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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血熱土

楔子

熱血熱土 不戒賭 3304 2020-09-30 12:15:45

  1940年3月,距離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已經過去整整兩年半。

  這800多天里,委員長等一干要員隔三差五聲嘶力竭的喊著要抗戰(zhàn)到底抗戰(zhàn)建國,無數(shù)基層士兵血灑疆場,然而戰(zhàn)線是騙不了人的,一直在大踏步的向內地不停轉進。

  國民政府辦公地慌慌張張的遷到了武漢,日寇步步緊逼,兵鋒朔長江而上,直逼江城,而原首都南京,則更加熱鬧,汪偽系統(tǒng)正在“曰本高鄰”的“指導提攜”下籌辦熱情洋溢的“還都”大典,淪陷區(qū)另立全國性的中央已經是板上釘釘。

  國統(tǒng)區(qū)上上下下則全部加入了“武裝保衛(wèi)大武漢”的齊聲高歌中,這是白天。

  至于夜晚,呃,試舉兩例:

  社會部長谷公正綱,生活浪漫,在武漢與新歡攜手合力一晚上用掉六個用寶貴美金從美國進口的“風流如意袋”,被人尊為“六先生”,若換到網絡時代,只怕逃不掉“六袋長老”的名聲。

  谷公生于20世紀初,此時已經不惑之年,而能力強健,實在令一干青年青年汗顏,受其感召,大量熱血愛國青年紛紛連夜奔赴延安,一如“八一三”時滬上華埠居民避禍租界般急切。

  另有行政院辦公廳大秘羅公君強,公然和某女婚外姘居,被委員長下了“生活浪漫,立即予以撤職查辦”的手令,羅公倒也灑脫,隨即飛重慶經昆明到香港最終趕赴上海與前東家周公佛海會面,趕在“還都”前火線從龍,在系統(tǒng)中分到一杯羹。

  兩人行跡相似,結果卻大不相同,究其原因,無非是羅某乃湘人,湖南幫在kmt系統(tǒng)中已然不如辛亥初年豪橫,可到底對委員長的浙江幫依然能構成重大威脅;而谷是黔人,貴州一脈在中央里勢單力薄,軍隊中還有個何敬之撐場面,政務系統(tǒng)中無非小貓兩三只,這才有了谷家一門三中委的殊榮,小小浪漫不值一哂。

  此時日寇鐵蹄踏遍了小半個中國,淪陷區(qū)的人民過著亡國奴的苦難日子,朝中袞袞諸公棄城失地之余,心中難免也有愧疚,更是聲嘶力竭的要求這些在刀鋒下的草民,“竭盡全力與寇周旋到底,做當然的犧牲”,至于稼穡之苦,民生之艱,自然是不入其法眼。

  在他們看來這只是戰(zhàn)爭中所必須付出的一小部分代價而已,就像花園口決堤或者文夕大火中的死難者一樣。

  但有一支力量卻從沒有放棄敵占區(qū)的人民……

  ……

  六場。

  是南匯縣的一個小鎮(zhèn)。

  黃浦江的東邊自然叫浦東,南匯又處于浦東的東邊,再往東就是東??戳耍诤笫啦还艿乩砩线€是行政上都歸上海管轄,成了浦東新區(qū)。

  眼下的南匯縣,河流密布,蘆葦叢生,夾雜其間的是片片良田,黃浦江對岸的繁華與此無甚關系,大半個浦東地區(qū)是典型的江南農村風貌,連帶著其間的居民也和十里洋場的摩登人群毫無半點相干,保守淳樸、硬挺善良。

  浦江對岸的花天酒地絲毫影響不到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日子。

  六場又名鹿溪,相傳明代此地有鹿群出沒,可見荒僻,又因為此地靠海,居民以海水煮鹽為業(yè),于是遂有以數(shù)字+場命地名的習慣,類似的還有四場、五場、七場,國民政府嫌管理麻煩,索性將南匯劃分成若干區(qū),從一到十編號,日寇占領上海后蕭規(guī)曹隨,按區(qū)劃強令當?shù)乩习傩盏怯涋k理良民證,一時間雞飛狗跳,怨聲載道。

  陰歷三月初三夜晚,天上云層密布,一點點上弦月也被遮蓋的嚴嚴實實,海風帶著潮氣放肆的掠過光禿禿的河浜、田野,陰冷冷的刺骨頭,窮人家即便是縮在在被窩里也難免佝頭縮頸。

  鎮(zhèn)上的春風茶館倒是比白天更熱鬧,太陽落山,大家吃過晚飯,茶館便是書場,老板從蘇州光裕社約來先生登臺說書。

  書說來說去終歸那幾部,但先生們平常游走于各大碼頭,見識廣泛,時常在說書時穿插些時政消息或者各地新聞,倒是成了鄉(xiāng)民們了解外部世界的一個窗口。

  鎮(zhèn)上日常生活簡單,聽書就成了大部分人日常最喜歡的消遣活動。

  和黃浦江對面,動輒幾百人的坐位,有華生電風扇、帆布靠背座椅的新式書場比起來,鄉(xiāng)間書場實在是太簡陋了,一切保持著百年前的大致模樣,甚至沒有專門的書臺與書案。

