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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逐錄

第六十九章 善柔不敗

鹿逐錄 酒杯里流浪漢 3652 2020-12-24 22:59:30

  丹心的性子卻與姐姐截然相反。丹心性喜音律,她天賦異稟,又勤勉有加,小小年紀(jì),古琴造詣已是不凡;她性子沉靜,行事低調(diào),鋒芒盡斂,許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尹家還有一個大小姐。

  老人說的話兌現(xiàn)得太快,那一個陽光盈盈、綠意逼人的夏日午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轉(zhuǎn)折,驕傲得不可一世的小公主,在一夕之間,失去了一切,懂得了懊悔,然而她為此付出的代價,用盡她的一生也無法彌補。

  花謠十五歲那年,江南舉行了斗茶大賽,精于茶道的天下茶師紛紛參加,更有那一等茶藝不精、但最好品評他人茶藝的好事之人也急急趕來,將茶樓圍得里三層外三層,而花謠,就是在那場盛大的茶宴上,一戰(zhàn)成名。

  花謠十五歲,卻報名了一般十八歲以上的人參加的青年試。在一連串嚴(yán)苛的選拔中,花謠憑借自己精湛的技藝、非凡的天賦、赤誠的熱愛,一路披荊斬棘,高歌凱旋,一直比到了最后一場。最后一場,已只剩最后二人。也就是說,花謠就是這一場輸了,也已經(jīng)取得了第二名的名次!花謠最后一場的對手,是一名帶發(fā)修行的尼姑,出身玄慈寺,而誰都知道,玄慈寺的主持,是當(dāng)今世上的天下第一茶師——寒茶師太!而花謠今場的對手,就是寒茶師太的高徒,醉心茶藝十五年的茶道天才,人稱“未見此女,人間有悔”的一度悔。

  她二人的對決吸引了全江南的目光,但只有數(shù)百人擠進了茶樓,有人甚至包下了對面的茶樓,在對面的窗前遙遙相望,只為了一睹二人風(fēng)采!二人皆是世間難得的才貌雙全的美人,花謠被稱為“玉面修羅”,一度悔也被稱為“未見此女,人間有悔”,可知二人美貌之甚!這一場美人之間的巔峰對決,是多么引人注目!

  花謠、一度悔皆是天下一等的茶師,茶葉、茶具、茶筅、沖茶所用的梅花雪,都是自己備的。二人取出茶餅,開始一步步炙茶、碾茶、羅茶,看她二人所用的器皿時,只見一度悔的是一只建盞,上面點點紫赤相間的鷓鴣斑,這種鷓鴣斑盞極難燒制,萬中無一,實可算是當(dāng)世第一流的茶器了!花謠的卻是只平平無奇的黑釉盞,盞的外部無半分點綴,漆黑一片,唯有盞內(nèi)散布著一些芝麻大小的金黃斑點。接下來,就是最考驗茶藝、決定勝敗的關(guān)鍵時刻——點茶了!

  正當(dāng)兩人烹雪洗筅之時,花謠忽然嬌媚一笑,宛如漫天桃花盛開,叫圍觀的眾人都酥了半邊骨頭,她道:“這么比,多沒意思。左不過她輸了,我贏了,發(fā)幾兩銀子,也沒什么勁兒?!?p>  一度悔不動聲色地道:“依你說,待如何?”

  花謠笑道:“依我說,也不用怎樣,只需輸?shù)娜水?dāng)著大家的面起個誓,此生絕不碰茶道,再砸碎了自己的茶器,也就是了。”

  花謠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要知道,作為一個茶師,平生最大的興趣、樂趣就是制茶,每當(dāng)制成了一種新的好茶,那比賺了一萬兩銀子還要高興;這次斗茶大賽不過是一場愛茶之人互相切磋技藝、共同進步的比試,輸了也不過一笑而過,但花謠竟要輸家立誓此生放棄茶道,那是要逼迫一個人放棄自己一生最熱愛的事物,也許此生他都會在遺憾與悔恨中度過!每個茶師都有一盞茶器,這只茶盞陪伴他們南征北戰(zhàn),茶師將它看得比自己生命還重要,那是每個茶師榮耀的象征,花謠卻要輸家親手砸碎自己的茶器,那無異于要他親手捏碎自己的尊嚴(yán)、夢想!花謠也是茶師,怎么會不懂得要一個茶師放棄自己一生熱愛,該多么痛苦?!也許正是因為懂得,她才要這么做?!一個人若是一生不能做自己熱愛的事,他的一生,豈不如行尸走肉一般?

