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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青春

第9章 跨越山河

爛青春 七月雪人 7242 2020-10-09 20:55:27

  “你這樣的成績,好意思當班長?”

  說話的是林建國,于莫班上新?lián)Q的班主任,長著一張國字臉,眼睛炯炯有神,鼻孔很大,說話時鼻毛伸縮清晰可見。

  到了初三,科任老師和班主任都換了個遍,為了備戰(zhàn)中考,全年段的老師全都換上了羅海中學的“最高配置”。

  “班長是票選出來的,你不滿意就重新再選唄。”于莫雙手背在身后,滿不在乎地說。

  新學期競選班長剛結束,和過去兩年一樣,于莫依然是班上得票最多的那個,唯一沒得的就是她自己那票。

  林建國翹著二郎腿,叼著煙,斜睨看于莫,完全是一副老混混的模樣,這倒讓于莫倍感親切。

  “林老師,您也別太苦惱。我很快就不是這個成績了?!?p>  于莫笑著安慰道,好像說著十分理所當然的事情。

  “你倒是自信!”林建國瞪大了眼睛,一哆嗦,嘴上的煙差點掉了。

  林建國雖然形象不太正經(jīng),實際上是個經(jīng)驗豐富的班主任,帶過四屆出色的畢業(yè)班,還榮獲過兩次優(yōu)秀青年教師獎。

  第二周,他調(diào)整了全班座位。

  于莫和小谷被拆開了,小谷被調(diào)到了第一排第一桌,于莫坐在班級最中間的位置,獨立安插在第二三列桌椅之間,左邊坐著黃小嬌,右邊坐著李貫宏,這兩位是班上出了名安靜寡言的同學。

  林建國站在講臺桌旁,昂著下巴看著搬桌椅的同學們,嘴角揚著一絲痞痞的笑意。

  然后他悠哉悠哉走下講臺,兩只大手背在身后,腆著啤酒肚,踱步到于莫面前,挑著眉,得意地說,“治治你這張管不住的嘴?!?p>  “我謝謝您嘞!”于莫笑嘻嘻地朝林建國敬了個禮。

  于莫原本前面坐著王彬彬,后面是唐小琴,同桌是小谷,這幾個人一上課就忍不住開小灶。

  “你憑什么覺得自己可以考出好成績?”林建國突然問道,仰著鼻孔,眼睛一大一小。

  他看過于莫之前的成績,除了語文和數(shù)學,幾乎全部不及格。

  “又不是制造原子彈,有什么難的?”于莫不以為然地說。

  林建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手背在身后,哼著怪腔怪調(diào)的小曲走開了。

  于莫很快就理解了林建國那意味深長的笑——她完全跟不上課堂上老師的進度,認不得任何一個化學元素;各種變換形式的數(shù)學公式、物理公式搞得她一頭霧水;語文倒是算有不錯的基礎,但是一股腦要背下來的課文太多了;最糟糕的是英語,明明二十四個字母全認識,重新排列組合一下就都不認得了。

  洗心革面的第一天,于莫就無比受挫,但越是覺得困難,越是激發(fā)了她的斗志。

  她花掉一個月的飯錢,買了各個科目的中考知識點解析全集,通宵達旦地啃了起來。

  她的下課時間全都用來和黃小嬌、李貫宏一起探討題目,如果他們也不會的內(nèi)容,于莫就抓著老師不放,物理老師現(xiàn)在看到她都害怕,一被于莫逮著就別想準時下班。

  有一回,于莫和黃小嬌為一個物理題,冥思苦想了一整節(jié)晚自習課也沒搞懂,一下課于莫就往辦公室狂奔。

  回到座位后,她神采飛揚地為黃小嬌講解,又是舉例說明,又是畫圖示意,最后激動地問,“怎么樣?明白了嗎?”