  兩條長凳隔著四尺平行擺開,擱上幾塊門板,就算是說書專用的登云臺了,老板特特為為關照過“先生,這門板還是我爹爹手里傳下來的,你說書辰光千萬要腳下留情,不要說到興頭上,一腳狠命蹬下去,‘咖喇夸擦’一聲,性命交關。”

  不用老板交代,在這顫顫巍巍的“書臺”上亮相的,都提心吊膽的,莫說跺腳,就是落座、咳嗽也不敢大聲,生怕書還沒說就要請?zhí)觐^師傅來正骨。

  門板下倒扣著幾個大小各異的水缸、火缸,這是土法上馬的混響擴音器,民間沿用幾百年,看著簡陋,效果著實不錯。

  說書要有個書案,放著扇子、醒木、琵琶、三弦,還有老板奉送的一杯清茶。

  考究點的用半桌,一般的用小飯桌湊合,這家倒也特別,排門板搭的書臺小,飯桌放不下,老板不知道從哪里找來個方方正正的小木柜子,下面墊上兩塊磚頭,上面蓋塊土布,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樣。

  只是先生每當醒木一響,心里就泛起“泥土氣”,仿佛一絲尿騷臭被拍了出來,進而彌漫在自己周圍。

  要知道那個木柜子原本是個夜壺箱,“觸霉頭啊,比拍夜壺箱更觸霉頭的只有拍棺材板了吧!”但為了賺幾個銅鈿,哪怕真夜壺也得當作洋人銅鼓去敲。

  一支“八堂”蠟燭點在夜壺箱,不對……是書臺右側,臺上說書,多習慣以略略扭頭向左,和男性蛋蛋往往左側略低一樣,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天生的,后天很難改變,如果蠟燭點在左邊,難免容易被先生的大喘氣吹滅。

  若在平時還好,書場里終歸會點幾盞油燈??扇羰桥龅秸f“游地府”、“冤魂報”之類的,為了情節(jié)氣氛,堂下所有燈盞都要熄滅,就留書臺上一支蠟燭搖曳,這時若是蠟燭一滅,保不齊就有人要被嚇得掐人中搶救了。

  說書先生此刻正眉飛色舞,渾身用勁道在說《白蛇傳》。

  六場不算大鎮(zhèn),和三十里路外號稱“小上?!钡闹芷宙?zhèn)沒法比,但吳地人口密集,向來富庶。

  鎮(zhèn)小,若用心經營,這一場書下來簽子錢能有六七十人也并非難事,若是碰到好本事的先生,場場“出百”(聽客人數(shù)破百)也不奇怪,那就可以被同行道眾翹大拇指夸一句“碼頭老虎”了,收入也水漲船高。

  說書先生年紀不大,水平不俗,六場也是他常跑的碼頭,只是眼下看著臺下稀稀拉拉,聽客四十都不滿,也有點提不起勁道。

  他和茶館每天散場后現(xiàn)拆賬,雙方對半分成,聽場書法幣六分,倘若“出百”,一場書下來總收入六塊錢,自己到手三塊,一個月也能有百把塊錢到手。

  一百塊如果放在民國二十六年曰本人打進來之前,可算是了不得的高收入,那是一個科長月薪不過20多塊,可“大東亞共榮”一圈,物價想放炮仗似的“騰”一聲就竄上去,眼下100塊連一擔白米(150斤)都買不到,老法幣沒以前值錢了,100塊,看上去多,實際上也就堪堪糊口,好在日常吃喝都是書場里包的,鈔票再少也是凈賺。

  可只有40個聽客,實在是少的過分,這樣下去書場老板也要給臉色看了。

  這其實怪不得他,“八一三”后,小鎮(zhèn)日常平靜的生活就此化為飛灰,雖然此地并無東洋兵駐扎,可是那些打著太陽旗的黃協(xié)軍,保安團,稅警團卻一個比一個狠,每次來都鬧的鎮(zhèn)上雞飛狗跳,加上戰(zhàn)亂導致的潰兵和原本的地痞流氓合流化作土匪,大家的日子越發(fā)難過起來。

  原本捧場的老聽客的要么沒了心思,要么沒了余錢。

  先生不是不曉得這種情況,他也動腦子,這幾天說的是“昆山書”,不見于正冊,卻是跑江湖賺錢的大門檻。

  這段分支劇情大意是,小青見白娘子與許仙“成親”,心思激動下也要“成親”,白娘子便告誡她“你只有五百年道行,若與許相公‘成親’只會害他日漸消瘦,最終一命嗚呼?!?p>  小青氣不過,離家出走來到昆山鎮(zhèn),迷惑了一位顧公子,與之“成親”三個月后,顧公子瘦的皮包骨頭,眼看要歸西,關鍵時刻白娘子趕到,再次打服小青,救了顧公子一命。

