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如夢（六）

　　到了市集之后，重寰攜著云兮的手走在前面，令玥與玉衡互相笑罵了一陣，不知怎么又惹了氣，便撇下他趕上來挽著云兮東拉西扯，最后還問道：“云兮，你也算三界六道都混過了，憑良心講，你最喜歡哪里？”

　　云兮笑道：“自然是人間了。”

　　令玥不解：“為什么?！?p>　　云兮笑道：“天上太冷清，地下太憋悶，只有這天地之間的眾生最是有趣啊。”

　　令玥皺眉道：“人間這么多疾苦，還最有趣？”

　　云兮想了想道：“可這里也有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啊，比如說…”她正說著，忽然聞到一陣香味，循香望去，果然見到一個賣糕點的小攤子，便拉著令玥往那兒走，口中繼續(xù)道：“…好吃的?！?p>　　令玥無言以對。

　　云兮要了幾塊桂花核桃芝麻糕，招呼大家都來吃，重寰付錢時卻讓攤主又多包了一些，云兮道：“我們吃不下那么多，拿回去放壞了可惜?！敝劐疚⑿χ溃骸皼_和也喜歡，給他帶幾塊吧?！痹瀑饴牭眯α?，心道怪不得玉衡老說沖和是他最疼愛的弟子，果然，不僅出門只帶他，一有什么好東西也總念著他。

　　她心思轉(zhuǎn)得飛快，嘴巴卻也未曾停下，依舊吃得津津有味，重寰見她那樣子，不禁問，“你從來不愛吃甜的，怎么偏偏這個例外？”云兮笑道：“你難道不覺得，這四樣?xùn)|西放在一起簡直是絕配嗎？”

　　重寰不解：“四樣？桂花、核桃、芝麻，還有呢？”

　　云兮搖頭嘆道：“還有糕啊，沒有米面怎么能成糕。唉，果然還是別想指望你們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男神?！?p>　　重寰想了想道：“這么算下來，倒也不止四樣?！币娫瀑馊鶐妥右还囊还?，滿臉臉疑惑地抬頭看著他，不禁笑道：“起碼還有糖?！?p>　　云兮一愣，咽下口中的食物，不住點著頭道：“嗯，你說得很有道理?！?p>　　令玥在一旁聽得直翻白眼：“兩位，咱們能說點有營養(yǎng)的話嗎？”

　　云兮一笑：“桂花味辛性溫，可散寒破結(jié)，化痰止咳；核桃味甘性溫，可補腎、固精強腰、溫肺定喘、潤腸通便；至于芝麻，更不得了，可以補五內(nèi)、益氣力、長肌肉、填精益髓。哪個沒有營養(yǎng)？”

　　令玥聽到此處擺擺手道：“打住打住，您只當(dāng)我什么也沒說，行了吧。”

　　玉衡趕緊湊過來道：“得了吧，她那些歪理邪說從來都是一套一套的，你如何說得過她?！?p>　　令玥見他主動給出臺階，自己何苦不下，也就乖覺地順勢挽著他的手臂道：“就是就是?！庇窈獗阋幻胬氖郑瑔査€想吃什么，一面暗暗沖重寰和云兮擠眉弄眼，重寰只不理他，云兮則故作鄙夷地笑笑，吃完糕，接過重寰遞過來的素絹擦凈手臉，繼續(xù)往前面逛去，又陸續(xù)吃了些臭豆腐蔥油餅灌湯包子杏仁茶之類的東西，最后才滿意地捧著肚子道：“唉，吃得我都困了，回去睡覺吧?！奔爸粱亓松蕉?，見到寧易帶回來的芝麻丸，又吃了半罐，令玥看得咋舌：“你這是要把這陣子沒吃的都一次補上？”玉衡也幫腔道：“嘖嘖嘖，幸好我們北辰宮是出了名的俸祿豐厚，重寰要換在別處當(dāng)差，這么能吃的老婆，可怎么養(yǎng)得起?！?p>　　云兮白了他一眼，只道困了，便徑自睡覺去了，重寰無奈笑笑，思忖片刻后對玉衡道：“你看著點，我和寧易再去封印那里瞧瞧。”

