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深夜變故
太陽躲到山的后邊,不再為地面帶來光明。月亮出來了,人們躲進各自的屋子里,月光沒法穿透厚厚的墻壁和層層磚瓦。這個時候,人們才想到要點亮一盞燈。
白日里,做一頭安分守己的豬。等到夜晚,撕碎結(jié)實的層層皮囊,將我的異端裸露。在腦海里千萬次演練,發(fā)現(xiàn)出逃的困難重重,一重更比一重高。最大的困難是我只有只身一個,從制定方案到前期準備,再到最終實施,統(tǒng)統(tǒng)只能靠自己。甚至連心中的想法也絲毫不能與誰分享,如果我不幸那樣做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
原本我也沒有一個值得信賴的伙伴,連同花嬸在內(nèi)。我不是那種愛出風(fēng)頭好管閑事的家伙,對于別的豬別的牛、雞、狗、貓等都不甚關(guān)心。我知道,他們也與我一樣,從生到死只對自己的事情格外關(guān)心,別個的死活何足掛齒?這是世界根深蒂固的本性,這冷漠的世界!
像阿歡一樣,作為一頭牛就應(yīng)該踏踏實實地駕著犁頭為人耕田,如果干得好,還能得到一些類似“勤勤懇懇”之類的贊揚。作為人,就應(yīng)該用鞭子抽打懶惰的牛犢子,好讓自己的耕田多一份收獲,等到秋天到來,有足夠多的糧食填飽肚子,從而多長幾塊贅肉。等到哪一天牛犢變成老牛再也拖不動犁頭,得果斷賣給屠夫換點零錢添上一壺酒。我不認為人類殘忍,就像不覺得自己也好阿歡也好可憐一樣,因為大家都只是身處命運的囚籠,都是依照既定的規(guī)則行事而已。倘若有一天,拉著犁頭往前跑的換成了人,而牛卻學(xué)會了抽鞭子,這個世界將徹底混亂。
我對于各級生物的現(xiàn)狀表示理解,試想哪天人與牛的位置互換,原本憨厚老實的牛也能狠下心使勁抽鞭子的。理解卻絕不茍同,這便是我的世界觀。我接受做一顆不待萌芽就死去的種子,即便如此,也是曾經(jīng)有著一絲希望攪亂世界的種子。我身處各生物階級的邊緣,既不為拉著犁頭前行的牛喊加油,也不對揚起鞭子的人稍加阻攔。我只想逃,逃到擺脫這一切希望更大一點兒的地方,至少在被吃前和杜鵑說聲再見。
為了這個夢想,我必須繼續(xù)穿上原有的層層厚重皮囊,強顏歡笑地和原本疏同陌路的狗東西貓家伙搞好關(guān)系??蓱z的貓啊狗啊,被更加可悲的我玩弄,哀哉。哀哉!可悲的我不得不為了自己異端的夢,去討好可憐的貓啊狗啊。
這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畢竟先前和花花和黑子頂多算互不串門的鄰居。我得一遍又一遍違背自己的真實心意叫“親愛的花花”和“黑子哥”,叫得腸胃翻騰隨時會嘔吐。叫者畢恭畢敬,聽者不厭其煩。直到從我嘴里吐出的“親愛的花花”和“黑子哥”比天空中的繁星還多,他們才放下自視甚高的姿態(tài),勉強能和我閑扯幾句天氣之類的話題。
夜空散發(fā)著深邃沉寂的微光,目送花花搖著尾巴翹著美臀漸漸沒入更深層的黑暗中,我剎那間收斂笑容,累得癱瘓在地。裝模作樣和虛情假意,真的很費精神和體力。渾然不記得耗費大半夜時間與花花究竟瞎扯了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位貓姑娘是個厲害的角色,從前我只知道她的外號“鼠見愁”,表示擁有超凡的捕鼠技藝??扇缃瘢抑浪莻€純正的夜貓子,可以侃侃而談到地老天荒的夜貓子。我們大概從億萬年前生命的起源聊到千萬年以后世界的徹底毀滅,花花總能在毫不起眼的角度對世界進行精辟的點評。
“世界是個脾氣特別古怪的老家伙,總?cè)堑谜l都不高興,老拿花花草草阿貓阿狗當玩具擺弄來擺弄去。你鼓起勇氣準備和他吵個嘴,甚至干上一架,然而你做不到,因為……因為……喂,你知道那種感覺吧?”
我知道那種感覺,像從頹廢中振奮精神,決定坦坦蕩蕩地拉一攤屎,結(jié)果鼓足氣力的肛門一震,只嗶嗶啵啵憋出一個不聲不響的屁,真夠泄氣的!