  原本這是鄉(xiāng)人最喜歡的一段書,不但打的熱鬧,“成親”更是先生施展口技賣弄本事的好機會,往往讓聽客們面紅耳赤,低罵幾聲“臺上的赤佬,實在不老實!聽不下去哉!”但腳下生根巋然不動,第二天還是準時買簽子入場,先生若是跳過,還要被大家現(xiàn)開銷,加罰口技若干。

  可今天,小青或者說說書先生正不惜工本的大肆“迷惑”顧公子,這是滴滴刮刮的“肉段書”,臺下聽客還是無精打采,說書的都有點人來瘋,下面聽客嘩啦啦叫好,他在臺上好像吃飽野山參,精氣神吊足,不光一張嘴就是天花亂墜,就是手面動作,頭面表情也活龍活現(xiàn),碰到人來瘋結棍的,少不得正書結束后還主動加送大套琵琶(民樂琵琶獨奏)以酬知音。

  可像今天這樣,臺下一片蕭條,間或還傳來唉聲嘆氣,臺上自然受影響,嘴巴打格愣,犯口沖,渾身上下骨頭縫里都開始冷索索,手面動作慢一拍,不像說書倒像是木偶戲。

  先生自己曉得毛病所在。肚皮里生出一股氣來,面皮上卻熱辣辣的痛,后腰也開始不靈活,這是上個禮拜他過外白渡橋時,沒顧得上給橋堍站崗的“皇軍”鞠躬,東洋丘八脾氣丘,頓時飛過來兩個“命大”(日語:耳光)還加一槍托,自己還得站直身體回一句“哈衣”,否則旁邊的大狼狗就撲上來了,這讓先生肚里怎么不恨?

  這路吃開口飯的人一不開心,嘴上就開始“外插花”,馬上就有人要倒霉。

  “我是說《白蛇》的,書里有個壞人,老聽客都曉得,就是拆散許仙和白娘子好姻緣的法海老和尚,但是我考考諸位,這個法海姓啥?是不是有弟兄,他排行老幾?”

  臺下聽客頓時一愣,隨即明白,臺上要放噱頭逗大伙開心了,于是都精神起來。

  先生一笑自回答道“這個別人都不懂的,哪怕去上海滄州書場,問‘蛇王’楊仁麟,他也兩只眼睛定洋洋,也就我曉得。關子不賣哉,各位老聽客,法海他原本姓周,不但如此,他出家前是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下面有個弟弟?!?p>  “嗯?”聽客們覺得新鮮,幾個“狀元臺”上的老聽客連水煙都不抽了,盯著臺上看,想聽下文。

  先生見眾人的情緒被籠了過來,心里開心,嘴上更加賣力“他的老娘原來是個尼姑,后來不守清規(guī)搞七搞八搞大肚皮,這才還俗,生下兄弟三個,但心里終歸是對菩薩有愧疚,于是在名字里補償。怎么補償呢?佛教有三寶,分別是佛!法!僧!周老娘就用這個三寶來給他三個兒子取名。老二,叫周法海,老三叫周僧海?!?p>  說到此處,臺下頓時哄堂大笑,幾個老聽客,更是笑的打跌,嘴里紛紛道,“臺上個冊老,伐作興,伐作興!”

  “是啊,這嘴惡毒毒……惡毒毒,阿是夜飯吃了兩條隔年蜈蚣?一口毒氣哈到南京去了?!?p>  “哎,也就鄉(xiāng)下能聽到這種噱頭,要是在上海啊,肯定被76號圈去上老虎凳?!?p>  “錯克啊,罵人繞彎子,說人家老娘家是姑子,不直接講,打碎水缸洇過去……錯克,錯克”

  那先生在臺上假模假樣大叫,“各位老聽客,我什么都沒說,我什么都沒說啊!那個尼姑養(yǎng)的,我什么都沒說??!”

  如此,臺下笑聲更盛。

  只是不知道此刻忝列“還都南京國民政府財政部長”的周公佛海是不是在打噴嚏了。

  臺下又有人起哄,“喂喂,喂喂,你倒是說說,這尼姑是怎么肚皮大起來的,說的好,明天早飯請你吃大排面!”

  “對,對,說的贊貨,等會夜宵我請,醬豬頭肉配二兩小燒!”

  先生一笑:“這個你們不能找我,白蛇傳里沒這個,要聽尼姑大肚皮么,你們和老板講下次讓他約一檔《玉蜻蜓》,金貴升單槍匹馬沖進法華庵,從主持師太到年紀最小的五師太,一個都沒放過,還有個六十多的老佛婆……”

  在臺下的哄笑聲中,有個聽客站起來朝門外走去,還沖老板點點頭以作告別。

  老板輕輕到:“祝先生,慢走,我給你點燈籠去?!?p>  “謝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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