  “嗯,很清楚。”黃小嬌笑著說,“班長,誰說你是壞學生了?你明明是學霸。”

  于莫嘿嘿一笑,臉紅了。

  ——

  藍天白云之下,海水推著浪花涌向金色的沙灘,一位穿著白色襯衣的翩翩少年,迎著海風佇立,手里握著兩瓶可樂,溫柔的雙眸凝望著遠方的海天一線。

  于莫正要朝那男孩奔去,又細又尖的聲音從耳畔傳來,那個人好像在呼喊她的名字——

  “于莫?!?p>  “于莫!”

  “班長!”黃小嬌用臂彎推了推正在打盹的于莫,輕聲說:“老師叫你?!?p>  于莫如同被雷電擊中,遽然起立,瞪大眼睛四下張望——沒有沙灘,只有灰蒙蒙的水泥地板,抬頭沒有藍天,只有旋轉的三葉風扇在嘎吱作響,遠方?jīng)]有白衣少年,眼前站著一位怒目圓瞪的小個子老太太。

  這位老太太是于莫班上的化學老師,已經(jīng)年過半百,穿著一身藍白花色的棉布衣,梳著蘑菇短發(fā),戴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皺皺的臉漲得通紅。

  據(jù)說她原本今年就該退休了,但她心系桃李,非要堅守在崗位上。

  “于莫,你這么困,就站著上課吧!”

  小老太太氣呼呼地跺著腳,聲音像是從鼻腔發(fā)出,尖細刺耳。

  于莫這才從美夢中回過神來。她為自己沒來得及奔向那白衣少年感到遺憾,更加為自己又一次在課堂上睡著懊惱不已,狠狠地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

  “如果以后我在上課的時候睡著了,你就掐我,往死里掐!千萬不要怕我痛!”下課后,于莫鄭重其事地對左邊同桌黃小嬌說,黃小嬌無奈地點了點頭。

  但那之后,于莫還是常常打瞌睡,黃小嬌一次都沒掐過她,于莫只得自己掐自己。

  一學期過去,她兩只手臂到處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

  ——

  回到家的時候,于莫發(fā)現(xiàn)客廳里放著媽媽的行李,派頭不像是只回來一兩天。

  廚房里飄來于莫最愛的糖醋排骨的香味。

  “媽媽要回來陪你備戰(zhàn)中考!”

  媽媽站在廚房門邊,穿著米色圍裙,銀色的發(fā)卡在她烏黑的秀發(fā)上閃閃發(fā)光。

  “你又不能幫我讀書。”于莫假裝滿不在乎,眼睛里卻藏不住歡喜。

  “我可以幫你補充營養(yǎng)?。 眿寢屢贿吺?,一邊得意地說,“你不是總說自己記憶力差?!?p>  “爸爸同意啦?”

  “他不同意也得同意,現(xiàn)在還有什么比你升學考試更重要!”

  媽媽斗志昂揚地說,手里握著鍋鏟,仿佛那是革命起義的大槍。

  自此以后,于莫不止三餐都吃到媽媽做的可口飯菜,而且每天放學,媽媽都騎著電動車去接她回家。

  中考不是她一個人的戰(zhàn)斗,也是媽媽的戰(zhàn)斗。

  于莫幾乎在所有朋友的世界里消失了,即便是同班的小谷,也很少與她說上話。

  林江給于莫打了幾回電話,問于莫要不要一起去打球,于莫總說沒時間,要復習功課。

  “你該不會真的想考一中吧?”林江大笑著說,“于莫,差不多得啦!大家都等你呢?!?p>  于莫重重地掛掉了電話,臉色陰郁。

  她當然知道林江沒有惡意,但此時,所有和“不行”有關的言辭,都像是一種刺耳的詛咒。

  于莫偶爾偷偷拿媽媽的手機上網(wǎng),她一般只做一件事——打開QQ空間,看留言板。

  林雙木每周都會在留言板上,為她寫下一些加油鼓勵的話。

  她會對著手機屏幕傻笑,然后再悄悄把手機還回去,繼續(xù)投入功課。

  如果正好遇到林雙木也在線,就會忍不住聊上幾句,一聊起來,就會忘了時間。她隱約能夠理解為什么去年的同個時間,林雙木很少跟她聯(lián)系了,這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每當想念林雙木,于莫就想象一種跟他告白的場景——

