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痛難醫(yī),由表及里,可能是隱形帶狀皰疹,可能是腦膜炎,可能是腦震蕩,可能是腦血栓(或者腦出血,二者合稱腦卒中),甚至可能不是頭部疾病,比如高血壓,也可能不是疾病只是單純緊張。謝勰就遭遇了其中的某一種,而且是在臨近高考的時候。
謝勰沒見醫(yī)生,那很耽擱時間,而且沒確診就被迫見醫(yī)生內心挺矛盾,當然確診了見醫(yī)生,謝勰更會矛盾,校醫(yī)院三件套——銀翹片、川貝枇杷膏和阿莫西林在哪兒幾乎都是通用的;謝勰也沒告訴老師,那只會自討沒趣——班主任那時在臺上現(xiàn)身說法,倡導同學們在最后三個月進一步壓縮睡眠時間,嗯,其實不睡也可以。謝勰對兩者都嗤之以鼻,不過回過頭講,想當年胖胖的班主任也是自命不凡之人,自詡能考重點的,結果不知怎的灰溜溜地進了普本,后面還是幾番輾轉才當了謝勰的班主任。謝勰大二時,高中校長外調,就再也沒他的消息?;氐礁呖记?,謝勰只在父母探監(jiān)時一邊呼啦呼啦地喝湯一邊隱約提了一下自個兒的頭疼問題,他本人也不當回事兒,按他的說法:咱年輕,抗造。
不成想,謝勰隔天就火速收到了一壇秘制黑芝麻干糊糊,親戚建言,父母贊助。老家的黑芝麻和核桃混合磨六分碎,撒入白糖調味。謝勰不懂營養(yǎng)學,也知道這里面內涵很豐富,甚至可以說結合了正統(tǒng)中醫(yī)的像形補形理論和民間偏方。然而,謝勰吃了一陣子,終于連帶著那個很精致的瓷罐也廢置了。嚼在嘴里,體驗感是負的,謝勰妥妥的一個吸粉青年。謝勰父母總埋怨他一貫地不識貨,犟小子總覺得這罐罐兒還不如六個核桃呢,后者至少味道好,渴了能潤潤嗓子。其實換個場面,謝勰三餐總掏出個頗有分量的大瓷罐子,擱在餐廳的不銹鋼餐桌上,整個高三食堂都得爆炸,就餐格調都不和諧了。謝勰那時有個室友打鼾三年,終于在最后幾天被室友揍了,報告給班主任是說他擾民耽誤眾人休息,事實上就是毀心態(tài),謝勰的大瓷罐子和那人的呼嚕一個意思。
幾番折騰無果,謝勰那時頭痛并忍受著,忍受并愈發(fā)地頭痛。排除一些慢性病加疑難雜癥,其實當時的謝勰吃飽喝足睡一覺才是最優(yōu)解。很遺憾,他連打哈欠都不敢,班主任總會在某個隱蔽的角落盯著,他真心希望同學們都能在國考畫個圓滿的句號,至少別步他的后塵。沒轍兒,脹痛到了極點,謝勰習慣性地就用拳頭砸腦袋,哪兒疼得厲害,對應的下手更狠,讓賊老天瞅瞅,謝勰狠起來連自己都打,下手還賊重,看老天怵不怵,還不快快把這頭疼停了。青天大老爺如果有想法,大概會吱個聲,答:不怵,你接著錘吧。于是謝勰把自己額頭打腫了,緩過勁兒就懟老天——不出聲的那種,謝勰從心的很,怕把老天惹毛了,讓他腦袋炸裂。謝勰也有難言之隱:頭痛這事兒和失眠一樣不大好扯病因甚至可能沒病因,不二法門擺那兒就當看不見,隨便懟個路人甲乙丙忒不厚道。面皮略薄的謝勰只能逮著老天罵,很“阿Q”地罵舒暢了,頭部陣痛也挨過去了。
和冥冥中的上蒼較勁的那段時間,謝勰某天上午出現(xiàn)了面部神經可感知的發(fā)熱,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頭部熱量仿佛穿透到體表,直接刺激感覺神經末梢,就像春節(jié)時被火盆翻騰的熱浪撩到了一樣。不用鏡子也沒體溫計,謝勰斷定自己在發(fā)燒,而且腦殼應該燒的不輕。下課鈴響了一聲,他就急吼吼沖了出去,向著邊緣醫(yī)務室的方向。從測體溫到打上點滴然后謝勰臥床休息,全套就診動作一氣呵成;再到燒退然后謝勰成功痊愈,中途不超過一個半小時。向醫(yī)生道謝并離開醫(yī)務室的謝勰,酣暢淋漓,那時他甚至冥冥中有種預感,纏人的頭痛在接下來不短的日子里應該坐蠟了。
頭痛一般伴隨昏昏欲睡,最有可能是體內氧供和能量被免疫系統(tǒng)大量消耗,那時被打入冷宮的大腦開始傳達罷工修養(yǎng)的信號。常規(guī)操作是順其自然就好,然而謝勰和世上大多數人一樣,囿于各種緣由,做不到。不僅做不到,還要強迫大腦或者說軀體其他部門緊衣縮食之下正常甚至超常運作。結果出人意料,大多數人都能挺過來,當然也有很多人拖到了病重。前者確實得感激人體機能的強悍,供氧供能不足時,只能壓榨底層工作細胞,像極了某些奉行剝削主義的資本家。后者完全可以想想那些連病重都拖不到直接猝死的,活著就挺好。不過二者結果也不會太好,壓榨與被壓榨都是有限度的,更不用說被壓榨死的細胞還是有限的。古人傳承至今的經驗智慧——大病初愈要補身子,準確來說要補進去而不能虛不受補,自然有著一定的道理。
后來某天,謝勰終于將自己干廢了,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對面播著《動物世界》。離群的病狼拖著殘軀堅持狩獵,明明一無所獲仍浪費著氣力。謝勰很有感觸,在狼的觀念里,也許食物和水在生存的優(yōu)先級里排在疾病前面。這里狼未必知道口糧和疾病抵抗的關系,但不妨礙它做出判斷。人,在人類可知的圈子里登頂,卻在和集體接壤的方方面面都容易受到掣肘。在集體性的長久的適應中,缺乏干預,人會不一而同地沉浸在掣肘當中,點點滴滴地自我說服,又點點滴滴地自我削弱,甚至包括人體天然的對不利因素的預警機制。
那段時間里,或者說之后的類似時期,謝勰本可以以一種簡單的方式來規(guī)避風險,都會被各種理由驅使著去忽視軀體各個角落傳來的異常信號。他那時的工作,一年有15天的年假,請病假就在里面扣,扣完了過年甭回家了,公司象征性地補貼幾頓飯錢了事。不要和無數個謝勰講解法律,體制外維權的結果很多都是順順利利拿補償然后痛痛快快穿小鞋,或者干脆請退。理想和現(xiàn)實只有一步之遙,憑自己卻很難邁過去。如果身上的事兒嚴重點,謝勰頂多找個懂行的問問,甭管求沒求得心安,就繼續(xù)我行我素。更何況,那些所謂懂行的,標準未必很高,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