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支鎮(zhèn),一個邊陲小鎮(zhèn),離鄯州不遠,或者說是鄯州治下。
雖說是新朝屬地,但接連著吐蕃和吐谷渾,這里街上外族人比比皆是,各羌族在被吐蕃和吐谷渾占領(lǐng)了土地之后也是舉族遷入了中原,除了保留了一些部族語言和文字,其他諸如飲食習(xí)慣,服飾等都和中原人相差無幾了。
這時節(jié),水草茂盛生長,牧民們將牛羊趕去吃草,地里小麥青青,長勢喜人。
街上人來人往,各族的貨物都擺放在店鋪門口支起的棚子里頭,舉目望去,賣什么的都有,有賣茶的,也有賣酪漿的;有賣絲綢的,也有人賣毛皮子的;有賣扇子的,也有賣匕首的。。。
還有膽子大的羌族商人把客人拉進里間,悄悄賣鄯州貢品——羚羊角和犀角的。
這日,這間店鋪主人又對著駐足的客人隱晦得提出了有“好東西”,并且是只有他們家才有的“好東西”。
客人抵不住誘惑,隨商人進了里間,繞過柜臺,小伙計拿著抹布,抬頭看了一眼點了個頭,便低下頭繼續(xù)擦起了柜臺,仿佛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陌生人的來去。
商人打起厚厚的簾子,穿過一個四方小院,小院空蕩蕩,黃土地上寸草也無,只墻角幾朵生命力極強的野花在陽光下開著。商人目不斜視,引客人進了一間屋子,將手握拳放在胸口行了個異族的禮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坐了四五個人,一個青年坐在上首左側(cè),端著茶盞低頭沉思。后面站著個妙齡女子,隱在陰影中看不清臉上神色。
上首右側(cè)坐了個灰衣男子,看著四十左右的年紀(jì),左手不經(jīng)意得摩挲著右手虎口,一身腱子肉在衣服底下都隱約有些輪廓,看著像是個練家子。
下面分兩排坐著四五個男子,一個個都正襟危坐,誰也沒出聲,或者說,在沒有命令之前,都謹(jǐn)慎得閉著嘴端坐著,頗有些不動如山的意思。
被商人領(lǐng)進來的那客人似乎并不訝異這滿屋子奇奇怪怪的人。
“有什么消息?”灰衣男子率先開口問道,卻原來他們是相熟的。
“大人,江湖上傳令牌在京城,眼下都往京城去了。狗皇帝還搞了一個學(xué)子比試,京城里現(xiàn)在亂糟糟的。”
青年男子聽到“狗皇帝”三個字,眉頭微不可查得皺了皺,卻始終沒有出聲。
“亂才好呢,亂才能渾水摸魚,洛少爺,您說是吧。”灰衣男子轉(zhuǎn)頭向那男子說道。
青年男子沒有立即接話,他把杯蓋拿在手中,抬眼看了屋子里的幾人,緩緩說道:“我不是少爺,”頓了一下,才又接下去道:“我還是那句話,往事不可追,各位大人還是就此罷休的好!”
“您父親——”
“不用提我父親,他盡了他的責(zé)任,無愧于天地百姓,我不是他!”
“南辰,您是洛將軍的兒子,他守城戰(zhàn)死,您就要為他報仇。姓顧的幫著狗皇帝奪城,第一個就要宰了他,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灰衣男子陡然間一拍桌子,痛心疾首道。
“人人得而誅之?誅了又待如何?先帝早已斷了血脈!”洛南辰仍舊低著頭撥弄著杯蓋。
“這您放心,屬下們得知先帝尚有一血脈留存于世,這就是天意!”
“血脈?在哪里?”洛南辰心里一咯噔。
“這您就不用操心了,屬下們自有安排!”
“洛少爺,您父親為這座城傾盡了三十年心血,擊退了無數(shù)次外族的侵犯,就算之后開放了邊市,您父親也未曾放松緊惕,就因為他的拼死守護,才能讓城里一方百姓有得一生的機會?!钡紫乱环侥樐凶诱f道。
“是啊,如果不是您父親,您也活不了,音音小姐的母親在將軍掩護下,拼死將您和音音小姐送出去,尚算保留了一份血脈,就為了今日您可以替他報仇,洛少爺,就算您不為了你自己,為這和您父親一同戰(zhàn)死的將士,您也應(yīng)該站出來!”另一個小眼睛泛著精光的男子接話。
洛南辰?jīng)]有說話,他看著茶杯中浮浮沉沉的茶葉沫子,邊城地區(qū)中原人少,氣溫也偏低,這里人多喝酪漿和酒,只偶爾才會喝茶,這里的茶也是粗制濫造,沒有香味,喝到嘴里也泛著苦澀,就如同洛南辰心里此時的感覺一樣!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守城名將洛家軍洛平崢的兒子,自己為著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而來,只不過想要知道自己的來處,又為何卷入了這想要謀朝篡位的荒唐折子戲中,他覺得自己像是臺上的戲子,咿咿呀呀得演著不屬于自己的人生。
他是誰?