  有時候是站在一中的足球場中心,她手里揚著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大聲宣布這是屬于他們倆共同的勝利;有時候是在西浪沙灘,她和林雙木并肩走在細軟潔白的沙灘上,落日余暉時,她迎著海風,喊出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有時候的場景,是在兩人過去常常一起去的環(huán)宇網(wǎng)吧,狹小的包間里,他們一如往常并排坐在電腦前,林雙木的手又一次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這一次她沒有猛地抽開,她正要開口說話,林雙木先說話了,說了那些除夕夜沒說完的話。

  于莫在這些幻想里咬緊牙關,朝那個必須抵達的地方奔跑。

  ——

  周五傍晚,于莫媽媽早早等在學校門口。

  她把棗紅色的電動車停在星辰文具店前,與幾位中年婦女站在一起閑話家常。

  數(shù)月過去,她已經(jīng)與其他幾位等孩子下課的家長十分熟絡。

  “媽媽,距離一中,只差兩個A了!”

  于莫奔到媽媽面前時,喘著氣,雙眼猶如星星般閃亮。

  第一次綜合測試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于莫拿到了7個科目的A級。

  只有拿到全A,才有希望被一中錄取,尚且沒有攻克下來的兩個A是歷史和英語,進度在于莫的預期之內(nèi)。

  媽媽不知道于莫原本的成績差到什么程度,所以也并不知道這意味著多大的進步,但是她看到于莫高興的樣子,也跟著高興了起來,嘴里念叨著“感謝佛祖”之類的話。

  她驕傲地拉著于莫的手輕輕拍撫,禮貌地同另外兩位媽媽道別。

  于莫坐在媽媽的電動車后座,迎著傍晚清爽的風,看著遠處的夕陽暈開橙色的光圈,道路兩旁的小樹在金色的光里舞蹈,一切都充滿希望。

  回到家以后,于莫趁媽媽在做飯,急忙用媽媽的手機登上了QQ,給林雙木發(fā)去消息:老兄,第一次綜合測試成績出來了!拿下七個A了!

  對話框很快就彈出了林雙木的回復:厲害啊哥們!看來一中有望!

  不知何時起,不止于莫會“大哥”、“老兄”地胡亂叫喚,林雙木也用起了這些稱呼。

  于莫回復:哈哈,借您吉言。可別忘了之前說好的,要是我考上一中,一起去海邊!

  林雙木回復:嘿,那萬一沒考上呢?

  于莫臉色驟變,如沐春風的笑容僵在臉上,隨后她一挑眉,回復道:沒那種可能性。

  在媽媽做好晚餐前,于莫將手機還回了原處。

  媽媽做了石斑魚湯,燉出來的湯白如牛奶,鮮香四溢。家里很少買海鮮,這種昂貴的石斑魚更是一次也沒在家里見過。

  “王彬彬的媽媽說這個魚吃了對記憶力很好?!?p>  媽媽在于莫對面坐下,另外拿了一個空碗,盛滿了魚肉,推到于莫面前。

  “這個魚很貴吧?”于莫問。

  “要它真能幫你提高記憶力,多貴也值得的?!?p>  “王彬彬可不像是補過腦子的人,以后別買了?!?p>  “你這孩子,說什么呢。”媽媽苦笑著說。

  “媽,你怎么不吃飯?”于莫放下筷子問道。

  “我還不餓。”

  “你要不吃,我也不吃了?!?p>  “真拿你沒辦法?!?p>  媽媽笑著說,這才去給自己盛了碗飯,但一筷子也不動那魚。

  于莫不動聲色地夾了一塊厚厚的魚肉放到媽媽碗里,媽媽又夾回于莫的碗里,于莫又一次氣呼呼地放下筷子。

  媽媽微笑著說,“媽媽不喜歡吃魚。”

  ——

  “莫莫,我們好久沒一起玩了。”小谷拉著于莫的衣角,嘟著嘴。

  初三學年剛剛開始的時候,她們說好要在這一年,一起發(fā)憤圖強,但是小谷總靜不下心來,一讀起書,不是走神就是犯困,看到于莫那么投入,也不忍心去打擾。

  這周正好模擬考試結束,她便悄悄起了心思。

  “好呀!就這周末吧!來我家看電影?!庇谀χf,“叫上慧子一起?!?p>  小谷笑開了花,高興得像個孩子,迫不及待跑去告訴慧子。

  慧子不在教室里,小谷正要返回的時候,看到慧子從辦公室里走出來,自個兒傻笑著。

  “慧子,你高興什么呢?”小谷朝慧子迎面走去。

  “誒,小谷。”慧子臉上仍是滿臉藏不住的歡喜,“我高興了嗎?”

  “是呀,一個人傻笑什么呢?”小谷問。

  今天是周五,慧子一如往常,幫英語老師收齊練習冊。

  這是第一次,她那么用力地敲桌子,第一次那么大聲說話,然后第一次看到所有人主動把作業(yè)本交上來的,也終于第一次,拒絕了地雷抄作業(yè)的要求。

  當她看到地雷臉上露出詫異又難堪的表情時,她心里痛快極了。

  “沒,沒什么?!被圩庸恍?,問道,“你找我嗎?”

  “嗯!周末一起去于莫家看電影吧!”小谷拉著慧子的手,激動地說。

  “好呀!”慧子高興地答應了。

  周六,慧子和小谷一早就來敲門了。

  “真夠準時的呀,姐妹們?!?p>  于莫興沖沖地打開門,一時間目瞪口呆。

  她這才發(fā)現(xiàn)慧子完全變了一個人,烏黑的長發(fā)披肩,劉海柔軟地垂在額前,那副瓶子底似的厚眼鏡不見蹤影,粉嫩的臉頰上,襯著兩顆伶俐的大眼睛。

  “哇哦!慧子!”于莫仔細打量著慧子,不禁發(fā)出驚嘆,慧子羞澀地垂下頭來。

  那日在于莫家過夜后,慧子心里總記掛著于莫說的那句話——你很漂亮。

  她去了于莫常去的理發(fā)店換了發(fā)型,還配了一副隱形眼鏡。

  “你看你!慧子都已經(jīng)這個造型多久了,你才‘哇’呢。”小谷笑著說。

  “李昂那家伙可配不上你哦?!?p>  于莫左手搭在小谷肩上,右手搭在慧子肩上,三人一起進了屋,玻璃桌上擺放著于莫媽媽準備好的果汁和零食。

  除此之外,到處堆滿試卷和課本,最搶眼的是墻上貼滿的手繪海報,用五顏六色的水彩筆寫著各種勵志標語。

  于莫的家變了個模樣,簡直像是個傳銷基地。

  “莫莫,你太夸張了吧!”小谷指著一張寫著“一中,必勝”的海報,大笑起來。

  慧子的眼睛仔細觀摩著墻上那些醒目的標語,目光落在了一張藍色海報上,字跡清秀地寫著“一定要成為媽媽的驕傲”,旁邊畫著兩張燦爛的笑臉。

  “哈哈,對了,慧子,我記得你是英語課代表來著,英語有啥訣竅嗎?”于莫問。

  她忍不住又牽掛起迫在眉睫的中考。這段時間,她的所有科目里,進展最慢的就是英語。

  化學、物理、數(shù)學,只要了然公式的邏輯,勤于刷題,成績很快就明顯提升;生物和地理,只要抓住知識點之間的關聯(lián)性,也能快速掌握;就是英語,于莫總摸不到門道。

  “多花時間背單詞?!?p>  慧子思索了片刻,但似乎找不到更好的回答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羞恥感油然而生,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下個月的市質檢考試有把握嗎?”

  市質檢考試是中考前最后一次綜合測試,這個成績一般都作為志愿填寫的參考依據(jù)。

  “嗯。”于莫的神色突然嚴肅了起來,“就是英語……”

  “啊啊?。 毙」燃泵r住慧子和于莫,“今天咱們不聊學習!”

