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罪血一脈 蛻變之始
夜半時分，無心就寢的明淵凰步于中庭，望月思親。舉頭有感，她遂撫琴而歌：
“驚鴻落羽飄無主，戢影梅香處。
“夜啼離恨恨高飛，幾度夢回喟嘆、不成追。
“煙花場里知音缺，醉眼迷風月。
“此情何寄寄何人？一任紅塵寂寞、又天明?！?p> 新詞唱罷，明淵凰鼓琴再作，忽聞遠方傳來相同的曲調，似在與她合奏這首《虞美人》。
“這笛聲……是誰？”明淵凰收琴而往，欲尋與她共鳴寂寞之人，不料竟是見到她所思念的人。
笛聲處，神天奏完一曲，緩緩睜開雙眼：“來了為何不出聲？”
明淵凰回過神，垂眼斂藏覬望，佯裝怯懦地說：“父尊難得有雅興，凰兒不敢驚擾?！?p> 神天不語，渾身散發(fā)出令人窒息的黑暗壓迫。萬籟俱寂，明淵凰只聽見自己緊張的心跳聲。
“父尊怎會在此？”明淵凰偷偷觀察著神天，“應該不是……路過？”
“吾是為爾而來?！?p> “為我……”明淵凰內心一震，心跳怦然加速。她不由得捂住胸口，壓抑這份見不得光的感情。
黑衣幽暗如夜色，撩動本就不平靜的心緒。自她第一眼看到神天，就被祂那偉岸的身姿、絕美的容顏所吸引，從此魂牽夢縈。
她不相信什么一見鐘情，但她確實為這一眼癡迷。她不在乎他們是什么關系，她只想陪在這個人的身邊，同生共死。
這是愛嗎？或許是吧。
明淵凰放下手，恭謹?shù)貑枺骸案缸饋碚一藘?，可是另有吩咐？?p> “有一重要之事，吾應該告知爾?！鄙裉熘赶蛎鳒Y凰的心口，“在爾吸收完畸眼族血脈之后，需要經(jīng)歷一次變異，才能生長出自己的肉身。此時的爾，雖具燭龍之能，卻非真龍之身。”
“變異？”明淵凰不解道，“作為神造生命的我，也會因為不能適應環(huán)境而退化嗎？”
神天回答道：“理論上，爾的肉身只取決于元神。即便寄生最低等的物種，也能通過一次次的蛻變去蕪存菁，凝煉成高階的生命形態(tài)。親族血脈便于轉化，并不影響最終覺醒。變因是，爾的母系血統(tