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走出齋堂，跟著宋觀主等來到山麓，只見十幾個鄉(xiāng)民在義憤填膺地對圍觀者說著什么。而圍觀者里三層外三層，都一副同情的表情。
王芳扯住監(jiān)齋道：“這是怎么回事？”
監(jiān)齋不屑道：“師兄有所不知，這些都是刁民啊。他們租咱們的田地，卻總想著減租，天天來鬧，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對吧？”
原來是這樣，王芳皺了皺眉頭，土地的兼并和集中，這是古代社會的老大難問題了。
唐初，實行均田制和租庸調(diào)制，這是一種按人頭和戶口分配田地、收取賦稅安排徭役的辦法。這個時候，其實就有土地兼并，有農(nóng)民逃亡。當然，按照法律，你家跑了，鄰居遭殃，四家為鄰、三家為保嘛，你跑了，鄰居就必須代納租庸調(diào)。所以，鄰居一看，這不行，我也得跑啊。
不過，初唐和盛唐時，農(nóng)民與國家的關系還和緊密，國家對農(nóng)民也很照顧。所以，戶稅、地稅、庸和調(diào)，在國庫收入中的比例均衡。
而安史之亂后，國家已經(jīng)對田地和戶籍失去控制，土地的兼并更加激烈，均田和租庸調(diào)都玩不下去了。所以到了唐德宗的時候，幾經(jīng)摸索，反復研究，開始實行兩稅法。
兩稅法，簡單說，取消一切苛捐雜稅，一年中，僅在六月和十一月前，分兩次收取賦稅。收取的標準，按家庭資產(chǎn)狀況來，一共分為九等。也就是富人多繳稅、窮人少繳稅的意思。
像當官的，還有商人，都要交稅。比如一品官，那就是最高的第一等、上上戶，一年交四萬錢；最窮的第九等，下下戶，一年交五百錢。
比如商人，你是河南的，跑到湖南來做生意，好，兩稅法不管那些，你就在湖南交稅，把你收入的三十分之一交上來。
兩稅法主要是收錢，也就是貨幣地租，收現(xiàn)錢。其次才是實物地租，按照你的戶口等級，交糧食、布匹什么的，多的一年五石，少的幾升。
所以，這個很厲害，剛實行三年，收益就超過了前面唐朝所有的財賦收入。之后，王安石變法、明朝張居正的一條鞭法，還有清朝的攤丁入畝，都是這一套，換湯不換藥。
但是，很顯然，你這太先進了，反彈也很厲害，最起碼你動了大地主階級的利益，別人還不得想方設法弄回來？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地主還能吃了虧去？
所以，到了五代十國這會兒，還是實行兩稅法，但苛捐雜稅就太多了，什么牛皮稅、綠豆稅、損耗錢等，什么名目都有。比如想打造一把鋤頭，好，也要交稅，叫作農(nóng)具錢。
說好的取消一切苛捐雜稅，那是不可能兌現(xiàn)的，天下還分裂著呢。而且，有的地方還搞預支，也就是剛過完年，就讓你先把今年的兩稅錢提前上交。
所以，像第五隊在沅陵縣城的靈官廟，根本不用他們打理。為什么？道觀是莊園主啊，手下一大批人馬呢。在這會兒，百姓還分為良民和賤民的，比如：
奴婢：奴隸性質的賤民，地位和牛馬等同，主人可任意買賣轉讓。比如唐武宗滅佛，就解放了十五萬的奴婢；
部曲：類似于家丁性質，他們在莊園里勞動，只給自己的老板納稅，與國家沒關系。所以唐朝的經(jīng)濟模式比較搞笑，因為不納稅的人口超過納稅的，這也是兩稅法開始全部納稅后，三年超過前期收入總和的原因之一；
雜戶、官戶：做雜役和直接為官衙服務的農(nóng)民；
僧戶、道戶：像烏頭村就是道戶，他們的地位比奴隸略高，但比良民略低。假如王芳沒入道，住進了烏頭村，那如果嫁人就不能嫁給良人。這些在佛道兩教的莊園里生存的人，和國家沒太大關聯(lián)。
這只是大略情況，真說起來很復雜。比如搞娛樂業(yè)的樂戶，在唐五代，太常寺的樂工，便既有平民身份的樂工和舞郎，也有比平民略低的太常音聲人，還有官戶性質的樂戶以及官奴婢性質的樂戶。
樂戶多是罪犯的家屬。比如去當強盜，被抓住后殺了頭，則妻子兒女就變成了樂戶，進入賤籍?；蛘呤钦螌κ值拇驌簦热缣颇┮恍┦兰掖笞?，戶主被判刑了，妻兒就進入了賤籍；乃至兩國相爭，像南宋時文天祥貴為宰相，老婆和女兒被蒙古人抓去宮廷當了女奴，唱歌跳舞供人娛樂，以后就只能是賤民了。