  ——

  市質檢模擬考試就在明天,于莫早早躺在床上醞釀睡意。

  窗外電閃雷鳴,她翻來覆去都睡不著。

  忙碌了一天的媽媽早已經(jīng)沉沉睡去。

  于莫隱約聽到有人開門的聲音,隨后腳步聲逐漸靠近,一個黑影躡手躡腳走進來,一股濃濃的酒氣頓時充滿房間。

  于莫屏住呼吸。

  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叫,把于莫驚得從床上跳起,隱約看到媽媽正從地上爬起來,試圖坐在床的邊沿,那黑影又一把將她推倒在地。

  黑影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不出意料,那是爸爸的聲音。

  媽媽是在睡熟中被抓住了腳脖子,從床尾被拽出去的。

  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

  于莫哭喊著,但她一點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房間沒有開燈,所有一切都湮沒在黑暗里,她唯一看得見的是,爸爸嘴里閃閃發(fā)光的金牙。

  那是他一回喝醉酒和人打架,磕斷了門牙后補上的。

  窗外下著暴雨,轟隆巨響的雷聲過后,房間里閃過白光,墻上投射出爸爸巨大的影子,他像魔鬼一樣張牙舞爪,咆哮著“賤人”、“婊子”這些骯臟的字眼。

  “莫莫明天要考試,要吵改天再吵。”

  媽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語氣聽起來異常平靜,眼里看不到一絲慌亂和恐懼。

  媽媽的冷靜,徹底激怒了爸爸。

  “考個屁!”

  爸爸抓住了媽媽的手腕,將她往外拖曳,媽媽絲毫沒有掙扎,她的身體蜷縮著,臉色蒼白如紙。

  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于莫沒來得及反應,媽媽已經(jīng)被拖到了房間門口。

  “說!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情!”

  爸爸咆哮道,猛地松開媽媽的手腕,媽媽又一次倒在了地上。

  “我說過了,回來陪莫莫讀書?!?p>  媽媽的聲音依然平靜,仿佛那具如同木偶般被拉扯拖曳的身體不是她自己的。

  “撒謊!”

  爸爸怒吼著,他那只布滿青筋的大手抓住了媽媽的頭發(fā),手掌貼近頭皮作為杠桿,將媽媽猛地拉起,“不要臉的賤人,是胡安哪個男人讓你非回來不可!”

  好像為媽媽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他的所作所為就能變得合理正當。

  媽媽的眼睛如同一潭死水,這樣的事情,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身體的摧殘,名譽的侮辱,日復一日的人間煉獄。

  于莫沖過去抱住媽媽,爸爸隨手抓起身旁的衣架,鞭打在于莫和媽媽身上。

  于莫咬著牙,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而媽媽,始終面如死灰。

  不一會兒,衣架斷了。

  爸爸哈哈大笑,笑聲低沉而詭異,表情猙獰,搖搖晃晃地往客廳走去,翻箱倒柜地在找著什么東西。

  媽媽像是突然活了過來,立刻從地上跳起來,迅速將房門反鎖。

  “快來一起把門堵上?!眿寢屝÷曊f。她光著腳,披頭散發(fā),單薄的身體完全貼在衣柜上。

  母女倆一起把衣柜推到門邊,將一把交椅撐在衣柜后,交椅、衣柜和地板之間撐出了三角的穩(wěn)定結構,隨后又將房間里能使得上力的東西都往上堆。

  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母女倆相擁著跪坐在床上,怔怔地望著門的方向,看著那個油漆斑駁的衣柜開始搖晃。

  “三八!給老子開門!”門外傳來爸爸振聾發(fā)聵的咆哮聲。

  于莫的爸爸沒能將門打開,他改用拳打腳踢,衣柜更加猛烈地顫動,似乎連地板也顫動了起來。

  爸爸的咒罵聲與窗外的雷鳴合為一體,于莫一句也聽不清了,她的頭砰砰直跳,喘不過氣來。

  整個世界,好像隨時都會毀滅,如果沒有毀滅,她和媽媽也許會死在這間屋子里。

  她抬頭望向媽媽,媽媽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一刻也沒有挪開,仿佛只要這樣做,那扇門就永遠無法被打開。

