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歲月(一)
卻說云兮自上了星云臺,每位神君來值守布星時(shí)她都需隨侍在側(cè),沒過多久就對先前那個仙娥總結(jié)的經(jīng)驗(yàn)深以為然,當(dāng)然,除了她對天樞上神的評價(jià),云兮覺得他的話也并不很少,語氣也很溫和,反倒覺得比以謙遜著稱的天權(quán)神君更容易親近些。
當(dāng)然,諸位神君見面第一句話都是囑咐她加緊精進(jìn)修為,無一例外,云兮自然也從善如流,反正其余時(shí)候除了擺弄擺弄花草,也并沒有什么別的事情可做。
可這樣的日子初時(shí)還好,久了也挺無趣,某日重寰又來值守,見云兮正耷拉著腦袋,百無聊賴踢著地上三珠樹掉落的果子,口里還叨叨著,又不能吃,光長得這么好看有什么用之類的話,便走過去微微笑道:“它們是不能吃,但你若拿一顆去青丘,就可以換到許多吃的?!?p> 云兮精神一振,忙問青丘是什么地方,重寰便解釋道:“青丘是狐族聚集之地,又有神仙凡人妖精怪物雜居其間,因此什么吃的都能找到。”云兮聽了,又問怎么去,重寰便自廣袖中摸出一截纏著紅色絲帶的樹枝系到她手腕上:“這是老迷穀的枝,想去哪里跟著它走就行。”
云兮擺弄著那截樹枝,心道不過一截樹枝罷了,果然有那么靈驗(yàn)嗎?不過,他應(yīng)當(dāng)不會騙自己的。
她正想時(shí),重寰已自地上拾起兩顆果子放到她掌中,微笑道:“去吧,今日給你放假?!?p> 云兮心中雀躍,卻又還要端著女仙的架子,便只把眼睛笑得彎彎的,一面行禮一面道:“多謝神君。”之后跟著迷穀枝走了。
等到第二天她背了一大包東西回到星云臺時(shí),玉衡正和重寰坐在亭中下棋,一見她便棄了棋子道:“你這小丫頭還挺守信,我還道你一定會玩兒得忘了時(shí)辰,特地留下天樞上神在這兒陪我說話?!闭f著見云兮已將背上那一大包東西卸了下來,好奇地湊過來看,“你這一大堆是什么?”
云兮笑著道:“這三珠樹的果子真的太好使了,他們都搶著跟小仙換吃的,小仙一個人也吃不完,扔了覺得太暴殄天物,就把它們都帶回來了,還順便弄了套鍋碗瓢盆?!?p> 玉衡看了看重寰,揶揄道:“你還挺持家。不過你呆在這天宮里也不會餓,弄這些回來做什么。”
云兮看著他幽幽道:“不會餓,但會饞?!?p> 玉衡拈起一塊魚干聞了聞,皺眉道:“這些個東西能解饞?也不很美味的樣子啊?!?p> 云兮笑道:“那不是還要料理料理才能成為美味嗎?”
玉衡挑挑眉:“你會?”
云兮道:“不知道,試試吧?!?p> 等到她拿了食材去一邊試試的時(shí)候,玉衡悄悄問重寰:“你不是說她最后還是喝了孟婆湯,把前塵往事都忘了嗎?還記得怎么做吃的?”
重寰卻淡淡笑道:“不知道,試試吧?!?p> 玉衡撇撇嘴:“那你慢慢試吧,我先走了?!闭f著起身要走,忽然聞到云兮那邊倒騰起來的一陣香氣,便又改了主意,笑吟吟坐下道,“還是試試吧?!?p> 結(jié)果云兮竟真的不負(fù)所望,一道鮮筍篤魚干吃得他蕩氣回腸,趁她收拾了碗筷去洗時(shí),玉衡悄悄對重寰道:“你確定她真的都忘了?依我看那一世小酒館老板娘的風(fēng)采依舊啊?!?p> 重寰笑道:“她本就不是凡人,孟婆湯的作用,對她或許還是有限吧?!?p> 玉衡聽了便不再說什么,只是從此常在云兮這里蹭吃蹭喝,云兮則覺得北辰宮諸神這一萬多年待她都不薄,因此另外幾位來時(shí),她也常有美食奉上,那幾位倒也欣然接受,唯有天璣一邊吃一邊還要訓(xùn)示她不可過于貪戀口腹之欲,不務(wù)正業(yè),要抓緊修煉。云兮便也只是笑著答應(yīng),下次仍做了端到他面前,安靜聽訓(xùn)。
至于那些食材,自然都是云兮瞅著空檔溜去青丘弄回來的,倒也沒耽誤過什么正事,然而這天重寰來時(shí),卻見天權(quán)正背手望著天際,感知到他靠近,回頭便問:“你又給云兮放了假嗎?”
重寰聽了微微皺眉:“沒有,她不在?”