　　玉衡卻撇著嘴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還是我和他去，你自己好好在這兒守著吧，萬一尊夫人再失心瘋起來呢，我又不像某些傻小子，莫名其妙挨了頓毒打還不敢還手，這要是沒輕沒重傷了你的心肝兒，可怎么得了?！?p>　　說完笑著轉(zhuǎn)身出去找寧易了，路過洞口，看到?jīng)_和一面樂顛顛啃著重寰帶給他的桂花糕，一面呲著牙沖他笑，不禁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嘆道：“我怎么就沒個這么孝順的傻徒弟，都快被打廢了，給塊糕還能樂成這樣。”

　　令玥抄著手坐在一旁哂道：“就你還收徒弟？沒得把孩子們都給耽誤了?！?p>　　玉衡卻沒像往常那樣跟她斗嘴，只嘆著氣出去了。

　　重寰笑笑，轉(zhuǎn)身進去陪云兮了，令玥便笑著對沖和道：“神使也真夠老實的，即便不敢跟師母動手，就不會躲開嗎？”

　　沖和咽下口中的食物，嘿嘿笑道：“她那時候神智不清，萬一傷到自己，傷到腹中的孩子怎么辦，我攔著點，總要好些?！?p>　　令玥嘆道：“神使對你師父可真好?！?p>　　沖和依舊笑道：“仙子不知道，師父對我更好。我還很小的時候，村里起了疫病，父母親人相繼離世，自己也病得快死了，是師父救了我一命，還教我修仙之法，可我那時候是個凡人，六根不凈，長大后又喜歡上了個凡人姑娘，一心只想與她雙宿雙棲，便把修行什么的都拋諸腦后了。還記得當(dāng)我跪到師父面前，求他成全時，師父微微皺著眉，最后只是略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我那時覺得，他一定對我失望透了，誰知等到幾十年過去，那個姑娘壽終正寢，而我也在那里等著天命至?xí)r，師父竟然來了，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從未責(zé)怪過我，還一直耐心等著我?！?p>　　令玥點頭嘆道：“的確，你師父看上去清冷孤絕，總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實際是最有心的，你看他對云兮就知道了，我們簡直都不要太羨慕?！?p>　　沖和道：“是啊，我小時候那么皮，師父也難得對我發(fā)一次火，從來都是盡心教導(dǎo)，唉，這世上沒有誰比他對我更好了。現(xiàn)在他對云兮和她腹中的孩子那么在乎，我當(dāng)然拼死也不能讓他們有事…”

　　他在外面說得起勁，云兮卻在里面聽得窩火。原來，她躺下之后反倒沒了睡意，聽到玉衡的話時已覺得不對，正欲起身去問，忽然感到重寰進來了，想著他其實傷得不輕，很需要靜養(yǎng)，自己此時若再折騰，他又不得休息了，便躺著沒動。而重寰以為她睡著了，也就沒有打擾，只靜靜坐到一旁調(diào)息療傷，于是，他們恰巧都將沖和與令玥的對話一字不漏，聽了個清清楚楚。

　　這邊重寰剛皺起了眉，那邊云兮已經(jīng)“蹭”地翻身下榻，卻又因起得猛了頭暈惡心起來，重寰聽到動靜，睜眼正好看到她撫著心口跌坐下去，趕緊過來扶住她問怎么了，云兮干嘔了幾下，氣結(jié)道：“你們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p>　　重寰會意，拂著她的背嘆道：“不是故意要瞞你，就是為你的身體考慮，防著現(xiàn)在這種情形，我們才都不提的?！?p>　　云兮又嘔了一陣，終于緩過勁，靠在重寰身上嘆道：“如今我還有什么臉去見人家沖和?！?p>　　重寰攬著她勸道：“沖和一向懂事，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自然也不會怪你?！?p>　　云兮冷笑：“懂事的就活該倒霉是吧？就是因為他都被打成那樣了，還一心為你這個師父著想，我才更覺得過意不去。況且我就不信，你當(dāng)真不心疼？當(dāng)真不怕他被我打出個好歹來？”

　　重寰道：“他早已是個男子漢，自有他的擔(dān)當(dāng)，我心疼歸心疼，卻也很欣慰，況且我說了，只要我還在，總不會讓你們真有什么好歹的…”