  ——

  市質檢模擬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于莫考得一塌糊涂,連原本已經(jīng)拿到A的科目,分數(shù)也掉下來了。

  考試時,她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起前一夜爸爸猙獰的面目,而此時,她腦子里只剩下兩個字——完了。

  天忽然灰暗,接著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天氣預報顯示今天是晴天,路上的行人都沒有帶傘。雨越下越急,世界像是突然被按了快進鍵,來往的行人都加快腳步。

  于莫失魂落魄地游蕩在街頭,手里抓著模擬考試的成績單。

  那張紙片如有千斤重,把她的身體往地下曳,把胸口壓得透不過氣來。

  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媽媽,放學后就從學校后門逃走,繞過羊腸小道,漫無目的地穿過了三條街,路上是什么樣的風景,身邊經(jīng)過什么人,她全然不知。

  走到了十字路口,她停下了。斑馬線另一頭的紅燈,被雨水渲染放大,醒目刺眼地提醒她停下腳步。

  那個她曾信誓旦旦說著一定要抵達的地方,也許永遠到不了了。

  想到這里,她的心頭突然一空,好像從高樓墜落,身子搖晃在半空中。

  她忽然猛地抬起頭來,那雙布滿了血絲的雙眼,仇恨地盯著那盞紅燈,眼淚在眼眶里晃動,始終沒有掉下來。

  她的手捏成了拳頭,成績單皺在了掌心里。

  “于莫,你這個廢物。”

  她說著,揮起手臂,手掌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臉頰上。

  那張白得發(fā)青的臉,立即泛起紅光。

  火辣辣的疼痛,終于讓她的心里獲得了一點平靜。

  于是,一巴掌,又一巴掌。

  “你干嘛!”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于莫的手腕,大聲吼道。

  于莫回過頭,看到了聲音的主人,他的劉海被雨水浸濕,貼在額前。

  “李昂……”

  于莫還想裝成沒事的樣子,但叫出李昂名字的那一刻,腦中像是有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她哇哇大哭了起來,眼淚如決堤的洪水,愈哭愈兇。

  她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嘴里不停地說著:“我是廢物……我是垃圾……”

  李昂蹲在她的身旁,什么也沒說。

  雨越來越大,又逐漸止住,路上的行人愈發(fā)稀疏,又逐漸密集了起來。

  于莫抽泣的聲音終于漸漸止住,李昂這才晃了晃手里早已經(jīng)濕透的塑料袋,隱約可以看見,里面裝著于莫最喜歡的百事可樂和浪味仙。

  淚流滿面的于莫,破涕而笑。

  綠燈亮起,照在瀝青路上的小水洼里,雨停了。

  ——

  于莫說還不想回家,于是兩人鉆進了離得最近的大樓,爬上了陌生的天臺。

  這是一棟新蓋的樓房,比于莫家高許多。

  兩人站在夜幕之下,憑欄遠眺,在林立的建筑群里,于莫一眼就認出了那座被風吹斜的信號塔,那棟樓最靠近天臺的那扇窗戶亮著橙色燈光,是她的家。

  “你媽找不到你很著急?!?p>  李昂給于莫遞去可樂,于莫刺啦一聲打開瓶蓋,猛灌了幾口,她太渴了。

  “她說怕你回家沒人,得回家去等你。問我能不能幫忙找你。”李昂說,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于莫媽媽有李昂和小谷的電話,小谷的電話是家里的座機,她爸爸接的,一聽是要找小谷,就把電話掛掉了。

  媽媽打給李昂的時候,李昂正在吃飯,聽到于莫不見了,他立刻放下碗筷,沖出房間,跑遍了他們?nèi)ミ^的所有地方。

  “打電話跟她說一下吧?!?p>  李昂將手機擺在于莫面前,這時手機鈴響,是于莫的媽媽打來的,李昂外放接通,電話那頭傳來焦急的聲音:“找到了莫莫了嗎?”

