廊柱后款款走出,說:“三哥好劍法!”安司然心中原本氣悶,只因燕儇那日說要同林櫻落一起搬去公主府住,同她作伴??纱丝贪杨^一回,碰上她笑瞇瞇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是氣不起來。安司然揚(yáng)著眉毛,瞅著她,想板臉,笑意卻不受控制的從他唇邊溢出來,“你不是要去公主府嗎?怎么來我這兒了?!?p> “就是來和你說一聲,這要過去了?!闭f畢燕儇撤身要走。
安司然忙拉住她,說:“我換了衣裳送你過去?!?p> 話說公主府中,管家娘子們得知里面委請了林櫻落,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林櫻落生得裊娜纖巧,年輕且笑模笑樣,平日行事溫柔和平,是個極妥當(dāng)?shù)娜?,因此并不在意??刹贿^兩三日,只幾件事過后,眾人漸覺得林櫻落雖不發(fā)威動怒,心里卻最有算計(jì),自此大家存了畏懼之心,當(dāng)差不敢輕慢懈怠,比以前更多了些謹(jǐn)慎。
這日早晨,林櫻落至花園南邊的小花廳辦事。剛坐了吃茶時,見一個執(zhí)事媳婦進(jìn)來回話說:“玉梨院的傾城姑娘病了,原是請了大夫的,可一天傳醫(yī)診脈、醫(yī)藥不斷也不見強(qiáng)些,請小姐定奪是不是讓傾城姑娘移出去養(yǎng)息。”
“玉梨院?”林櫻落轉(zhuǎn)頭看向在旁侍立的內(nèi)管家太太,一臉精明相兒的內(nèi)管家太太忙笑道:“那是侍姬們的住處?!?p> “哦——”林櫻落想了想,安司烈的侍姬畢竟不同于普通的姑娘丫頭,到底要告訴他一聲兒,可安司烈出京城辦事要兩日才能回,不知她的病等得等不得,現(xiàn)今公主一身重病,若府里再添一層晦氣豈不怪我辦事優(yōu)柔寡斷。權(quán)衡一番,林櫻落說道:“那就移出去罷了?!彼痔貏e囑咐,“雖說人是移出去了,可吃穿用度、請醫(yī)熬藥、人參肉桂這些不能省事。”她叫來貼身丫頭水月,“去我屋里開了螺甸柜子取一大包上等燕窩送過去,讓傾城姑娘好生養(yǎng)病,若養(yǎng)好了再進(jìn)來?!?p> “是?!彼聨Я藞?zhí)事媳婦下去不提。
彼時往來回話者絡(luò)繹不絕,至午正方才清靜,已有丫頭捧了飯盒來。水月接著揭開盒蓋,里面是兩碗銀耳粥,一碟七星葫蘆鴨,一碟白汁魚唇,還有一碟鵝油松瓤酥餅。那七星葫蘆鴨,燒烤鴨形似葫蘆,打開鴨子里面是鮑魚、魚肚、鴨胗、火腿、精肉、冬菇、蓮子切成的小粒,宛如星星一般。
林櫻落對燕儇笑道:“郡主,這是江南的名菜,您嘗嘗看。”
燕儇嘗了一口,果然鮮美異常。
吃過飯,早有小丫頭捧著沐盆巾帕等物候在廳外,一見飯桌撤出,便趕緊進(jìn)去伏侍燕儇和林櫻落盥漱,一會兒又有丫頭用洋漆茶盤捧了兩碗新茶來。吃了茶,燕儇意思懶懶的,似有朦朧之態(tài),林櫻落說道:“郡主天天聽這些瑣碎之事會不會覺得無聊?”
燕儇?fù)u頭,“不會啊,這幾日我跟著櫻落姐姐學(xué)習(xí)管家,受益許多呢?!?p> 林櫻落笑道:“郡主去歇息一會兒吧?!?p> 燕儇見說,便站起身,“櫻落姐姐,我出去逛逛,混過困去就好了?!彼屃謾崖渥员?,一人獨(dú)自出了花廳,順著小路登山渡水,過樹穿花,又走了兩箭地的路,視線隨著幾片飛舞的花瓣望去——一汪深池,池水清碧如玉,四面游廊曲橋直通池中水上朱紅色的水榭。燕儇的腳步越來越慢,終于停住了:水榭中有一人倚欄而立。
水榭中那人穿著一身簇新藕合紗衫,低著頭,隔著亭柱她看不清他的面目,他一雙手溫柔撕扯著一枝花的花瓣,一片花瓣飄墜,恰落在她的鬢間。這時,有兩個小丫頭共提著一桶水嘻嘻哈哈、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過來,燕儇趕緊走開。
剛走出一段路至白玉石橋,抬頭一望,忽見孫嬤嬤領(lǐng)著個內(nèi)官從那邊走來。燕儇不得不立住,笑問道:“孫嬤嬤,你老人家這是哪兒去?怎么到這里來了?”
孫嬤嬤乍見到燕儇,神色中透著幾分慌張,眼睛不安的眨動著,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說話也結(jié)巴了:“儇珠郡主……我,奴婢有事往那邊去……”
燕儇覺得奇怪又好笑:她這是怎么了?
用眼睛悄悄瞟了一下孫嬤嬤身后那個眉清目秀的內(nèi)官,他雖低眉垂眼但卻不唯唯諾諾,無絲毫卑微之態(tài)。燕儇不覺一驚:這人倒象是在哪里見過似的!她心中疑惑,卻只是不動聲色的對孫嬤嬤笑道:“嬤嬤有事請去忙吧。”孫嬤嬤如遇大赦,蹲身目送燕儇過去,她趕忙引著這個內(nèi)官下了白玉石橋。
看路上無人來往,孫嬤嬤才終于“哎喲”了一聲,說:“可嚇?biāo)牢伊耍⌒液眠@位儇珠郡主是個乖人,從來不多事,若是換個人肯定是要盤查你一番的,那可怎么樣呢!”她扭過臉看向那個內(nèi)官打扮的人,又嘆道:“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冒險來見?你難道還不明白,公主是決意不肯見你的!”
“是……我知道了……”他恭敬的對孫嬤嬤一施禮,說:“只勞煩孫嬤嬤替我?guī)б痪湟o的話給公主……”他抬起頭,眼中隱有悲痛絕望。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御醫(yī)——慕容杞!
原來,慕容杞從幾位太醫(yī)口中得知舒沁公主這些日子的病勢,知道她這病不過是在挨日子。他心內(nèi)一片蒼涼不知自己怎么才好,思來想去只得去求永禹設(shè)法帶他進(jìn)公主府一趟,永禹倒是體貼他,話也不多問一句只是讓他等信兒。直到這天聽聞安司烈出京城辦事去了,永禹忙差內(nèi)官把慕容杞從太醫(yī)院找出來,立等他換了內(nèi)官衣服,才坐了馬車進(jìn)入公主府。
孫嬤嬤重重的“咳”了一聲,“你只管說吧?!?p> 慕容杞神情凄然,一字字慢慢的說:“——悔當(dāng)初相見!”
松綠的繡幔里幽幽的傳出舒沁的聲音:“他說了什么……”
孫嬤嬤立在榻邊,嘴唇囁嚅了幾下,沒有發(fā)出聲音。
靜默了半晌后,舒沁又問:“他什么話都沒有?”
孫嬤嬤悄悄咕噥說:“他讓奴才告訴公主一句話,奴才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
舒沁一面咳嗽,一面說道:“你說來無妨。”
孫嬤嬤這才如實(shí)回道:“他說……悔當(dāng)初相見!”
舒沁緊閉雙眼,捂著胸口,軟軟的伏在枕上,“悔……當(dāng)初……相見……”她想擠出一絲笑,可笑容未成,淚卻滾下來,多年來強(qiáng)壓著的悲傷全部沖到了眼眶中,化作淚珠,隨著無益的相思滾滾而落,一顆顆滴落枕上。
三更將盡,舒沁公主寢宮燈火昏暗,一片寂靜。
“孫嬤嬤——”
睡在床榻旁邊的孫嬤嬤警覺的翻身起來,趕緊上前,“公主要什么?”
舒沁神情恍惚的看著窗口,“嬤嬤,是有人在彈七弦琴么?……”
夜深人靜哪里有人彈琴!窗外也只有半輪明月的淡淡銀光。
“七弦琴?”孫嬤嬤心里忐忑:公主怎么會突然提起七弦琴了!
