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子重新?lián)炱鸶赣H懷里的相框,看一陣,終于落下淚來。他再看地上爛醉的父親,心里生出了憐憫和同情,同時,他心里多了一絲負罪感。這負罪感讓他又生出一些悔悟。他想,父親大概是因為失去了母親,性格才會日漸孤寂和固執(zhí),為人處世事才會變得逐漸冷漠和偏激。作為父親身邊至親的人,他應該要給父親多些理解的,他應該要給父親多些安慰的,然而,所有這些,他都沒有。
一直以來,和父親的關系處得如此糟糕,耗子在心里推脫著所有的責任,他心安理得把全部的過錯都歸咎于父親,而現在他覺得,這所有的責任,他自己至少要承擔一半,或者更多。
陳興祖又一次呢喃著:“老婆......老婆......我向你保證過......要做一名......合格的教育工作者......他們......他們這些敗類......”
經過一夜的代謝,陳興祖體內的酒精揮發(fā)得差不多了,他逐漸清醒的意識感覺到了清晨的涼意,身體在地上慢慢縮卷起來。耗子被這動靜驚著,本來從地上立起來想要逃出去,但他走出幾步,回頭來觀察父親并未完全清醒,才回轉來在床上取了毯子,小心地給父親蓋上。
陳興祖感受到了溫暖,身體又重新舒展開來。他好像在那夢境里體會到了耗子這難得的溫順,臉上展開出滿足而幸福的表情來。
然而陳興祖這一無意識的表情,又一次驚嚇著耗子,他像擔心被當場拿獲的賊,匆匆逃出了陳興祖的房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雖然徹夜未眠,但是躺在床上的耗子卻絲毫沒有困意,他回想著方才自己給父親蓋上毯子的舉動,覺得自己像頑強的斗士給對手獻了殷勤,突地生出矛盾的自我蔑視和舒心來:他享受那一刻自己對父親產生的溫情,卻又對自己不該有的矯情感到惡心。
他糾結著自己給父親蓋上毯子時,父親臉上那滿足而幸福的表情究竟是源于醉酒的豪無意識?還是父親早已清醒后的假裝沉睡?他時而希望父親是假裝沉睡,時而又祈求父親當時毫無意識。
但是不管怎樣,耗子用毯子暖和父親的同時,也溫暖了自己。
耗子猜想著父親醒來之后,發(fā)現身上的毯子以及看到收拾得整齊的信件后會有怎樣的反應,仍然會是滿足而幸福的表情?又或者是不削地把毯子仍在床上,然后在心里責怪他的私自闖入?
到了傍晚,沉睡的耗子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他像個被通緝的罪犯,崩著神經在床上立坐起來,小心地觀察著房門的動靜。
在這個家里,耗子很長時間沒有受到過這樣的打擾,他和同住在這個家的父親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所以此時的敲門聲讓他感到詫異和驚慌,
敲門聲再次響起,耗子小聲地回應道:“干嘛?”
“起來吃飯?!遍T外傳來陳興祖的聲音。
耗子也不急著答應,他拿起枕邊的手機看了一眼,才知道他這一覺,從早晨睡到了傍晚。
耗子也許是真的餓了,又或許他已經很久沒有得到父親類似的關心,總之他沒有猶豫,下床來走出了房間。
飯桌上,陳興祖已經吃開了。見耗子出來,他把盛好的一碗米飯往飯桌邊推一下,示意耗子坐下來。
耗子走近餐桌,猶豫著并不及時坐下去。稍許,他見陳興祖再沒有要繼續(xù)招呼他的意思,也就主動坐了下來,端起碗來了。
“昨天是你媽的忌日?!标惻d祖默默吃了一陣,開口說道。
“為了這個喝那么多?我沒見你喝過酒。”耗子頓一下,說道。
“不全為了這個?!标惻d祖說道。
“因為工作上的事嗎?”耗子也不看父親,邊埋頭吃飯邊問道。
“我被撤了班主任,調離了文科重點班。”陳興祖說完,心里的怒火又涌上心來,他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摔在飯桌上。
“得罪領導了?”耗子不緊不慢地問道。
陳興祖不回答。
“一定是因為你的古板和固執(zhí)?!焙淖诱f道。
陳興祖發(fā)起火來,他怒氣沖沖地說道:“你都不問我事情的原由?憑什么這樣來指責我?”