“我平生抓鼠無數(shù)——都懷疑方圓百里之內(nèi)還有沒有老鼠了——每次我總要把他們擱到跟前,細細玩弄一番,故意讓他們跑出一兩米,當他們以為化險為夷時,我只需一個縱身就蹦到跟前,重新將其鎮(zhèn)壓在利爪之下。接著又放掉,又讓他們跑一小段,再驟然躍起逮住……這比吃掉他們有趣千百倍。假如哪只老鼠不配合,吱吱吱半死不活地動也不愿多動彈,我連吃的興味都半點不剩?!?p> 這狠心的貓姑娘,輕描淡寫地說盡殘忍?;钌粋€妖媚艷麗的女王,成日玩著戲弄臣民的把戲。這是貓的命運,也是鼠的命運,沒法子改變的。論及妖艷,花花堪稱一絕,被臨近的動物們公推為“當世第一嬌”。按照阿歡的說法,花花踏著貓步經(jīng)過牛棚,他的口水都能匯流成河了。如果再配上嬌滴滴的一聲“喵”,整個心臟會瞬間碎裂。
她的精力旺盛得出奇,我都強忍下七八十個哈欠,她還一點兒沒有倦態(tài)。要知道除了她和我之外的一切生物都陷入沉睡中——人在人的屋子里打雷聲大的呼嚕,豬在豬的圈里打比雷聲還大的呼嚕——她問我困不困,我說一點兒睡意都還沒有呢,能和親愛的花花暢談哪還有心思睡覺。
她咯咯咯捂著嘴笑,說我沒正經(jīng)。
和花花互道晚安,各回各家。她依依不舍的樣子,讓我泛起一絲隱憂,擔心自己偽裝過頭。
有一只兔子大的老鼠一步一望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我的圈門前,似乎非要在深更半夜再和我嘮嘮嗑。在計劃的關(guān)鍵時期,不想因任何事物節(jié)外生枝,于是我只好穿上剛剛褪去的晚裝,繼續(xù)扮演著安分守己豬的角色。
“老兄,我沒看錯吧?”這猥瑣的老鼠,連說話都低聲下氣。的確是個不起眼的家伙,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他確認花花的身影在那個方向完全消失,才繼續(xù)說,“了不起的家伙,你和花女王暢聊了一個晚上?”
“嗯,是的。隨便聊聊而已,大家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必要搞好關(guān)系?!?p> “你們好到哪個地步了……恕我冒昧,你就當做是同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老鼠的關(guān)心?!?p> “怎么形容呢,正如你看到的那樣?!蔽乙膊恢篮突ɑǖ年P(guān)系好到何種程度,總之比老鼠要好太多,她是不至于要吃掉我玩弄我的。
“你會成為駕馭女王的家伙,同時成為我們鼠輩最好的朋友或最大的敵人之一?!?p> 我驚訝地張大嘴巴,眼前畏畏縮縮的老鼠可不像平時表現(xiàn)的那樣簡單。他也是披著偽裝過日子的家伙,陰狠與深邃藏在體內(nèi),難怪能攪得人類不得安寧?,F(xiàn)在,我要比他更有心機,不能無端樹敵。
“我會是你們老鼠朋友想要的那一個!”
“我代表鼠類表達感謝,我的豬朋友!愿我們的友誼天長地久?!?p> 我們隔著木質(zhì)圈門碰碰嘴,接著他回他的老鼠洞或者趁天黑干上一票,而我終于可以卸下偽裝,舒舒服服睡上一覺。在夢與現(xiàn)實混沌的邊緣,我卸下全身沉重的鎧甲,用舌頭舔舐傷口。等到休息夠了,傷口不再那般要命的疼,我拄著樹杖踏上回鄉(xiāng)的路。鄉(xiāng)村背后的萬畝林中有美麗的杜鵑姑娘……
遠處的吵嚷與叫喊聲奪走了我的手杖,拉我徹底回到現(xiàn)實的世界。斜望著浩瀚的天空空蕩蕩陰森森的,只有半個幽暗的月亮散發(fā)著冷光。看清遮住月亮上部的灰云緩緩流動時,我聽清了那一陣叫喊。
“抓強盜啰!有強盜喂……”
聲音是從村長家那個方向傳來的,緊接著老黑子連天的狂吠提供了最好的證明。各家的燈火陸續(xù)在深夜再次點亮,伴著門扉開合的嘎吱聲、村民相互的交談聲、小孩的哭聲、另一些狗叫聲,一大群人正在朝聲源地匯集。男主人匆忙穿上衣服,交待女主人待在家里鎖好門后,手里拽著一根木棒也跑向事發(fā)地。
“菩薩保佑!”女主人雙手合十,恭請神明護佑,然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又將門關(guān)上。
“菩薩保佑!”我也在心里默默祈禱。
“啪——”
我的心跳都停止了,這一聲響徹天地的聲響讓吵嚷的世界頓時安靜下來。云不動了,所有聲音也隨之消失。
一件大事正在發(fā)生,隱隱感到與我有某種聯(lián)系。誠然,作為一頭異類的豬,任何事情都可能與之有關(guān),尤其是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