　　云兮聽到此處，忽然抱緊了他，帶著哭腔道：“重寰，別說了，別總說只要你還在這樣的話，我聽著難受，你當(dāng)然要一直在，不然我們怎么辦呢？”

　　她說到最后，已然哽咽不能言，卻仍哭得十分克制。重寰知道，這次的事是真的嚇到了她，可她為了腹中骨肉，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只得柔聲撫慰道：“唉，不過就是這么一說罷了，我自然是要一直都在的，而且要等你走了，我才走呢，不會扔下你們不管的?！?p>　　云兮抽噎著道：“那可說好了，我走了你才能走，不能反悔?！?p>　　重寰嘆著氣道：“好，好?！闭f完拿出素絹給她抹淚，她卻仍哭個不住，便又柔聲哄她，“這都說好了，就不哭了吧?！?p>　　云兮的眼淚卻仍像決了堤一般不斷涌出，哽咽著道：“可我心里還是難受，就想哭一哭?！?p>　　重寰聽了，只能繼續(xù)輕輕拂著她的背，且笑且嘆。

　　后來云兮哭累了，終于靠在他懷中沉沉睡去。重寰安頓好了她，出來見令玥也已離開了，唯有沖和還呆坐在洞口看月亮，便走到他身邊坐下，一邊探他的脈息，一邊問：“怎么樣，好些了嗎？”

　　沖和忙坐直了身子道：“好多了師父?！?p>　　重寰確認過他沒有大礙之后，嘆了口氣道：“別怪云兮，她已經(jīng)很自責(zé)了。”

　　沖和撓撓頭，悶聲道：“師父怎么突然說起這個了?！?p>　　重寰便又道：“你剛才說的話，她都聽到了，還說自己沒臉見你?！?p>　　沖和漲紅了臉，手足也無處安放起來，“唉，何至如此，我這不是還好好的嗎…”

　　重寰卻只淡淡笑著，過了許久才望著月亮道：“沖和啊，若日后為師不在了，你也多看顧看顧她們母子吧?！?p>　　沖和是知道重寰的，這種話不說便罷，一說，只怕確然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正心驚時，就聽玉衡的聲音由遠及近：“我勸你少打這樣的主意，即便必須犧牲，也不可能讓你這樣拖家?guī)Э诘南热??！闭f話間已走到他們身邊坐下，見沖和手里還剩了一塊糕，便毫不客氣地伸手拿過來，細細品了半晌才接著道，“還指望誰幫你養(yǎng)孩子不成?！?p>　　重寰淡淡一笑沒有答話，一旁靠著山壁抬頭望月的寧易卻忽然幽幽道：“怕只怕我們這些老東西，一個也跑不掉?！闭f完停了片刻，又對重寰道，“不過你若要托孤，這么個小子肯定是不頂用的。而且從目前的情形來看，若華的元神多半已經(jīng)在封印中重新凝聚了，之所以不斷勾著云兮過去，大概是就差她保有的這一縷，想要奪回的意思，甚至…可能還想強占了她的真身。至于這里面還有安歌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現(xiàn)在他們兩個都對云兮志在必得，實在不是什么好現(xiàn)象。若華還好，以你們的交情，或許還能打個商量，讓他就此罷手?？砂哺枘?？恐怕不是那么好商量的吧。依我看，你若想保云兮母子周全，就只能暫且先送她去冥府，讓他們都找不到她才行?！?p>　　聽了他這話，重寰不語，玉衡卻嘆道：“一入幽冥，神鬼莫尋。送她去倒是不難，可只要安歌不肯罷手，她大概得永遠呆在里面，就算這位舍得，那個倔丫頭也未必愿意吧?！?p>　　寧易知道玉衡說的都是大實話，又見重寰面無表情地坐著，知道他心里必定十分不是滋味，也就不再多說，只從懷中摸出一只陶塤，嗚嗚咽咽吹了起來，吹得大家情思悠遠，各自感傷。

　　重寰嘆了口氣，起身進來，才見云兮睡得并不安穩(wěn)，衾枕也已被淚水洇濕了一大片，知道她是夢魘了，便躺下來擁著她，在她耳邊呢喃道：“云兮，不要怕，我在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