“洛少爺,屬下們們也不需您做什么,畢竟你在您師父那也沒學(xué)到什么——”方臉男子接著說道。
“師尊教導(dǎo)我很多?!?p> “對不住對不住,屬下是個粗人,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這排兵布陣您總沒學(xué)過吧,所以不用您親自上陣。”
“再說,這首要一件事,也是要拿到疏平令,才能調(diào)動神軍,不然就憑我們這支殘軍,也沒用!”
是了,疏平令還不知道在哪?能不能拿到都兩說,洛南辰也不想再和他們無限地糾纏下去,看樣子,自己不松口,他們也不會放過自己,“容我考慮一下!”洛南辰將茶杯放下,抬頭掃視了一圈,最后定在灰衣男子臉上,鄭重說道。
“行!”灰衣男子見洛南辰終于有了松口跡象,也微舒了一口氣,決定不要逼太緊,反而會適得其反,便帶著屋里的人退了出去。
屋門重新關(guān)上,洛南辰仍舊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雙眼仍舊盯著手里已經(jīng)涼透了的茶。
“洛大哥,”音音上前將洛南辰手中的茶杯拿走,“對不住,都是因為我——”
“不怪你,你也是被他們利用了,而且就算不是你,也會有別人。他們?nèi)缃襁B外族人都招攬了去,你看,這些人的先祖不也劫掠過這座城的百姓?我的父親,不也殺過他們的先祖?他們口中的仁義道德,不過是用來偽裝他們的野心而已。”
“洛大哥,不如你偷偷走吧,他們攔不住你的?!?p> “又能走去哪呢?惜兒還在京城,遲早有一天。。?!?p> “洛大哥,你何不跟惜妹妹解釋清楚呢?”
“解釋什么?我的親生父親的死是因為她的父親?我和她有著不共戴天殺父之仇嗎?然后呢。。。”
“你也說了,往事不可追——”
“音音,前朝末年是什么樣子你也知道的,父親他為了心中的君臣之義戰(zhàn)死也無可厚非,他做他的忠臣良將,可你也看見了,如今國泰民安,現(xiàn)在的皇上是個明君!他們也不過是利用我,借著父親的威望招攬洛家軍舊部而已,如果真這么做了,我和惜兒,不僅僅是家仇,也是國恨,你要她怎么辦呢?還不如就此斷了聯(lián)系,也讓她對我斷了念想,以后若真的兵戎相見,也能讓她狠心一些!”
“洛大哥。。。怎么會這樣呢。。。如果那天。。。我沒有撿到你的荷包就好了,也許他們永遠也找不到你!”音音雙手捂住眼睛,淚水順著指縫流了出來,一滴滴落在地上。
“別哭了,這不是還沒到那一步呢,”洛南辰笑笑,可笑意完全沒到眼底,“回去休息吧,可能,又要去京城了。”
“洛大哥,那先皇血脈,你可知道他們說的是誰?”音音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問道。
“我不知!”洛南辰手不自覺攥緊,又問:“你知道?”
“我之前送點心去書房,聽他們說到一句,也許說的不是先皇的嫡支子嗣,而是旁支,后來他們看到我過去了,就沒再往下說?!?p> “我知道了,多謝你音音,其實,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不用趟這趟渾水?!?p> “洛大哥,他們還指望我倆成親,用來牽絆住你呢!”音音說出這話時,完全沒有小女兒的嬌羞姿態(tài),反而是一副玩笑的語氣,可眼神卻也透出了些許期待。
“你是個好姑娘,如果你想要離開,我會想辦法?!?p> 音音聞之低下頭淡淡一笑,雖然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心但卻還是覺得有點悶悶得透不過氣!
“洛大哥,我也無處可去了,就這樣吧,不管最后如何,也是命當(dāng)如此?!?p> 洛南辰?jīng)]有再勸,雖然音音是個柔弱女子,但只要下了決定,可真再不會更改的,也是十足十的倔。
屋子里一時落針可聞,倆人各自想著心事。
這天下熙熙攘攘,為利來,也為利離去,為了利推杯換盞,也能為了利相互殘殺。
人心里住著的妖怪,會為了利出來將自己蠶食干凈,最后剩下一具軀殼,如禽獸般得活著,活到最后,到了酆都天子殿見了判官,聽著自己這一生的判詞的時候,不知會不會有點悔改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