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云色變(一)
卻說云兮到了幽冥之后,雖漸漸冷靜下來,十分清楚自己呆在這里才是最好的辦法,卻還是難免相思傷懷,再加上她已是神,幽冥之氣對她來說,即便不至立死,也與毒藥無甚差異。重寰來探望她時,也明顯感覺到她的氣息越來越弱。直至最后一次,他們并肩坐著看阿察帶著滿滿捉蛐蛐兒,上一刻還說著話,下一刻她已靠在他身上昏睡過去,這一睡,就是兩天。
重寰便拜托玉衡和令玥來先將滿滿帶走,自己則一直在云兮身邊守著,順便細(xì)細(xì)詢問了阿察她的情況。阿察一一回答之后嘆道:“神君您也知道,長年吸入幽冥之氣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上次她生產(chǎn),損傷就已經(jīng)很明顯了。更何況,神君應(yīng)當(dāng)聽過一句話,叫哀莫大于心死,她之前總還抱著希望,再難,也能咬著牙勉強支撐下去。可如今…我從沒看她如此沮喪過,即便當(dāng)年身在地獄受盡苦楚,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你們來時,她尚且能精神兩日,其余時候都懶得說話也懶得動,常常飲酒,醉了也不撒瘋,只是靜靜地落淚…我想著她從前那么愛吃,以為拿那些可以哄得她高興,一聽說有什么新鮮吃食,就她趕緊問想不想嘗嘗,可她卻總說罷了吧,別麻煩。有時巴巴地弄了來送到她跟前,她卻真的只是嘗嘗,問她味道如何,她也只笑笑說挺好的。后來聽得我也惱火了,有時忍不住拿言語激她,希望她哪怕跟我吵兩句,發(fā)泄一下也好,可她卻仍然只是笑笑說些“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之類的話。之后默默做她自己的事,事情做完了,不是靜坐,就是睡覺?!?p> 見重寰聽后只是沉默不語,阿察又道:“我不知道神君您是怎么想的,但我母親也曾是九天之上的神女,與我父親相戀之后,便不顧一切地只要與他相守,而那時幽冥起了內(nèi)亂,父親忙于平亂無暇他顧,雖然知道母親在這里陪他其實百般不適,卻還存著僥幸之心,以為等到盡快結(jié)束了手頭的事,帶著母親去哪里好生療養(yǎng)一陣,也就好了,結(jié)果,等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事情不如他想的那般時,已經(jīng)太晚。所以,母親走后,他追悔莫及,積郁成疾,很快也去了。”他說著,嘆了口氣,站起來踱到窗邊,“我小時候不懂事,大概也是亂七八糟的傳言聽得太多了,總以為他們原本分屬兩道,是不為對方的世界所接納,遭到迫害才雙雙早逝,后來才漸漸明白,原來根本沒得相干,要怪,只能怪天道無情,只按它自己的軌跡運轉(zhuǎn),從來不為什么海誓山盟,生死相許所動容…”
重寰聽到此處,只垂下眼眸,淡淡道:“我知道了?!卑⒉煲簿筒辉俣嘌?,對他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去。
重寰望著榻上昏睡的云兮,想起她之前偶爾會靠在他肩頭,撒嬌般說,自己快熬不住了,讓他快想辦法。后來又改口說,辦法要快想,但千萬不能去冒險,否則萬一他出了事,自己也只能隨他去了。她說這些話時語氣平淡,他便以為這些都是隨口開的玩笑,還問她,“隨我去?滿滿不管了?”云兮卻只是將頭埋進(jìn)他懷中,嘆道:“到那時候,也顧不上了?!?p> 重寰想到此處,低頭思忖片刻之后,出來囑咐了門口守著的夕阿一句好生照顧,轉(zhuǎn)身離去,過了許久卻又返回,知道云兮還未醒來,便又在她榻邊守著。
又過了許久,云兮幽幽醒轉(zhuǎn),睜眼便見重寰望著她淺笑,頓時覺得大為心安,不由得也彎起了嘴角。此時重寰已扶著她坐起來,柔聲道:“快去換件衣服,我?guī)闳ト碎g玩幾天?!?p> 云兮一愣,隨即小心翼翼地問:“去人間?可以嗎?”
重寰笑道:“有我在你身邊,應(yīng)當(dāng)無妨。”
云兮聽罷,“蹭”地躥到壁櫥前,用最快的速度換好衣服,挽著重寰的手臂道:“快走吧?!?p> 重寰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粉腮,真的帶著她往人間來。
到了人間,呼吸著自由清新的空氣,云兮立刻胃口大開,吃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有時邊吃還邊道:“唉,應(yīng)該把滿滿也帶來的,這個她一定喜歡?!庇袝r看到好玩兒的小東西,也一定要買下來,讓重寰帶給滿滿,還要求他必須說明是娘親送的,以免孩子對她生疏了,重寰見她如此,既心疼又好笑,故意撇著嘴酸溜溜地道:“唉,果然這當(dāng)了娘的心里就只有孩子,我這個夫君在你面前,真是一文不值。”
云兮聽了忙道:“你說到哪里去了,無論什么時候,你自然才是最重要的?!彼f著,見重寰抿著嘴直笑,便知道他其實是在逗著她玩兒,不禁有些氣急敗壞,跺著腳跑到一邊。
重寰笑嘆著過來拉她的手,她象征性地掙扎兩下,便又與他攜手前行,之后數(shù)日,二人相處也如新婚時一般,柔情蜜意,如膠似漆。及至回到靈墟,帶著滿滿玩足了十來天,云兮終于嘆道:“唉,即便此刻讓我歸墟,我也無憾了?!?p> 重寰正在烹茶,聽了這話眼波微動,抬頭時卻仍淡淡笑著,招呼她過去飲茶。
云兮正好口渴,端起茶盞一口飲下,卻又有些疑惑地問:“今日這茶…味道怎么怪怪的?”