  寒茶師太向自己的愛徒搖搖頭,示意她不可答應(yīng),一度悔少言,性格卻倔強,面對花謠如此挑釁,豈能隱忍?她緩緩點頭道:“依你?!?p>  一度悔一點頭,全場瞬間爆發(fā)出沸騰般的喧嚷聲,眾人預(yù)感到,這也許將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比試,一場賭上二人命運、榮耀與夢想的比試!

  點茶共需七湯:先將碾好的茶末加于盞中,注湯調(diào)成膏狀,再攪動茶膏,沿盞壁注湯,手持茶筅,漸漸加力擊拂,此為第一湯;繞著茶面注入一周湯后,再急速注湯,接著用力擊拂,茶面上就會升起層層珠璣似的細(xì)泡,此為第二湯;如此如此,到第七湯時,湯色純白,湯花勻細(xì)(湯面泛起的泡沫稱為湯花),緊咬杯盞,久聚不散,稱為“咬盞”。當(dāng)咬盞散去之時,湯與盞相接的地方就會露出茶水,稱為“水痕”。茶末研制得越細(xì)膩,點茶點得越到火候,咬盞時間就越長,水痕出現(xiàn)得就越晚。因此,水痕出現(xiàn)的早晚,就決定了斗茶的勝負(fù)!

  花謠與一度悔玉指纖纖,在盞與湯之間翻飛自如,看她們搖筅擊拂,持壺注湯,無疑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正可謂:紅酥手,芙蓉面,綠湯黑釉盞相對;小樓里,聲如沸,今宵歡情轉(zhuǎn)眼盡??此齻冎杆坪?,輕盈翩躚,茶湯在她們手中高高低低,忽泄忽住,幾欲在茶盞上開出花來,二人茶藝純熟,自成風(fēng)格,忽搖忽停,讓人眼花繚亂,一時難分優(yōu)劣。

  七湯過后,二人手下微停,將茶盞置于桌上,只見湯花不散,緊咬茶盞,眾人緊盯茶面,現(xiàn)在就看誰的茶盞中先出現(xiàn)水痕,誰便輸了!

  花謠笑語盈盈,像是有必勝的把握;一度悔面無表情,像是這場比試與己無關(guān)。

  眾人緊緊地盯著茶面,一炷香,兩炷香過去了,她二人茶藝絕佳,咬盞竟維持至今不散!

  眾人盯得眼睛都酸了,茶面仍是毫無變化?;ㄖ{都不由累了,打了個呵欠,揉揉朦朧的眼睛,桌上的兩盞茶卻于此刻出現(xiàn)了變化。只見湯花漸漸聚攏,慢慢從盞壁上脫落了下來。

  眾人一眨不眨地盯著茶面,當(dāng)湯花完全從盞壁脫落時,底下深色的茶水也露了出來。兩盞茶都出現(xiàn)了水痕!

  但是,最先出現(xiàn)水痕的,卻是一盞漂亮的、擁有鷓鴣般花紋的建盞。是一度悔的茶盞!

  是“未見此女,人間有悔”的一度悔輸了!

  一度悔面色慘白,手指劇顫,一雙杏眼中淚水盈然,卻睜大著并不流下,寒茶師太面色鐵青,一言不發(fā)!

  花謠微笑道:“竟是我僥幸贏了。那么,便請一度悔姑娘兌現(xiàn)諾言吧!”說完,花謠向凳子上一坐,竟是今日一度悔不發(fā)誓,她便不肯走的架勢!

  有人見此情景,忍不住起了憐香惜玉、鋤強扶弱之心,一紫扇公子道:“得饒人處且饒人,花謠姑娘,這本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切磋,你既贏了,我們公認(rèn)你為第一便是了,之前的賭約,就一筆勾銷了罷?!?p>  花謠道:“愿賭服輸,人怎可言而無信?你若是要出這個頭,那就你來代替她發(fā)誓好了。你可愿意?”

  紫扇公子啞口無言,今日來觀看比試之人,莫不是熱愛茶道之人,要他們性命可以,要他們此生不再碰茶道,那真比殺了他們還難受!就如作家不讓他提筆,士兵不讓他握槍,棋士不讓他下棋!紫扇公子雖路見不平,卻也難以為了一個陌生人放棄自己一生的夢想!

  眼見紫扇公子沉默,眾人更有何人敢開口?

  一度悔緩緩舉起右手,她聲音哽咽,幾欲說不下去,卻強撐著道:“一度悔今日發(fā)誓,有生之年,再不……”

  一度悔話未說完,一人忽然飛身上臺,將她一把推倒在地!

  那人衣袖飛揚,道:“花謠姑娘,你今日不給他人留后路,不怕將來他人不給你留后路么?”正是寒茶師太出來維護自己的愛徒了!

  花謠微微一笑,道:“我不過一身一體,不留后路又如何?全都舍了又何妨?”

  一中年發(fā)福的胖客人道:“花謠姑娘,你捫心自問,假如今日你輸了,你愿意放棄自己一生熱愛么?”

  花謠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什么可笑得不得了的事,道:“今日,我本就沒有必勝的把握。人生已經(jīng)如此平淡,不賭大一點,我怎么會愿意玩下去?我若是輸了,自然是愿賭服輸?!?p>  聽花謠的意思,竟是輸贏兩方面的打算她都做好了,她竟瘋狂至此,一度悔也罷她自己也罷,誰輸了她都不在乎!只要這場賭博夠刺激、夠興奮!

  “真是個瘋子?!庇腥肃馈?p>  花謠笑得更加燦爛,只聽寒茶師太道:“好!好!好!”她話音未落,只聽“刺啦”一聲,寒茶師太將一個青花瓷杯捏得粉碎,瓷片刺破了她的手掌,耀目的紅色從她手上蜿蜒流下,寒茶師太卻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一樣面無表情。

  有眼尖的人驚呼道:“那是寒茶師太的茶器——青寒盞!”

  青寒盞陪伴了寒茶師太一生,陪著她征戰(zhàn)南北,見證了她成為天下第一茶師,寒茶師太竟甘愿將它毀去!

  只聽寒茶師太一字字地冷聲道:“我來代替她發(fā)誓。寒茶今日發(fā)誓,凡我活著一日,絕不再碰茶道。若違此誓,立時身死!”

  寒茶師太看來面冷心冷,此時此刻,竟甘愿以天下第一茶師的身份代替愛徒發(fā)誓,放棄茶道!

  一度悔撕心裂肺地喊道:“師父!”

  還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寒茶師太握起手中的碎瓷片,干凈利索地向自己脖頸一劃,花謠只覺臉上一熱,眼前一片鮮紅,寒茶師太的鮮血如泉水般從脖頸處噴涌而出,她人已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眾人都目瞪口呆!

  一度悔顧不得其他,又滾又爬地?fù)涞胶鑾熖磉?,她想要用手堵住寒茶師太涌出來的鮮血,卻怎么都堵不住,她又慌又亂,現(xiàn)場早有精通醫(yī)術(shù)的人上來施救,只見寒茶師太這一刺又快又狠,她報了必死的決心,那是決計沒救的了!

  一度悔茫然地抱著師父的身體,任由寒茶的血染紅她的衣襟,她不知所措,甚至不能明白面前發(fā)生的一切意味著什么。

  寒茶喘息道:“悔兒,不要……放棄……我知道……那是你一生的夢想……”

  一度悔痛徹心扉,她搖著頭,喃喃道:“師父……”

  寒茶道:“我剛剛立誓……活著一日,絕不再碰茶道……可是,我馬上就要死了,待我死了,你將我和我的青寒盞葬在一起,好么?”

  一度悔痛道:“好。”

  寒茶伸出手,像是想要撫上一度悔的臉龐,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趦海阋褚郧耙粯拥亍粯拥亍嫖?,好好地……”

  寒茶話未說完,雙眼一翻,右手重重垂落,眼見是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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