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慕容公子沒有傷人的心思,人家卻有傷他的決斷。
三支破云箭如同三道厲閃割破古月的清光、刺穿天地的寂寥,只在瞬息間就到了。
一只破云箭勢在鎖喉,砭人骨髓的殺機比箭尖還要鋒利,還要快捷,還要狠毒。
一只破云箭只在奪心,凄厲的鳴鏑似乎挾帶著世上最恐怖最歹毒最陰險的詛咒。
一只破云箭意在封臂,流星趕月一般疾射而至,直奪慕容公子用劍的右臂。
故老相傳,得道成仙、羽化飛升的千年修行客也懼怕冥冥早定的三重天劫,今夜慕容公子遇到的這三支破云箭無異于修道之人躲不開的天劫。
宋城西似乎中了魔咒,被死死地釘在地上,眼睛里一片死寂。
死寂的眼神就是世上最絕望的顏色。他認得這三支破云箭,他知道這三支破云箭的厲害。
慕容公子已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即便是能夠驟然化為無形的大羅金仙這個時候也絕無挪移變化的喘息之機了。
古月的清光驀地在他手中的長劍上綻放,那柄長劍茫茫然揮出,那一襲雪衣也茫茫然飛舞。
仿佛天上地下所有的光都匯聚到慕容公子的劍上,于是巍巍然的一座光的山岳拔地而起,騰空而飛,叮,叮,叮,清越的三聲雷鳴之后,似乎有三朵碩大的彼岸花蓬勃盛開,隨之茫茫飛雪從天而降,將三朵彼岸花斂進蒼茫。
三支破云箭從滿天飛雪中魚貫而飛,徑直激射向蒼蒼茫茫的夜空。
慕容公子緩緩的將長劍垂下,于是光的山岳和碩大的彼岸花漸漸消隱;慕容公子的雪衣緩緩平復下來,于是漫天飛雪漸漸裊無痕跡。
古樹上的人影大鳥一般飛下,轉瞬間已經到了慕容公子的對面,手中猶自握著那彎銅胎鐵臂弓。
慕容公子沒有去看已經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面上敷著黑巾的人,依舊望著那三支徑直飛去的破云箭,突然舉起長袖,喝了一聲:“回來?!?p> 三支破云箭如有鬼魅潛形托舉,折身悠悠然飛回,飛到慕容公子的手中。
“慕容公子神功天縱,果然名下不虛?!泵擅嫒碎_口了,竟然是個女人,聲音婉轉,聲色溫潤,如同出岫的輕云,如同幽谷的蘭香。
江湖相逢總會說些言不由衷的場面話,不過這個蒙面女子此時所說的絕非場面話,而是發(fā)自肺腑的稱嘆,甚至是印在肺腑的銘記。
慕容公子不喜歡和陌生人說些毫無意義的話,此時他正做一件自己認為很有意義的事情。
借著月光,他專注地瞧著手中的三支破云箭,驀地有風吹來,他隱隱地嗅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
這清香極為奇異,不是茶香,不是花香,仿佛是月亮的芬芳,仿佛是夢幻的氣息。云間水上未必尋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慕容公子心神微微一動,他覺得這清香氣息猶如幽幽歌吟,猶如癡癡囈語,應在起舞弄清影的月宮仙境,應在高處不勝寒的九天瑤臺,而不在人間,不在凡塵。
他不禁抬頭看了看蒙面女子。
此時月色很靜,月光很好,雖然這里是離夢觀,卻仿佛沉浸在夢境之中。
他看到了大海的蔚藍,那是在水光瀲滟晴方好的時候,大海才有的那種蔚藍。
他看到的是蒙面女子的眼睛,除了那雙有著大海的顏色的眼睛,世人看不到這個蒙面女子也許舉世無雙的絕世容顏。
蔚藍的大海里有月光,有寂寥的夜,還有不易捉摸的淡淡哀愁。
遇到慕容公子這樣的對頭,無論是誰都要憑空生出許多愁。
