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人走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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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鶴樓在宮廷的西南角。
平時不大有人來，因?yàn)橹q百絳也不喜歡觀鶴，就像他不喜歡看書一樣。
他覺得鶴，過于清高了，不近世俗，不近人情，不懂人心。
人心本就沒有什么敞亮的，因?yàn)槟苎陨妻q之士多了，如霄廣常此類，因此人言才變得敞亮。
實(shí)則人心也有敞亮的，可惜謖百絳不懂。
謖深是懂得的，也因?yàn)檫@份懂得而變得格外掙扎和痛苦、若從未見識過人間美好，便不疑世間險惡，那些從來沒有被人心善待過的人才不是最可憐的，最可憐的是被善待過卻又拋棄，而無所適從的。
謖深想要救下霄廣常，不止是霄廣常于他有恩。霄廣常迂腐，然而他的迂腐正是發(fā)自一顆正直的心。
謖深有些明白謖百絳為何會聽信于文臣了。他們飽讀圣賢之書，自命清高不凡，看破塵世卻沉溺于塵世，他們喜歡多思多慮給自己框滿條條規(guī)規(guī)，每一件事都必須三思后行。
與一意孤行的武將既然不同，武官治國只在于亂世之中，沒有給你思考的余地，全憑身體的本能，只有為了生存下去，它卻不是發(fā)展之道。
謖深在想如何救霄廣常的同時，霄廣常也在自救。只不過這位國舅爺有些識人不清，他私下找到了袁飛。
袁飛是武官之中偏心于文臣的。
只不過眼下的袁飛，并非袁飛。
霄廣常得知自己處境危難，也顧不得避嫌，深夜造訪，提出了不情之請。
他堪堪給袁飛將軍跪下了。
“我一家老小的命，就托付在將軍手里了?！?p> 袁飛冷眼旁觀的看著他。
霄廣常卻誤以為袁飛因?yàn)楦型硎?，悲傷得口不能言?p> 于是徑自說了下去，“當(dāng)時對柳將軍痛下殺手，袁將你也在場。是先王親口下令，此藩王大將意圖造反，軟禁君主，罪不容赦，唯恐其返回北疆后重振旗鼓危難亥朝，立斬決。我等為人朝臣，哪里有多思多慮的機(jī)會？今日十六皇子繼承亥王之位，竟要迎娶北疆墨旗氏族之女，擺明了就是要為柳將軍平反……”
霄廣常借著間隙擦了擦濕潤的眼角。
“我身為國舅卻未能識人辨目，不懂十六皇子為何有意與老夫過不去。但是家人都是無辜的。是老夫愧對他們。一世想要做清官，想要青史留名，最終卻連累了他們?！?p> 袁飛直言相說，“亥王未必真要國舅爺全家去死?！?p> 霄廣常已然進(jìn)入自己邏輯怪圈，誰的話也聽不進(jìn)去了。
“老夫與袁將也算師生一場。當(dāng)年袁將意圖拜入老夫門下，老夫百思不得其解，日后了解了將軍為人處世，便懂將軍乃是心思通達(dá)之人，不愿被世人一句武夫所囊括?！?p> 袁飛確實(shí)世代武夫出身，祖上是開鏢局的。
屬于那種三歲能走路，三歲便開始習(xí)武之人。
只不過一家人都不怎么通人情世故，總是覺得溜須拍馬乃是佞臣所為。趨炎附勢更是下等之人。
為臣數(shù)載，吃苦耐鬧，未曾升官未曾得識。袁飛已經(jīng)是眾多子嗣之中最具眼力的，卻也由于剛正過度，眼力揉不得沙子，始終駐守著一方城門。
見文人墨客均愛拜于霄國舅門下，不過就是路過多看了一眼，霄國舅恰好在門口拜別客人，見到了袁飛，邀請他入府，替他親自斟了一碗茶。
便是這一碗茶兩人落下了不解之情。
霄廣常的不情之請是，“請?jiān)瑢⒊扇?！坦言弒殺柳緋君將軍之人乃是將軍，而非老夫?qū)僖?。老夫也不過聽命于先王而已……”
袁飛依然面色不改，“國舅啊，你可是知道如今柳將軍家的二小姐是亥王即將迎娶之人，也是不日就要成為亥朝之后的人。先王在世時，東郭王后難產(chǎn)致死，此后先王并未再立新后。謖家人別的不好說，謖家人軸倒是真的。國舅爺此請，是讓在下自斷性命無二了?！?p> 霄廣常立刻補(bǔ)充道，“只要家人無恙，老夫絕不茍活！老夫定當(dāng)安妥家人之后，隨袁將而去?！?p> “與我殉道啊？”
“這話……”
“可是國舅爺您還不知道吧?！痹w的語調(diào)愈發(fā)陰冷起來，“告訴十六皇子和柳二小姐，正是霄國舅您在陷害忠良，空口鑒梟。對我下令，立斬柳緋君之人，就是您吶。”
霄廣常不能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他后退了兩步，搖著頭，再去看袁飛，卻赫然發(fā)現(xiàn)對方連表情都是陌生的。
這個人，大抵根本就不是袁飛吧。是被魔了心的皮囊呀！
“你……你信口胡言！”
“只要有人信我，胡言亂語又如何呢？怕是國舅句句真話，卻沒有人肯聽吧。”
“你會遭天譴……”
“勸國舅還是早點(diǎn)回家，與一家人團(tuán)聚，吃最后一頓飽飯吧?！?p> 霄廣常搖搖晃晃的走了。
再回到府邸不久，就親自下廚做了一頓飯。在飯菜中灑下一整瓶的鶴頂紅，致毒致盲，不讓任何人有殘活的余地。
溫子合被霄廣常打發(fā)出門遛彎了。估摸著天都黑了，肚子也餓，于是回到了國舅府。于是就見到了眼前一幕。
他跌跌撞撞不知奔向哪里，最后卻找到了謖深。
“郡王——翼郡王吶！”
謖深厭惡此人，卻還是多問了一句，“溫大人是怎么了？”
“國舅爺……國舅爺一家都死了！”
謖深匆忙尾隨溫子合趕到國舅府，眼前一幕觸目駭然。
滿地的尸體，滿地的狗血。
連國舅府的忠仆，廚娘，豢養(yǎng)的雞鴨魚狗都未能幸免。
臨死之前霄大人內(nèi)心的絕望可想而知。
他回顧短短五十幾載，為人朝臣忠君之士，也沒有做錯什么呀！
霄廣常孫媳產(chǎn)子不久，懷抱中的嬰孩飲完母汁嘴角還留著奶白，卻已經(jīng)全身發(fā)紫，死狀慘烈。
國舅爺?shù)呐e家自盡就像一個警告，皇城之中恐怖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都說當(dāng)今亥王是比先王更厲害的人物，一登王位就拿兩朝元老開刀，給整個亥朝上下一個下馬威。
也有人說這是亥王親邊疆藩王，而不再仰賴朝廷文臣鼻息的信號。
一時間人心惶惶……
一院落的尸首很快就被府衙的官差收走了。準(zhǔn)備堆砌在城郊曝尸荒野。
謖深請府衙差役等一等，“或許國舅爺還有親戚愿意替他們一府的人收尸掩葬呢……”差役官卻哼笑一聲。
“我說翼郡王，您是在邊關(guān)待的太久了，都忘記了我們皇城的嚴(yán)冬有多么冰冷了。”此話意味深長別有所指。
很快謖深就明白了。
就根本沒有親屬愿意來收尸的。
皇城之中都是三代以外，恨不得撇清關(guān)系都來不及，怎么還會有趕著上門燒香的？
皇城之外，關(guān)系更遠(yuǎn)，讓他們離鄉(xiāng)背井趕來收尸顯然是更不可能的。
堂堂兩朝元勛，亥朝國舅，一府幾十余口人，卻要被堆疊山谷，野火焚燒，野獸啃食。謖深看不過去。
他走遍整個皇城的棺材鋪，想要為霄國舅一府人打造入土的棺材。
棺材店老板卻說了實(shí)話?！耙砜ね醯暮眯奈覀兤胀ò傩斩寄芸吹妹靼??？蓪m廷里頭卻未必是那么看的?？ね踹€請三思后行呢?！?p> 見謖深依然不為動搖，繼續(xù)又道盡現(xiàn)實(shí)，“何況那么多口棺材，要埋在哪兒呢？都埋在國舅爺?shù)牡乩锩矗亢孟褚膊恍邪?。畢竟還有些家仆和外人。何況……國舅爺陷害忠良之罪，往年先王賜封的地怕是當(dāng)朝亥王一準(zhǔn)兒要收回去的?！?p> 還沒收，是因?yàn)闆]料到霄廣常死的這么快，死的這么拒絕。連他自己的兒子、孫子都沒有放過。倒是真幫了亥王一把，永絕后患了。
這個時候謖深還不知道有一對姐弟即將入城了。
他們就是國舅爺另外一個妹妹的一雙兒女。
崆峒黎和崆峒茗。
崆峒家也是世代書香門第，但是崆峒老爺性格倔傲，目中無人。自認(rèn)整個亥朝上下就沒有一個人配得上讓他獻(xiàn)忠誠的。
于是明明好端端皇子國傅之子，父親一死，立刻被人趕出皇城。一連驅(qū)趕了好幾里地，常年來若非霄國舅心疼妹妹時常接濟(jì)，恐怕日子過的如同流民。
崆峒黎小的時候天賦聰穎，又識大體，被母親帶到舅舅家?guī)状危忌畹镁司藲g心。舅舅擔(dān)心這個外甥女的天賦在她自己家中不免被埋沒了，就一直邀請她借居在自己府中，與國舅府中的女孩兒們一起聽課讀書。
崆峒黎只所以又回到自己家中，就是因?yàn)橄韧跸蜥轻技矣懸怂纳桨俗帧?p> 都以為先王是要賜婚了，既然賜婚，就是大事。暫且不看夫家是誰，這肯定要從自己娘家迎娶出門，不能從舅舅家走吧。于是她就回去了。
不料倒是這一回去，倒救了她的命。
在所有人都巴不得在門楣貼上橫幅：我家不認(rèn)得國舅爺！這時候崆峒黎伴著自己弟弟崆峒茗來了。
其實(shí)霄廣常的處境，作為妹妹的崆峒夫人是有所耳聞的。她也想過要怎么幫助哥哥，但自己人微言輕，自己夫家又是那么個不頂事的人。
崆峒黎早就說既然沒有了賜婚一說，不如就回到舅舅家去，也好幫著舅舅想想主意。奈何她父親不容許呀，崆峒老爺崆峒岳說，女孩子家豈能如此厚顏無恥？
亥王是什么人？言而無信之人。找人問了庚帖卻不叫賜婚，擺明了就是看不起崆峒家，也根本沒有想起當(dāng)初自己是絕對反對女兒嫁給邊關(guān)郡王謖深的。
“謖深到死了都是一輩子的邊疆守衛(wèi)！”這是崆峒岳的原話。
還有，“我早就看清楚了亥王的為人?？辞宄撕コ谋举|(zhì)！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衣冠禽獸。你哥哥自詡博覽群書上天入地?zé)o所不知，能看不清眼前那群人？不是的。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還扒拉著我家女兒去當(dāng)棋子？哼！”
話到這份上，崆峒夫人也不好說什么了。其實(shí)當(dāng)初傳言亥王要賜婚小女和翼郡王的時候，崆峒夫人也是嚇了一跳，日夜焦灼哭泣，給自己哥哥寫了無數(shù)封信，就是希望他說服先王，能夠放棄這件事。
結(jié)果，人家男方先跑了？！這個恥辱可就大了。
就不共戴天了。
崆峒黎雖然是個在舅舅家有幸讀過幾年書的女孩兒，她心底深知若是當(dāng)年舅舅沒有留下她，回到自己家中父親也不定會容許她念書。
所以這份感恩的心一直懷揣著。只不過女孩子耳根軟，架不住父母日日一遍遍的埋怨舅舅在婚姻大事上沒有替她做一步好的謀劃。
可是就在得知舅舅全家都遭遇不幸后，她坐不住，非得來一次皇城，替舅舅一家人收尸了。
崆峒岳是根本不愿意沾染這等晦氣事的。崆峒夫人只好變賣了首飾，和當(dāng)初霄廣常私下補(bǔ)貼給她的一點(diǎn)私用，也不敢找別人，就讓自己一對兒女悄悄去。
且再三叮囑，“可千萬不要同官府的人起沖突。若是不讓你們收尸，這……畢竟是罪人，你們就遙遙的去廟里上個香，想辦法筑個排位，帶回來，就全當(dāng)是揭過去了?？啥耍俊?p> 見崆峒黎不言語，拉著她又叮嚀了一番，“記住了！別讓人知道你們倆是去國舅府收尸的?！?p> 崆峒黎的心情也不好。再回皇城卻早已物是人非……
崆峒茗歲數(shù)小，又是頭一次進(jìn)皇城，與舅舅的感情也不厚實(shí)。若無其事的在四處光著。
“阿姐，據(jù)說死了好多個呢！咱們要去一具具抬尸體么？阿姐，我怕的……”
崆峒黎望著他，眼淚都快要無奈的留下來。自己到底帶了個什么大寶貝？！
罷了！果然是沒有一個男人靠得住……
“那么一大府的人，官府也會幫著收尸。就是不知道，這尸體收到哪兒去了。我們也不著急，我們先去……”
“先去哪兒？阿姐要帶我城里逛逛么。”
崆峒黎暗自搖了搖頭，“先去給舅舅、舅母，表哥、表嫂，還有我們剛出生的表侄兒定幾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