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事件真相
“出大事了……”
“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都聽到了吧，凌晨時分的那聲巨響？”
一大清早，鄰近的動物們都聚集到我家圈門邊，開始議論昨天晚上那件大事。選中我的地盤作為議事地，足見我這段時間我拉攏民心的成效。主持大局的卻不是我，表面上看的確是這樣，昨天那只不知名的老鼠擔(dān)當主事的角色。
“這事我最清楚不過，就讓我為大家講講?！毙±鲜笏南掠^望，發(fā)現(xiàn)議眾已經(jīng)很不少，神氣十足的樣子，完全和昨天那個城府很深與我商議結(jié)盟的家伙不同。他干咳兩聲，將大家的目光聚攏，“當時，月亮被天狗啃掉了大半個身子，四下陰森森，靜悄悄。我正在干草堆邊剔牙……”
“你小子，又偷東西吃了吧！”花嬸撫一撫鼓圓的肚皮，懶洋洋地躺在地上說。
一陣笑聲隨之而起。
“花嬸你別瞎說，我只是不想讓美食被人類浪費，這叫廢物利用?！崩鲜筠D(zhuǎn)悠著眼珠子，迅速驅(qū)散臉上的紅暈，“正當我吃飽喝足準備睡個好覺時，‘啪’一聲巨響，緊接著狗也叫起來了，從音色上很容易分辨出是黑子在叫……”
緊接著的情形我已清楚，全村都醒了，很多人都趕往村長家?guī)兔Αベ\。
“我機靈靈地拔腿就跑，想去看個究竟。可是……”
“可是什么？”花花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門邊，我們相互笑笑示意，她躺在那里用舌頭潤濕前掌，然后來回擦臉。用那慣常的妖媚的音調(diào)質(zhì)問老鼠。
大家都看得很清楚，老鼠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兩步，像被抽掉了骨頭，軟踏踏地趴在那里。
“可是什么？花花在問你，你老實回答就好?！?p> 我給她使了個眼神，讓他別擔(dān)心，有我在花花就是一個溫柔的小姑娘，不會露出殘暴殺戮的一面。
“可是……可是天太黑，我又吃得太飽就沒過去。”
“嗨，你個慫貨?！卑ゲ粷M意地說。
其實，我猜他是怕經(jīng)過時碰上花花，要是深更半夜被她逮住，他沒有半點生還的希望。他知道的其實并不比我多多少，我沒有聽到我想知道的。那一聲巨響到底是什么？
“那巨響肯定是煤氣罐爆炸了！噢，啪——”
“不對，煤氣罐爆炸應(yīng)該是‘嘭’——”阿歡直搖頭，否定了煤氣罐爆炸的猜想。
“那是什么，你說，還有什么能發(fā)出這樣大的聲響？”老鼠很不服氣，覺得阿歡就是個搗蛋鬼，自己不知道還瞎否定別個。
“反正不是煤氣罐爆炸……”
“嘁！沒見識的牛犢子?！?p> 我打了兩個哈欠，實在沒有更多的精力聽一頭蠻牛和一只老鼠爭論，缺乏睡眠帶來的疲憊感太過深重。
“槍，是槍！”
大家的目光落到老鼠身后，黑子踏著穩(wěn)健的步伐正一步步走來。
“是槍，伙計們！”他占據(jù)老鼠先前的位置，將其擠到一邊，“村長那只沉寂了幾十年的老步槍又響了，就在昨晚！”
一陣倒拔煤氣罐閥門的嘶嘶聲響起。
大家對黑子的話深信不疑，畢竟它親身經(jīng)歷了整個事件。大家面面相覷，每張臉上都寫滿了震驚。村長家是有槍的！昨天晚上又響了！挨那顆冰冷子彈的會是誰呢？
“誰挨了那顆子彈？”
大家都看著我，因為只有我想問這個問題，敢問這個問題。我感受得到大家目光引發(fā)的灼熱，他們一定都在疑惑——是誰挨了子彈重要嗎？
“嗨，管他是誰呢。重要的是能惹得村長動用步槍，一定是個不可饒恕的壞家伙。大家說對不對？”
花花的笑容撞上我冷漠的眼神后消失，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更大更多的問號。當發(fā)現(xiàn)同樣多同樣巨大的問號在大家的眼中同時出現(xiàn)，并且都聚集在我身上時，我才意識到自己魯莽地暴露了隱藏的異端。
“哦，我的意思是這個話題應(yīng)該很有趣，到底是怎樣一個壞家伙壞到挨槍子的地步。子彈鉆進血肉里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像蚊子又尖又細的長嘴扎進肉里一樣，又痛又癢？”
氣氛得到緩和，大家都點頭表示贊同，我如釋重負。
“嗯，這個……”
果干的黑子支支吾吾的，明顯有意隱瞞某些事實，我對于事情的真相更加感興趣，但似乎不容易得到。
“是那個賊嗎，我聽到他們喊抓賊？”小老鼠又咕嚕咕嚕轉(zhuǎn)著眼珠子，他好像發(fā)現(xiàn)了真相，眼珠立馬停駐轉(zhuǎn)動，“一定是的，是那個賊，是一個人！”
他說完立馬閉緊嘴巴，他知道自己說出了何等可怕的事實——村長開槍，殺了一個人！