所謂賤民，就是士、農(nóng)、工、商這四民良人以外的卑賤之人，不能參加科舉、不能進祠堂、死了不能進祖墳，而且必須世襲，不允許改行，要到清朝雍正時才得脫離賤籍。但事實上，直到解放前，戲子還是被人瞧不起。
而五代入宋后，戶籍的劃分更復雜，或者說精細了。農(nóng)民的法律地位得到提高，也沒有奴隸存在，所以說大宋是平民社會。
而道教與佛教相比，在土地兼并中的推波助瀾，還算是小的。
道教，它女冠廟和乾道廟的比例，約等于道觀和寺院。也就是說，所有的道觀中，由女道士住持的，大約占三成。而道觀和寺廟的數(shù)量相比，也是如此。如果天下有一千座廟，七成都是和尚的，只有三成是道觀。
所以，寺院的地產(chǎn)經(jīng)濟相當?shù)陌l(fā)達，唐朝中期有句話，叫作“十分天下之財，佛有七八。”
道觀數(shù)量少，可是，王芳也聽說朗州有個玉仙觀，擁有土地達到了兩萬頃！一頃是一百畝，兩萬頃那該多大地兒啊。
一般人對土地兼并和大地主沒什么概念，實則，想想給李白脫鞋的高力士，長安一半的良田都是他的，就明白了。如此寵愛，李白還敢讓他脫鞋，還真是喝高了。果不然沒多久，李白就被唐玄宗打發(fā)一點金子解聘，去山東當職業(yè)道士了。
那么，都知道逃戶很多，都逃到哪里去了呢？
第一就是依附于豪強地主，而第二就是依附于佛道兩教。為什么？最起碼你跑到一個新地方，想活命，你得謀生啊。但是你沒有田地，即便想種田還要花錢買鋤頭什么的，還不如直接去莊園里當?shù)钁裟亍?p> 那么，大酉觀這里，周邊的土地都是他們的，農(nóng)民想減租，一點都不稀奇。
第五隊不想?yún)⑴c這事，林清玄拱手道：“既然諸位道兄有事，咱們就先告辭了?！?p> 宋觀主三人哪肯放他們走，態(tài)度堅決而不失熱情，一定要多住幾天。
他們在這客套，下面鬧事的人一看更來火了，哎呀，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啊，頓時大喊：“給他們顏色瞧瞧?！?p> 這時，從他們身后走出了兩個身著紅袍、頭戴法冠的巫師。這兩人手持一把叮當作響的短刀，走到臺階前，喝道：“你們說自己是道士，隔斷俗事，為何還占著那么多田地收那么多的租呢？今天，我們是應邀前來，主持公義，識相的話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不然的話，我們可就要替天行道了?！?p> 他們說完，走起步來，身姿玄妙，配合手上的一把寒光閃閃的短刀，滿場頓時沸騰。有的大聲道：“是土老司！”有的說：“不是吧，我看是客老司?！庇钟械娜氯碌溃骸笆窍晒 ?p> 總之，這就是湘西當?shù)氐奈讕?，至于是什么叫什么，則名目繁多，就是到了解放前都還有一兩百種。反正在大家心目中，這些可不是一般人，據(jù)說能溝通神靈，法術無邊，他們一出現(xiàn)，誰不驚訝？
關鍵是大酉洞的道士也傻眼了，宋觀主三人一看來了巫師，臉色都變了。他們可以欺負一下所謂的賤民，但可不包括神秘的巫師。
三人見勢不妙，陪笑著正要上前客套，林清玄拉了一下，“幾位莫慌，這個場面我可以幫你解決，完了咱們就回去了。之后嘛，你們找找官家裁決。不然的話，適當降一下租也沒什么，我們畢竟是出家人，對吧?！?p> 三人聞言大喜，他們道法低微，看不出王芳幾人的境界，再說畢竟是客人，沒好意思開口求援，此時都連聲道：“對，對，只要解決了眼下的麻煩，一切好說?！?p> 林清玄正要上前，王芳拉住他，道：“這等小事，豈勞師兄親自動手?！?p> 龍泉幾人一看，心中寫了一個大大的服字，瞧人家這話說的多漂亮。
王芳走到前面，拱手笑道：“二位道友，不如給小道個面子，此事進洞內(nèi)慢慢商議如何？”
不想，這二人看到王芳不過是弱齡女真，哪里肯低調(diào)解決，非要出了這個風頭、漲一漲面子不可，“外來的道士少說話，今天這事，必須在大家的眼皮下、大酉觀三位當家的簽字畫押不可?！?p> 王芳見此，也懶得廢話，于是一拱手：“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請！”