那一年,舒沁公主出嫁的前一天,那天的夕陽十分美麗。公主盯著大紅喜服看了許久,仿佛是那一襲鮮紅灼痛了她的眼,忽然淚如雨下,她大發(fā)脾氣的把所有的宮女太監(jiān)全攆出寢宮,又“嘭嘭啪啪”的把門窗一一緊閉。宮女太監(jiān)們誰也不敢吭聲,只得站在廊下面面相覷。突然,窗口門縫中傳出鏗鏗鏘鏘的七弦琴聲,卻不似平日那般優(yōu)雅徐緩的曲子,而是如風(fēng)暴雷雨極其高昂壯烈。只有聞信趕到的孫嬤嬤聽得明白,這曲子的名字叫《烈風(fēng)雷雨操》,公主曾跟慕容杞一起彈過!
那一天,公主心愛的七弦琴的琴弦斷了,孫嬤嬤想請宮里的樂師把弦續(xù)上,不想公主卻平平淡淡的說:“這琴的大限到了,不留也罷!”自此,舒沁公主再未碰過七弦琴。人們很快忘記了這件小事,只有與公主最貼心的孫嬤嬤為此暗暗嘆息了好些日子。
孫嬤嬤回想到往事又是一陣心酸,她伸手為舒沁掖了掖被子,低低的說道:“公主,沒有人在彈琴?!?p> 舒沁閉了閉眼睛,喃喃的說:“第一次見著他……我就是在御花園的亭子里彈著七弦琴,他冒失的跑過來說我彈錯了兩個音……”
孫嬤嬤低聲道:“他好大膽子喲!”
舒沁莞爾一笑,“是啊……就連父皇凡事都要寬容遷就我三分的,偏偏他一個剛?cè)雽m的小小見習(xí)醫(yī)士非要同我爭個對錯出來?!?p> 孫嬤嬤見她一反常態(tài),只得順著她問:“公主當(dāng)時不生氣嗎?”
舒沁嘴角抿出絲笑,“怎么不氣?看他那似笑非笑的樣子可不氣人的么!”過了好一會兒,她又似自言自語的說:“母妃病時他日日去送藥的,母妃見過他一面還夸過他——謙恭有禮?!銈?nèi)巳硕贾豢渌暮茫l能知道他其實(shí)最是憊賴不過的!哪一次見著面不氣我一回!”她又含笑說道:“他總說我平日里言談舉止規(guī)范的像個木偶人,虛假的很……他還說,我生氣任性發(fā)脾氣的樣子才真實(shí)、可愛……”
孫嬤嬤心里酸楚,可還是笑道:“公主氣歸氣,可奴才感覺得到公主那段日子是最快樂的!”
“快樂……”舒沁說著語聲突然轉(zhuǎn)悲,“短暫的如晨露一般……”
孫嬤嬤心疼極了,說:“公主累了,先歇息一會兒吧?!?p> 舒沁依言閉上眼睛,孫嬤嬤不敢挪動,仍跪在床榻邊上,靜了一會兒,舒沁忽的睜開眼,看到孫嬤嬤便一手攥了她的手,說:“嬤嬤,你是最清楚的,我和他之間并沒有什么的,就連一句誓言都不曾有過……”
孫嬤嬤忙連聲說:“是是是,我最清楚的!”
舒沁輕聲嘆道:“他是有婚約的人,依他的性格,斷然不能為了皇家女拋棄殘疾女,做那背信棄義之人……”
孫嬤嬤點(diǎn)頭,“慕容太醫(yī)品格高尚,宮中人人皆知?!?p> 舒沁微微而笑,“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敬佩他……”說到這里,又閉了眼不言語了。半天,舒沁微微睜開眼,似要喝水,孫嬤嬤趕忙端過一盞梅湯,用小銀匙小心翼翼喂了兩三匙。舒沁咳了一會子,又說道:“我也是有祖宗家法束著,有千萬個身不由己,又能怎樣的!只是那些小人的嘴,好壞事全憑他們的心情,編出許多外傳野史來窩囊人。流言蜚語,就是這樣,總是有人說,有人信……駙馬對我的誤會,他心里的苦,我不是不知道……可我又能說什么呢?”
孫嬤嬤聽了這話,心里寒了半截,強(qiáng)忍著淚,說:“公主,聽嬤嬤的話,別說這些了。”
“好……不說了……說也無益……”
舒沁慢慢閉了眼睛,唇邊卻牽出一絲天真的無憂的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靜,“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dāng)初莫相識……”聲音越來越低,唇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在極度靜謐中舒沁的頭輕輕一歪,放在胸口的手緩緩滑落下來,唇邊的笑意凝固!
只道:相思了無益,悔當(dāng)初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