天權(quán)的眉頭便也皺了起來,搖首道:“我來時(shí)她就不在,我起初以為是你們給她放了假,可一直不見她回來,覺得不太對因此方才一一傳訊問了他們,又都說不知此事,她往日從不是這樣沒有交代的,若你也不知,多半哪里出了問題。”
重寰沉默片刻后道:“或許只是迷路了,我去看看?!?p> 天權(quán)點(diǎn)頭道:“去吧,我先替你守著。”
重寰便先往青丘來,在一片小樹林中撿到云兮遺失的老迷穀枝,卻見上面絲帶的斷口并不平常,再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林子里還有打斗過的痕跡,閉眼感知了片刻,循著此處她殘留著的一絲氣息一路追到了蓬萊,心中好笑,怪不得回不來,從來不辨方向也就罷了,竟然還誤打誤撞跑到了這兒,她那樣級別的小仙,一旦上了島法力就會被封禁,況且這里滿地都是她最怕的蛇類,雖并不見得能有多大威脅,但估計(jì)這會兒也嚇得夠嗆。
果然,等重寰尋到她時(shí),她正舉著隨風(fēng)與滿地毒蛇對峙,忽然聽到有人喚她,抬眼見是重寰,激動得幾乎落下淚來。一條蝮蛇趁她分神躥上前來纏到她手中的劍上,云兮嚇得連喊叫都忘了,扔了隨風(fēng)連退數(shù)步,那些蝮蛇便都一擁而上,卻瞬間全被瑯環(huán)截作數(shù)段。
云兮未及反應(yīng),已被重寰帶到半空,低頭看時(shí),才見島上那些毒蛇竟都以她為圓心,層層疊疊圍成了許多個大圈,剛才那些簡直只能算是九牛一毛,不由地挨緊了重寰,死死拽住他的衣襟。
重寰見她被幾條蛇就嚇得丟盔棄甲,本想說她兩句,但見她一臉煞白,雙目通紅,身體尚且戰(zhàn)栗不已,終究不忍。又見她衣裙上都是血污,便只皺著眉問:“受傷了嗎?”
云兮搖搖頭,顫聲道:“不…不知道…沒有吧…”
重寰嘆了口氣,心道這丫頭果然是被嚇傻了,離這里最近的是嫦曦,還是先過去讓她幫忙看看再說。這么想著,便一面給嫦曦傳訊,一面抱著她往廣寒宮來。
等到了廣寒宮中,云兮總算緩過些勁來,被嫦曦帶進(jìn)去沐浴更衣之后,出來便道:“糟了神君,我的劍。”
重寰卻不答她,只盯著嫦曦,待聽嫦曦微笑著道:“只是手臂上被蝮蛇咬了一口,不妨事,已經(jīng)上了藥了。方才衣裙上的應(yīng)該都是蛇血?!敝蟛艑㈦S風(fēng)扔給她,冷笑道:“這時(shí)候想起你的劍了?!?p> 云兮本就對自己方才的表現(xiàn)十分羞慚,此刻聽他如此說,心中更是難過,只默默收起隨風(fēng),低頭站在一旁。
此時(shí)已有小仙使送回重寰的外袍,想是看到前襟的褶皺拿去熨燙過了,嫦曦便接過來幫他穿上,又勸道:“那蓬萊蛇陣,別說她一個小丫頭,就是普通老神仙見了也要發(fā)怵,神君何必對她如此苛責(zé)?!?p> 重寰道:“她是普通神仙嗎?她將來…”他說到此處忽然止住,復(fù)又嘆息著道:“嫦曦,你又不是沒見過真正的戰(zhàn)場…”
嫦曦聽了,也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慢慢來吧?!币娭劐静徽Z,便又過來勸云兮,“你也別這樣,神君是擔(dān)心你,現(xiàn)在才區(qū)區(qū)一個蛇陣,你就嚇得連兵器都丟了,將來上了戰(zhàn)場,百鬼哀嚎天地變色,你又當(dāng)如何…”
哪知她不勸還好,一勸云兮反倒掉下淚來,嫦曦忙又拉著她到屋子里哄了許久,云兮這才哽咽著道:“神女不必說了,小仙只是氣自己膽子太小沒出息罷了?!?p> 嫦曦聽了嘆道:“那就更不必了,心里沒有一點(diǎn)畏懼才真的不妥。昔日的魔主安歌連天譴都不懼怕,結(jié)果如何呢?”
云兮聽了,使勁用手抹著淚問:“魔主安歌?”
