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時,天地交匯處一片瑩玉白,朝陽正欲自天河底升起,奈何人間陰霾云密布,風雨欲來,陽光燦爛卻穿不透厚重的黑云,人間看不見半點陽光。
韓勨昏沉沉的醒來,意識恢復的當下他只覺得十分疲憊,想翻身去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在何處,約過了半晌他的知覺才一點點恢復,掙扎著撐開酸澀的眼,動作輕緩的打量了一下四周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環(huán)境。
這不是他的臥房,但看著又十分眼熟。
他嘗試著動彈了一下沉重的身子,想起來喝杯水,可才微微抬了抬頭他便覺得暈眩難受,只得又躺下,待壓過心頭的那陣惡心后,方又重新睜眼。
窗外那片青竹令讓他認出這里是土地廟的后廂房,他不久前曾在這里暫歇過,但不知為何,今日他又來到此處。
經(jīng)過片刻失神與頭暈目眩,韓勨慢慢回憶起昏睡前所發(fā)生的事情。他只記得自己與阿璃正在幫唐翼驅除蠱蟲,進行到一半時,門外似乎有動靜,阿璃出門查看,并囑咐他要好好看著唐翼。
后來呢……
后來發(fā)生了何事?
韓勨的回憶在此被處打斷,他記不起后來發(fā)生了何事,也記不起自己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土地廟里??伤[約記得,阿璃曾取出一顆紅色的珠子,不知為何他竟是對那珠子生出渴望之心,甚至覺得那顆珠子美味至極,只聞著就讓他垂涎三尺,想把那珠子含進嘴里,吞進肚里。
所以……他后來是趁著阿璃出門去,真的把球子吞了嗎?
韓勨不敢斷定,更不敢相信,可更讓他害怕的是,內心的潛意識里,他竟是相信自己會如此做的。
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陣微風,風里有著雨前的潮濕氣。
丹墨璃一手端著桃木托盤,一手提著裙擺走進門來,看到他醒了,隨即眼角帶笑的望著他。
“你莫要動,也莫要慌,先安靜的躺著,不然又該難受了?!彼龑⑼斜P放到床旁的圓凳上,將藥壺里的熬了個把時辰的藥倒進碗里,再小心輕緩的扶著他坐起。
“我這是怎么了?”韓勨的嗓音沙啞,沒說幾個字就覺得干癢,忍不住輕咳了幾聲,頭便更暈了。
“我熬了藥,你先喝下,待喝了藥后你就不覺得難受了,稍后我再慢慢說給你聽發(fā)生了何事?!睂⑺麛埲霊牙镒?,丹墨璃耐著心一勺一勺的喂著他把藥喝完。
姜黃的藥汁沒有一點苦澀,入口反而帶著一絲清甜,整碗藥喝下,韓勨立馬覺得自己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方才覺著沉重無力的身體變得心曠神怡,如釋重負一般,頭腦也清醒冷靜了下來。
只是他貪戀她難得的小心溫柔索性就佯裝著還是虛弱的樣子歪在她懷里,舍不得起來。
將藥碗擱下,丹墨璃眼神糾結不定的看著倚在自己懷里幣,耍賴不肯起來的人,已經(jīng)在以心底反復思量了一整晚的話,此刻繞到嘴邊卻還是說不出口。
陰沉了一整晚的天終于從遠方傳來一陣輕雷,不多時就下起了戚戚瀝瀝的蒙蒙細雨。
窗外風雨纏綿,竹葉婆娑,山野里的風輕拍著屋檐下的銅鈴,“叮咚叮咚”一聲連著一聲,悠蕩在青風山細雨間。
“你說這一大清早就風雨連綿的,那些香客還會前來上香嗎?”韓勨靠近身后的人,手指間纏繞著她烏黑柔軟的青絲,與她一起賞雨閑聊。
“自是會有人來的,這世間信仰虔誠的人無數(shù),即便風雨再大,也阻礙不了他們敬供朝奉的誠心?!钡つщS他一道望著窗外細雨綿綿,風雨并不算太大,只是雨中的山路更加濕濘難行。
“那,他們?yōu)槭裁磿绱蓑\呢?”