蒙面女子似乎察覺到了慕容公子眼神中難以捕捉的疑惑,退了兩步,退到了南海吉祥雙丐的手旁,伸出了手,輕輕一揮,送出啪啪兩聲。
南海吉祥雙丐的穴道便應聲而解,苦著臉向慕容公子這邊張望。
又有一絲疑惑從慕容公子心底生起,這個蒙面女子的手上居然戴著金絲手套。
江湖上有一種武器叫手套。據說五十年前飛云澗的飛云先生所有的武器便是一雙金絲手套,死在那雙手套下的江湖一流高手就有三百五十八個。
能夠運用這種武器的人,必須得內功精深,內力驚人,否則非但不能使別人變成死鬼,而且要讓自己早早成為冤魂。
三支破云箭咄咄咄釘進宋城西面前的青石地面里,宋城西便已經明白了慕容公子的用意。
他不用仔細看,也能清清楚楚地說出這三支破云箭的來歷和淵源。
鎮(zhèn)南王雖然最終被封為一個徒有其名的藩王,卻是先帝最為寵幸的皇子,如果他早早學會韜光養(yǎng)晦,不去馳騁疆場,不去建立所謂的不世之功,也許不會讓當今圣上有諸多猜疑和忌憚,而淪落到如今這般田地。
先帝對鎮(zhèn)南王的恩寵甚至有逾越祖制之嫌,在鎮(zhèn)南王意氣風發(fā)壯懷激烈之際,先帝將西域諸國進獻的寶物屢屢賞賜給鎮(zhèn)南王。那一年西域進獻了從莽莽大漠掘出來的千年玄武神鐵,先帝一時興起,命人尋到天下第一冶煉大師干將的后人鍛造了三支破云箭,賞賜給了躍馬縱橫的鎮(zhèn)南王。
宋城西追隨鎮(zhèn)南王之后,僅僅兩年先帝龍馭賓天,鎮(zhèn)南王逐漸由風頭正健滑向了猜忌橫生。那段日子,極為兇險,也極為黯淡,鎮(zhèn)南王除了用這三支破云箭平定了西南之變,就只用過兩次。
一次是在鎮(zhèn)南王被當今圣上下旨遣回封地的途中,鎮(zhèn)南王用這三支破云箭射殺了聲稱尋仇的西域高手。
一次是在五年前,鎮(zhèn)南王用這三支破云箭射殺了號稱入府打劫的十八青龍的大盜巨寇。
這三支破云箭始終供奉在鎮(zhèn)南王府后院的家廟里,而家廟沒有鎮(zhèn)南王的令牌和手書,王府上下只有兩個人能進得。
一個王爺本人,一個是王妃。
宋城西的頭顱似乎被驚雷震碎,他的四肢百骸似乎結成了冰。
蒙面女子幽幽一嘆,這個時候本來靜寂無聲,她的幽幽一嘆恍若一聲驚雷。
“慕容公子,你我本各在天涯,老死不相往來,不期如今大為有緣,后會自然有期?!?p> 清影一飄,驚鴻一樣飛出了離夢觀,融化在月色中,消隱于夜色里。
無梅遠遠地瞧著慕容公子,道:“未相逢卻好,相逢竟是冤家。我本心如明月,奈何你踏月而來。還是不要相逢最好?!彪S著那個年輕的女子也縱出了離夢觀。
慕容公子望著南海吉祥雙丐,淡然道:“你們還不走?莫非打算和慕容再喝幾杯要命的茶不成?”
有種人天生喜歡笑,即便是笑比哭還難看也不改初衷。
吉祥雙丐又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得不僅比哭還難看,甚至比鬼哭還難看。
常老吉道:“要人命的茶,咱們兄弟可沒有本事去喝。天涯相逢便是有緣,不管是敵是友,這緣分也變不了,逃不開。慕容公子,你說是不是呢?”
慕容公子見過臉皮厚的人,卻從未見過臉皮比天還要厚的人;他也見過喜歡多話的人,卻從未見過話比滿天星還要多的人。
今夜他終于見到了。
嗤,嗤,嗤。三支破云箭飛回到慕容公子的手上,他的眼睛突然變冷。
臉皮厚的人也怕死,話多的人也要命。
吉祥雙丐猶如兩股煙,攀上了高墻,隨之隨風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