嫦曦點(diǎn)點(diǎn)頭:“今后他們會慢慢告訴你的,現(xiàn)在北辰宮的諸位神君怕是都在為你擔(dān)心,你不趕緊先回去報(bào)個平安嗎?”她說著用手絹擦去云兮臉上的淚水,又拉著她坐到妝奩前重新勻面梳頭,最后笑道,“這么美的一雙眼睛,哭壞了多可惜?!?p> 彼時(shí)重寰獨(dú)自在屋外等候,心里也是百轉(zhuǎn)千回,七萬年前若華巋然獨(dú)立任群魔撕咬吞噬和云兮方才在蛇陣中孤苦無助的場景在他腦中不斷交錯。嫦曦說得對,她畢竟太年輕,見得太少,哪怕歷過了一萬多年的輪回磨難,也不可能與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若華同日而語,況且她天生怕蛇,自己去之前,也不知與那一島的毒蛇對峙多久了,確實(shí)不該那么苛責(zé)她。
正想著,云兮已從屋中出來,她平常穿的是極普通的仙袍,普通得幾乎男女莫辨,又不大愛用脂粉裝飾,固然是清水芙蓉,卻也終究失于平淡,今日穿了嫦曦的衣裙,竟襯得她纖腰素束,流風(fēng)回雪,又因剛剛哭過,越發(fā)顯得眉目含情,楚楚動人。
重寰只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移開,云兮以為他還在生氣,只好底頭不語,卻聽他道了句:“走吧。”聲音溫潤如往昔。
嫦曦忙推著她道:“快去吧?!?p> 云兮只得跟嫦曦行禮告辭,低著頭默默跟在重寰身后,一同回到星云臺。
天權(quán)見重寰領(lǐng)著云兮安全歸來,終于放下心,問了幾句便自回北辰宮去了。
星云臺上又只剩下他們兩個,相顧無言。
重寰沏著茶,緩緩開口問:“你是怎么把迷穀枝弄丟的。”說著又自廣袖中摸出那截樹枝遞到云兮面前,云兮聽他語氣平淡,想是氣過了,趕緊接過來道:“小仙前兩日在青丘換東西耽擱得有些久,怕誤了天權(quán)神君值守的時(shí)辰,便想抄近路回來,穿過一片小樹林時(shí),看到有兩個妖怪在拔一只長尾巴小青雀的翎毛…”
重寰挑挑眉:“長尾巴小青雀?”他想起林子里掉落的一片鳳翎,嘆道,“人家叫青鸞?!?p> 云兮從善如流:“哦,青鸞,小仙見那小青…小青鸞叫得可憐,就上前制止。后來那兩個妖怪是打跑了,小青鸞也送走了,小仙卻怎么也找不到回來的路了,心里又急,只顧往前找路,不知怎么的就到了那座蛇島上?!?p> 重寰心想,早知道你不辨方向,所以巴巴地尋來天地間第一株迷穀樹的老枝給你免得你迷路,結(jié)果還是這個樣子。
云兮說到此處,想起蛇島上的遭遇,不禁打了個哆嗦,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重寰見她神色有異,知道不妥,忙攬過她,迅速撩起她的廣袖,果見傷口處依然腫脹且有污血滲出,心中詫異,蓬萊州的蛇毒什么時(shí)候進(jìn)化到連玉兔搗的藥都控制不住了。于是趕緊幫她逼出毒血,云兮一時(shí)支撐不住昏倒在他懷中,這時(shí)玉衡晃晃悠悠來了,見此情景趕緊轉(zhuǎn)身就走,口中還道:“抱歉抱歉,打擾了,打擾了?!眳s聽重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快回來?!庇窈庵坏檬兆∧_步,轉(zhuǎn)回來,仔細(xì)一看,笑道:“我還說是何方神女竟讓你忽然開了竅,竟帶到這里幽會,原來是這個小丫頭。還別說,這丫頭打扮打扮也是不錯的。”他說著說著才覺得有些不對,“她這是怎么了?害羞?”
重寰白了他一眼:“被蓬萊的蛇咬了。”
玉衡點(diǎn)點(diǎn)頭道:“哦,對,錦嵐剛才回來說你是在蓬萊尋到她的,果然還是被咬了嗎?”見重寰點(diǎn)頭,便自懷中摸出一粒金丹遞給他道,“我就知道,現(xiàn)在蓬萊的那一窩大蟲子兇得很,上次你們讓我去尋清虛,我路過那里就說下去看看,一時(shí)大意也被咬了,本來沒當(dāng)回事,后面才覺得有異,只能去太清那里要了兩顆金丹,這個你先給她吃,不夠我再去要?!?p> 重寰接過金丹喂云兮服下,皺著眉道:“連你都被咬了?”
玉衡撇撇嘴:“我那是大意了,誰知道現(xiàn)在島上那些蛇一條條都要成精了的樣子,我一上島,它們大概感受到了靈氣,全都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看得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說著,大概是想起了當(dāng)時(shí)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又搓了搓手臂,“要不是為了找人我早走了,你不知道,那些大蟲子現(xiàn)在討厭得很,沒完沒了就要纏著你,我一時(shí)不防,就被條那么粗的蝮蛇咬了一口?!彼f著,還用手比劃了一下,“你見過哪里的蝮蛇有長到那么粗的嗎?跟我們這樣的上神還敢一直較勁,要不怎么說他們都要成精了呢,不,是都要瘋了。你說這小丫頭怎么就跑到那里去了呢,她這樣的一上島法力就基本歸零,沒被那群瘋蟲子生吞了,還真算是年輕有為…”他說著,又看了重寰懷中昏睡著的云兮一眼,惡狠狠道:“看著吧,老子早晚去端了那群瘋蟲子的老窩,看他們還怎么囂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