“因為心有所愿,即然有愿相求,自然是表現(xiàn)得越虔誠越好了?!?p> “那若是我也有一愿,我的心也足夠虔誠,那正殿上端坐的神仙們是否也能如我所愿呢?”指間的青絲冰涼如雪,柔軟如綢,他一點一點握緊,就像是要將她緊握在手心里,此生不離左右。
“你有何愿?與其求他們倒不如來求我,你知道的青玄是這土地廟里坐守的土地公,可他一定不如我待你好,你何苦去求他,不如來求我啊?!?p> 丹墨璃半開玩笑,半似認真的低聲說道,被他扯緊的發(fā)根微微泛疼,于是她反手握緊他的手心,暗中卻細細探著脈象。
韓勨聽她這么一說,頓時笑開聲,可再一想發(fā)覺她說的倒也未必是錯。若是求盡天下都不能如他愿,不妨就直接求她。
“我愿……”韓勨起身坐直,望進她的眼底,看著她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緩緩說道:“我愿能與阿璃天長地久,不只這一生,亦求來生的生生世世我都想要與你在一起,永不分離?!?p> 丹墨璃的心緊縮起來狠狠一跳,痛得她呼吸一頓,隨之而來的是自責,是心疼。她自責為何沒能早些看出他的心意,不然何至于讓他走到這一步,落進端木荼的圈套里險些丟了性命。
“你知曉的,我是妖……做不了凡人。”她有機會能修成仙,卻斷無可能做人。這世上唯有人才有生生世世的輪回,其他不論是妖還是仙,死了就是死了,魂消魄散,便是修做正神也只有隕落的一天,沒有生世的輪回。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你若不做成凡人,那我便去做妖,只要能與你一道同生共死,怎樣都好,我不在乎的?!?p> “做人不好嘛,何必要讓自己淪為受世人唾棄的妖呢?”她要如何能忍心眼看著他淪落而無動于衷。
“做人未必就是最好,這世間有的是衣冠禽獸,道貌岸然的小人,他們未必比妖來得有情有意。就如阿璃這般,難道不是比我的那些有血緣關系的宗親叔伯們都待我好?!?p> 韓勨父母早失以至于他幼年的生活清苦坎坷,所以早在幼年時他就已經(jīng)看透這世間形人情冷暖,嘗盡了心酸孤獨。
當他孤身一人在茅屋里等死的時候,沒有一人來給自己送過哪怕是一碗清水,他的堂兄甚至盼著自己能早點病死,只為霸占他家的那兩畝薄田,一間茅屋。
這世間有多少人,可他們皆與自己無關、
生死無關,榮辱無關,細算下來,與自己有關的,竟就只有眼前這個被世人唾棄的妖。
可人生的最黑暗的時候,恰是她救了自己一命,給了自己十多年安穩(wěn)的日子,讓他活得自在得意,活得有尊嚴。所以,他傾心于她,依賴于她,想與她彼此相互依偎,生生世世都在一起,不論她是人還是妖。
這樣的情感又有何錯。又礙著何人。為何他們一個個都不能接受呢?
丹墨璃被他的話所震撼,她從未敢去奢望生生世世,望著他的眼神一陣猶疑,想了又想最終還是不想瞞他。
“你昏睡不醒的這兩日里,我去一趟京都,見到了端木荼?!?p> 韓勨一愣,明白她話中的意思后身體陡然僵直,神色緊張慌忙的從她懷里起身,連帶著扯緊了指間的發(fā),扯痛她的頭皮。
他松開她的放,失落的心無從依靠,不知道她已經(jīng)查出了多少,也不敢肯定她是否會真的全心接納自己。畢竟端木荼曾說過,在整個妖界里數(shù)她最為尊貴,擁有至高無上權威。
“那個端木荼,他并非好人,實際上他并不能完成你心愿,反而是坑害了你,也欺騙了你?!?p> “可是,他說……他說只要我依照他所說那些去做,就可以讓我和你一生一世的,不是嗎?”韓勨當然知道那個所謂的國師突然親近自己肯定是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自己是否真的能如愿的與她一起一生一世,天長地久。
丹墨璃又心疼又氣惱的搖頭嘆息,說道:“他說的那個法子是錯的,實事上,他只會讓你變得與他一樣,非人非鬼亦非妖,明明還活著,可身體卻會一日日慢慢的腐爛,到最后你需要每天都吸食生魂和鮮血來維持外貌,不然你的身體會變成一架連動也不能動一下的枯骨。到那時,你會痛恨這個世道,會覺得活著還不如死了松快,甚至,你還會痛恨我的出現(xiàn),你會認為是我的出現(xiàn)才讓你變成那般模樣的。”
“不會的,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不論結果如何都與阿璃,我怎會……”
怎會,怎么舍得去恨你呢?
韓勨被她話生生嚇著了,他怕她會左顧又盼而再一次逃離。
只是,丹墨璃所說的這般下場也不是他所期盼的,雖然此前他也想過千百種可能,比如容貌會丑陋,比如心性會兇殘,可從未想到過,最終的下場會變成一具枯骨。不能動,不能言,那他要如何與她長相廝守,難道只能是兩兩相望嗎?
不,他不要這樣。
韓勨慌亂了,也害怕了。
“嘉榮,你真的要如此活著嗎?”
嘉榮,是她為他取得的字,原是寓意著吉祥如意,逢兇化吉,期盼著他能無憂無慮過完此生,可偏偏事與愿違,他與她,兩人皆是走到人生最關鍵的時刻,都在面對著此生最艱難的選擇。
她要選擇是全力以赴的去渡那道生死劫,還是傾盡一切的去救他?
而他,卻在要做人,和做妖間做選擇?
想想,都覺得十分好笑。
丹墨璃想到這些情不自禁的重重嘆息一聲,那的這一聲嘆息與韓勨而言,卻像是一著無聲的指責,責備他擅自聽信了惡人的話,為她帶來了麻煩。
“阿璃……你可是在怨我?”韓勨握緊她的手,不敢放,怕一放開,她就又消失了。
“不,我是在責怪自己,沒能照顧好你,讓你落入了端木荼的圈套里,受了你本不該受的苦楚。”輕柔的撫過他的蒼白的臉頰,摸上著他耳垂。
凡間自古有耳垂厚重的人,福氣也大的說法,所以你看那廟嘗上的佛,耳垂都是又大又厚。韓勨的耳垂看著卻是不在不小,與她食指的指甲一般大小,也不知他的福氣又當如何。
“好在如今一切都還來得及,你聽我的,就還有挽救的機會。”她淡淡的說著,好似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韓勨得的也不過只是風寒一般的小病。
“如何挽救?”
“我去問過那位駙馬,他說你們此次回來是為了找尋一知千年修行的大蛇,京都里的那位帝王要取她的蛇肝入藥,以圖長生不老,可是真的?”
韓勨點頭,將他心中的想法與端木荼讓他做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丹墨璃說了。
原來端木荼想要的是蛇膽,因為蛇膽可清熱解毒,千年修行的蛇妖身上所取的蛇膽可以解他身上的毒,為了騙取韓勨的信任,他誆騙韓勨,只要能服下蛇膽便能擁有妖身,與她一道長相廝守。
介時,蛇肝獻于皇家入藥,既能根治唐翼的病,能讓害怕帝王要長生不老的心愿,而蛇膽歸端木荼,待發(fā)他拿到蛇膽自會完成韓勨的心愿。
只是端木荼未想到韓勨也只是與他虛與委蛇,因為韓勨從來都沒想過要將蛇膽帶回京都給他。
“我暗中查過資料,若是將整個肝膽取走,那蛇妖定是活不成的,所以我只想取一半,只要服下那一半蛇膽,我也可以做妖,到時,與你就不再是人妖殊途,也無人再阻礙我們在一起了?!?p> 丹墨璃不禁被他說愣了,縱使自己活過三千年,見慣世間百態(tài)眾生各色欲念,還是第一次見到有凡人向往做妖的。以往她所遇到的人聞妖色變,知曉自己是妖后恨不得打死她。
沒想到,世間還如他這般癡傻的人。
人如何能成妖,那是背離天道,是要受天遣的。
不過,其他暫且不論,丹墨璃聽韓勨這一番說詞,發(fā)覺到其中的怪異之處。
“嘉榮,你可知那蛇妖是誰?”她一字一字緩而輕的問著,心中似有所猜想,卻又覺得十分荒謬。
韓勨沒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雖然都是妖,但他從款想過那蛇妖與丹墨璃之間有所關聯(lián),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問道。
“難不成阿璃你認識那蛇妖,若你與他認識,那我定不會去傷那蛇妖的?!?p> 丹墨璃聽他的話更覺哭笑不得,果然啊……
“那,你可知曉我的原形是什么?”
“自然是我院中的那棵桃花樹了,你與那桃花樹一樣長得都很美?!?p> 自己美嗎?
她摸著自己的臉,無奈而深深的嘆息。
雖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出錯以至于讓他有了這樣的誤會,不過她并不想去做解釋,反正自己也無力能安然無恙的渡過那道生死劫,若到時她的下場是魂飛魄散,那么,能讓自己在他心中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又未嘗不是件好事呢。
難不成今后他每每回想起與自己度過的每個日夜,腦中都會浮現(xiàn)出一條漆黑冰冷,丑陋不堪的模樣來嗎?
若真是那樣,他可還愿回憶起與自己的點點滴滴呢?
罷了,罷了,既然誤會已生,那就讓這個美麗的誤會繼續(xù)下去吧。
丹墨璃很快就想通了,便笑著與他說道“也不算很熟悉,再者,若她的蛇膽可救你性命,那不論她是誰都不重要?!?p> 只要能救你性命,是誰都不重要。而且她很慶幸那個能救他的是自己,而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