  “嗯,她沒事,晚點我送她回去。”李昂淡淡地說。

  于莫的媽媽連連感謝,掛掉前,她說,“幫我告訴莫莫,媽媽在家等她,飯已經(jīng)做好了,有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p>  電話掛掉,李昂和于莫都許久沒有說話。

  “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無論如何、再怎么努力也辦不到的事情?”于莫惘然若失地問。

  “多得去了。”李昂冷冷地說。他眼角的那道疤還在,但已經(jīng)變成和皮膚一樣的顏色,像是從皮膚里長出來的。

  “我考不上一中了,只剩下不到一個月了。”于莫自言自語地說著,“到現(xiàn)在為止一次全A都沒拿過,而且還越考越差,沒希望了。”

  “那就考不上唄?!崩畎好鏌o表情。

  “絕不行??!”

  于莫眉棱聳起,握緊了拳頭,烏云已經(jīng)散去,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邊慘白如雪,一邊泛著紅光。

  李昂的嘴角輕輕上揚,將一包浪味仙丟到于莫懷里。

  ——

  “于莫,這個給你,你拿回去研究研究?!?p>  中考前一周,林建國把于莫叫到辦公室,掏出一本比中華字典還厚的擇校指南,語重心長地說。

  “這是什么?”于莫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頭。

  “中專和職業(yè)學校大全啊?!绷纸▏钡鹬鵁?,得意地朝于莫挑了挑眉,“怎么樣,我夠意思吧?”

  這樣的寶典每個班主任只有一本,林建國特地留給了于莫。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志愿單上只會填胡安一中哦?!庇谀f。

  “雖然這一年你成績有所提升,但是不穩(wěn)定。況且一中不是那么容易的,你都還沒拿過全A,即便全A,還要看語數(shù)英三科的總分。每個人可以填三個志愿,而且和中專不沖突,所以呢……”

  “沒考上一中就不讀了?!绷纸▏脑掃€沒說完就被于莫打斷,“老師還有別的事情嗎?沒有的話我要抓緊回去復習了?!?p>  林建國手中的擇校寶典還懸在半空,于莫已經(jīng)消失在他的視線里,他轉身朝其他老師尷尬地笑了一笑,“嘿!現(xiàn)在的學生可真有個性?!?p>  于莫疾步如飛,腦子飛速運轉,籌謀著考前最后一周的復習計劃。

  迎面走來一個人,她正想繞開,抬頭一看,竟然是陳秋紅。

  陳秋紅穿著米色襯衣,亞麻色布褲,原本卷曲的劉海變得直順了,齙牙似乎也調(diào)整過,不那么明顯了。

  她微笑望著于莫。

  初三換了所有科任老師,于莫一年沒見到陳秋紅了,她變得漂亮了很多。

  “于莫,老師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希望還來得及?!?p>  陳秋紅先開口說話了,仍舊是一口親切的帶著閩南腔調(diào)的普通話。

  陳秋紅對于當初在課堂上沒弄清事情原委,就朝于莫砸講義的事,一直都耿耿于懷,聽說于莫所有成績都突飛猛進,只有歷史還是C之后,便更加自責了。

  實際上,于莫歷史成績低于平均水平和陳秋紅毫無關系,只是因為歷史開卷考,她的計劃里原本就是在最后一周花時間整理開卷資料罷了。

  于莫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開場白,一時語塞,怔怔地望著陳秋紅,臉頰滾燙了起來,她的腦子里浮現(xiàn)起自己當初在課堂上飛揚跋扈的模樣。

  那幼稚囂張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吧?當時一定讓陳秋紅很難堪吧?該說對不起的人明明是她呀!

  “于莫,我聽說你要報考一中?!标惽锛t的手輕輕搭在于莫的肩頭,她說,“你一定可以的。”

  她的聲音溫柔極了。

  一股熱流涌上心頭,于莫的眼眶泛紅,定定地望著陳秋紅,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許久許久,她干澀的喉嚨才發(fā)出了聲音:“謝謝你,陳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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