“那你就說說事情的原由,當然,你可以不用說。”耗子說道。
陳興祖對耗子如此冷漠的態(tài)度感到失望,但他心里的苦水積累得太多,他太需要傾訴,或者說他太需要一份可以有所回應的傾訴,他醉酒時對著亡妻照片的哭訴,其實更其增添了他內心的孤獨,就像自己蒙頭在被窩里排泄出的臭屁,他越想暢快,就越讓他感到窒息。
與孤獨到窒息的感受相比,陳興祖寧可選擇忍受耗子愿意傾聽前的這份冷漠。
陳興祖把萬濤轉班事件的經過給耗子做了講述。末了,他又恨恨地說道:“那個萬濤要求轉來我班上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懷好意,他一定不是單純的為了學習,我當然不能讓他得償所愿......不出我所料,他轉班就是別有所圖?!标惻d祖說到這里,起身來走去自己的房間。不一陣,他重新回來,把一張紙條仍在飯桌上,繼續(xù)說道:“瞧瞧,瞧瞧,這是什么樣的學生?這是什么樣的家長?”
耗子拿起紙條來看,正是萬濤課堂上寫給蕭倪兒的那張,紙條上寫著:“我得感謝我老爸,他讓我離你更近了一大步,現在我要靠自己,離你再近一小步,努力要與你形影不離的萬濤?!?p> 陳興祖又掏出自己的手機,熟練地在手機里調出一段錄好的視頻,點擊好播放后,他把手機遞給耗子。
陳興祖手機里播放的視頻,是萬濤父親給學校捐贈時發(fā)表的演講片段。
萬濤父親在視頻里的講話春風得意,慷慨激揚,手機里不時響起的陣陣掌聲,在這房間里顯得格外的刺耳。
“你說的這個萬濤,是不是和一個叫龍成的、還有一個叫王云江的常常扭在一起的哪個?”耗子問道
“是的,這幾個學生在學校里簡直臭名昭著,都是一丘之貉?!标惻d祖回答道。
耗子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重新又把手機里的視頻翻看了一遍,接著,他又拿起桌子上的那張紙條來,一字一句認真地讀著。
“身在這樣的教學壞境,又遇到這樣執(zhí)迷不悟、毫無原則的學校領導,我本來不稀罕繼續(xù)教這個書?!标惻d祖說道:“可是我答應過你媽……”陳興祖欲言又止。
“你答應過我媽,要做一名合格的教育工作者?!焙淖咏舆^陳興祖的話說道。他見父親詫異地看著自己,解釋道:“你醉酒時一直在念叨?!?p> 話題里提到亡妻,陳興祖臉上露出一絲傷感來。
“你是不是還偷看了我和你媽的通信?一張張都被你弄得皺巴巴的?!标惻d祖做出責怪的樣子對耗子說道。
“爸......”耗子停頓一陣,最終還是說道:“對不起?!?p> “沒事,我重新弄了弄,又全都平平整整的了。”陳興祖說道。
“我是說,這么多年......對不起。我們這個家,曾經也那么的美滿和幸福過?!焙淖诱f道。
陳興祖愣一陣,他看著耗子,好一陣說不上話來。他眼里泛起淚花,終于坐近來拍著耗子的肩旁說道:“這些年......也不全是你的錯,我也要說對不起。”
耗子看一陣陳興祖拍打自己肩膀的手,內心里涌出父愛回歸的感動,眼淚差點被陳興祖拍打出來。他慌忙低下頭來,大口往嘴里塞進飯菜。
耗子本來早就和萬濤等人結下過梁子,現在又聽了父親因為萬濤所受的這些委屈,他在心里也就把萬濤等人列為他父子二人共同的冤家仇敵。他心里于是有了周全的謀劃,他要拿萬濤寫給蕭倪兒的紙條做文章,他要拿萬濤父親慷慨激揚的演講視頻做文章。他覺得只要他的計劃成功,就算不能給父親討回公道,至少,他能給學校添添堵,能給學校領導添添堵。給學校和學校領導添堵大概也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能給萬濤添添堵。給萬濤添堵,就是給與他要好的龍成和王云江添堵。興許,這樣一來,王云江又會站出來幫萬濤打抱不平,王云江又會怒氣沖沖的來找他算賬。
耗子期待和王云江的再一次對決。如果能再一次與王云江對決,他希望王云江要有第一次與他交手時那樣的狀態(tài)。他要和王云江分個高低,他要報之前因為自己的一時疏忽而一敗涂地的大仇,他一直覺得這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恥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