大家都倒吸涼氣咬緊牙關(guān)，不敢開口多說一個字，空氣又變得凝固。
“是的，噢，不，不是的……”黑子重重的點點頭，然后又使勁搖頭，急忙解釋說，“是那個賊，但不是人！”
是那個賊，但不是人！村長開槍殺了一頭畜生（除了人，其他的活物在人眼里只有‘畜生’這個物種。）
“噢！那就好，那就好。”
大家松了口氣，氛圍又變得歡快，為村長還是那個正義的村長而歡呼。我也想跟著歡呼，可一想起黑子講過的村長成為英雄的故事，怎么也高興不起來，裝都裝不出來。
黑子也在歡呼，可惜裝得很勉強，真相肯定不是這樣的。他把尾巴拖在地上，趁機溜走了。老鼠時刻注意著花花的動向，趁她伸懶腰的空當，利索地順著高高的柱子爬上閣樓。
事情遠沒有隨著一群低等動物的議會結(jié)束而結(jié)束，今天村民們?yōu)榇碎_了一整天的會。阿歡也因此閑了一整天，不用去耕田，對此他應(yīng)該高興的，可看他的表情，似乎沒有過多的歡愉成分。
“可惡的畜生，耽誤我耕田，活該挨槍子?！睂χ廊サ哪硞€畜生抱怨了一句，阿歡打著哈欠睡著了。
黃昏時候，太陽完全躲到對面的叢山后邊，村民的會議還沒有結(jié)束。人類有更多的想法，這么多的想法要統(tǒng)一的確需要更多的時間。無論他們做出怎樣的決定，一定都與“村長開槍打死了一頭畜生”有關(guān)。我不能想象還有怎樣的命運會被強加到那個“畜生”身上，死都不得安寧應(yīng)該是逃不了的。
對著天邊一簇紅色的云彩，我閉上眼睛，祈禱死者安息——不管他是畜生，還是別的什么東西。
黑子在光明與黑暗交替的時分又來了，他的步伐很緩慢極不自然，像是硬生生拖著身子在前進。
“喃……喃……”黑子側(cè)著嘴，用最鋒利的牙齒將我獻給他的一根大骨頭咬在口中。用舌頭舔了舔嘴邊殘留的油漬，抽空對我說，“可餓死我了。”
會議還在繼續(xù)，能讓人忘掉吃飯的會議一定很重大?？梢豁椚祟惖臅h，遭殃的卻是動物們，我發(fā)現(xiàn)黑子背上腿上有好幾道溝子，溝里面留著的血已經(jīng)凝結(jié)成黑色的痂。當黑子稍微用力咬骨頭較硬的地方，那溝里又滲出紅色的血液。
“黑子哥，你慢點吃，兄弟我這里還多呢?！蔽矣謷伣o他一個大骨頭，還有好幾片肉絲附在上面。對于他身上的創(chuàng)口，我只字未提，有什么事都得等他吃飽再說。
黑子把兩根骨頭啃得干干凈凈，連碎末都一并吞進肚子。他抽噎了一聲，緩緩地趴在地上。他的眼角有兩滴彈珠大的眼淚落下，聲音很不自在，像有東西卡在它的喉管。我快速把眼睛移開，真誠地做個聽眾。
“很榮幸有一位豬朋友為我提供生命中最后的晚餐，如此我已可以瞑目——即便是背負殺戮、殘暴的罪名——因為作為一條狗，在這人類主宰的世界里不可能得到公正。
“談不上冤屈，委屈誠然有的。我本本分分地做狗——朝陌生人或者不友好者狂吠，咬斷他們的腿腳——諸如此類種種引得別人的咒罵和冷眼，我都不在乎。這是作為被人豢養(yǎng)的狗的命運，就算豢養(yǎng)者是個連狗都不如的東西。
“萬分遺憾，這卻是一個鐵打的事實——村長那個老瘸子，老騙子，老強盜，他為狗都不如的東西樹立了標榜。如果真有天道倫常，按理他應(yīng)該要受鞭撻絞刑，閻王再寬仁也得割掉他的舌頭，好讓他下輩子無論做為何種活物都不得再開口，以免妖言惑眾、顛倒是非。
“老家伙正坐在紅木太師椅上，旁邊的蓋碗茶大概喝完了兩壺，把往日的功績像老古董一樣又一次翻出來顯擺。堂下站著、坐著滿滿的愚民群眾，紛紛向他豎起大拇指。除了我！因為我知道老家伙所謂的功績是偷來的，他根本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大騙子?？取?p> 黑子說到最激動的時候用了過多的氣力，隨著一聲咳嗽，他的臉色霎白。那口暗黑的血水沾染上青石板，很快就會招來一只、緊接著一群螞蟻前來。
“他是怎樣兇狠狡猾的豺狼，披著如何艷麗奪目的人皮，原本都不要緊的——只要不礙我事兒，當然礙眼是難免的——受其牽連的愚民們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愚民們紛紛從邪惡的火堆引燃手中的火把，正義凜然地焚燒我無辜的身軀，無力的我即將化作濃煙魂飛魄散……”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黑子，聽花花說，他沒有被群眾的火把燒成灰燼，而是成為了烏鴉爭相搶食的獵物，最后只剩下森白的骨架散落在荒涼的土堆。
“死的是個人，開槍的是瘸子。被公認為兇手的卻是我，因為我確實狠狠咬了一頓那個毛賊……”
“他們說，以命償命已是對我最大的仁慈……”
這就是事件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