重寰只道:“今日換了新茶,又是用不同的水烹的,你再品品?!?p> 云兮便又接連飲了兩盞,捧著杯子,低頭蹙眉道:“我還是覺得原來的茶好些,這新茶的味道還真是…一言難盡。但…又像是在哪里喝到過…”她說著,抬眼卻見重寰面前的茶水紋絲未動,心中閃過一絲不安,“你怎么不喝?”
重寰卻只是定定地把她望著,眼圈微紅。
云兮的意識模糊起來,大驚道:“重寰,你給我喝了什么?”想要起身,卻最終跌倒在他懷中。重寰攬著她,過了許久才道:“孟婆湯…忘情泉?!毖晕串叄恍星鍦I已自眼中滑落。
云兮甩甩頭,努力想要保持清醒,最后卻只來得及喚了他一聲“重寰”,便失去了意識,等到再次醒來,守在她身邊的卻是阿察。
她睜眼看了阿察半晌,最后有些茫然地問:“小兄弟,你怎么會在這兒?”沒等他回答,又環(huán)顧四周,喃喃問:“這兒又是什么地方?”
阿察一愣,心想還行,還認(rèn)識我,隨即忖度著答道:“這里是幽冥,我如今是冥主。”
云兮點點頭道:“你如今混得倒不錯?!?p> 阿察苦笑道:“哪里哪里,不如小姐姐你混得好?!?p> 云兮嘆了口氣:“我一個寡婦,有什么好的?!?p> 阿察心道,看來這孟婆湯對神仙的作用的確有限,口中還順著她道:“別這么說,等喪期一過,還可以再挑好的嘛?!?p> 云兮笑笑:“小兄弟,惠駿尸骨未寒,咱們以后還是別開這種玩笑吧。”
阿察聽了這話,心中大概有了數(shù),此時云兮又問:“話說,我怎么會在這兒呢?”
阿察便將兩手一攤:“我怎么知道,我從外面辦事回來,就見你在這里了?!睙o法言明的問題,他當(dāng)然只能推說不知道。
云兮揉著額角喃喃道:“我明明是辦完了惠駿的喪事,要回北辰宮啊,難道…是半路從天上掉下來的?”
阿察原本正努力思索著怎么把謊編圓了,聽到云兮這句話,眼珠一轉(zhuǎn),故作深沉地道:“多半是這樣的,這幾日幽冥之氣不知為何比以往要盛得多,小姐姐你在與彤蛾一戰(zhàn)中受到的損傷不小,又加上連日為喪事操勞,走到這里,被幽冥之氣一熏,一時仙力不支墜落下來,也是很正常的?!?p> 云兮盯著房梁想了想,點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應(yīng)該就是這樣吧?!?p> 阿察剛松了口氣,云兮卻已翻身起來道:“那行吧,我也該走了,謝謝你啦小兄弟。”
阿察忙拉住她道:“別急呀,咱們都多久沒見了,你不陪陪我再走?”見她神情猶豫,想了想又道,“至少也要陪我喝兩頓酒吧?!?p> 云兮想了想,笑道:“那行吧,不過你得幫我給北辰宮送個信,就說我要在這兒耽擱兩日再回去?!?p> 阿察心道你不說我也要這么辦,忙答應(yīng)著喚過一直侍立在旁的夕阿,擠擠眼道:“夕阿,你去一趟北辰宮,告訴天樞神君這里的情況,再看神君有沒有什么說的?!?p> 夕阿會意,點點頭匆匆到了琴絲殿,將云兮的情況大概說了一遍,又道:“我們主上的意思是,看神君能不能給個什么說辭,總不能拿喝酒這種借口留搖光神君長住吧?!?p> 重寰想了想,提筆在一張紙箋上寫了些什么,遞給侍立在旁的程青云道:“你去一趟,把這個給云兮,她應(yīng)該就會主動留在那兒了。”
程青云領(lǐng)命,與夕阿一同去了,玉衡目睹全程,此時瞅著重寰,幽幽道:“你到底想干嘛?”
重寰起身踱到窗前,望著庭中被風(fēng)吹得紛亂的竹影,淡淡道:“去跟若華談判?!?p> 玉衡仍是不解:“談判就談判,給你老婆下藥又是為什么?”見重寰不答,他又道,“好吧,即便你是怕她因為先前的那些事自責(zé)才給她喝的孟婆湯,那忘情泉又是為什么?”
重寰轉(zhuǎn)過身來,盯著他道:“你覺不覺得,若華現(xiàn)在的行徑很奇怪?”
玉衡冷笑道:“有什么好奇怪?想要回自己失散的一縷元神也不合理嗎?”
重寰仍是不疾不徐地道:“合理,而且很明顯他還想強占云兮的真身,雖然也可以理解,但上一次,竟然連我的女兒也不放過,這又合理嗎?”
玉衡沉吟道:“或許,他只是一念之差…”
重寰又望向窗外,嘆道:“如果,不是一念之差呢?”
玉衡不耐煩了:“你到底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