這兩位正要動手，后面卻又傳來一個聲音：“且慢！”
只見一個二十歲多歲、頭戴烏紗唐巾、身穿藍紗道袍、紅鞋白襪的俊美少年施施然走出人群。
二人立刻過去行禮：“師父，為何不讓我們打？”
少年撇撇嘴：“芍卵，她和我一個境界，你們打得過嗎？一邊去?！?p> 二人聞言變色，冷汗直冒，看了王芳一眼，急急退到了后面。
這少年看了看王芳，又看了看林清玄等人，拱手道：“小道賴鵬飛，家?guī)熓欠ㄍ趵作耄恢獛孜坏佬窒筛翁?？可否交個朋友？”
王芳一聽，頓時樂了，邪王雷麟，她正想知道在哪里呢，他的弟子倒是在這里出現(xiàn)了。
她看了看林清玄等人，大家都沒做聲，顯然由她做主了，于是拱手道：“原來是雷邪王的高足，可惜咱們做不了朋友。這樣，咱們切磋一場，只要你贏了，這里的事好說；如果你輸了，煩請回報你師父一聲，讓他親自去杜家坪給杜四娘做一場懺悔法事。”
賴鵬飛一聽，大吃一驚，指著王芳和第五隊道：“什么？原來就是你們害死了大師姐，你們好大的膽子！”
“大師姐？”王芳略略一想，頓時了然，笑道：“原來那個濃妝艷抹的女鬼竟然是邪王的大徒弟，果然是歪門邪道?！?p> 賴鵬飛眼見沒有退路，當即掏出一張符開始作法，手中掐訣，口中念念有詞，“先祖師傅師母在上，弟子叩首再叩首。出東門，出西門，出南門，出北門。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符紙凌空一動，急速向王芳面門而來。
王芳天眼一瞧，不錯，居然帶著火系祭司的力量。這張符，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辰州符了。
賴鵬飛手指不停掐訣，勾、按、曲、伸、擰、扭、旋、翻，多達八種變化。這人二十出頭就有化神初期的法力，的確不一般，第五隊的季傳輝才金丹后期呢。
王芳瞧得清楚，也不念咒掐訣，微微一笑，五指一張，啪，這張符就夾到了兩指之間，隨意往后一甩，符紙自燃，化為灰燼。
賴鵬飛臉色大變：“居然是意念作法！”
他不信邪，拔出牛角師刀，刀尾銅鈴叮當亂響，“陰傳陰教師，陽傳陽教師，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接著又把短刀往王芳面前一插，喝道，“逆吾者死，敢有沖擋，刀插地府，急急如律令！”
王芳一皺眉，這一位確有點實力，難怪宋觀主三人不敢出手，大約怕的便是這賴鵬飛，還有他身后的邪王。但，這術法是拿自己當惡鬼啊。
王芳也掐訣念咒，大拇指掐在中指的上節(jié)橫紋內(nèi)側，念動金光神咒：“天地玄宗，萬氣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三界內(nèi)外，惟道獨尊。。。。。?！?p> 她雙指如駢，金光燦然，對著地上的短刀一彈，“?！?，短刀忽地一跳，一個翻滾，滾落在賴鵬飛腳下。
刀落法破，賴鵬飛渾身顫抖，固然他自負天資出眾，更得邪王青睞，人送外號“小邪王”?？墒谴丝滩虐l(fā)現(xiàn)，與眼前的小女孩相比，相差太遠了。人家是沒有殺心，否則他此刻已經(jīng)身死道消！
道教流派眾多，有無數(shù)種增進法力的手段，但是內(nèi)丹術無疑是此中王者。比如與金丹期對比，就可知化神期的厲害：
煉精化氣：小周天、打通任督二脈、煉小藥、玉液還丹、后天八卦、坎離定南北；
煉氣化神：大周天、打通奇經(jīng)八脈、煉大藥、金液還丹、先天八卦、乾坤定南北等等。
所以，賴小邪打龍泉都可能有些困難，莫說與王芳相比了。
他顏面喪盡，膽氣已破，頓時轉身就走。
而他一走，那兩位弟子，還有十幾個鄉(xiāng)民，立刻也跟著一窩蜂跑了。
圍觀的人群一片轟然，三位大酉觀的胖道士不停地道謝、挽留。林清玄則輕聲要求他們平時多做功德，言罷，帶著第五隊上了客船，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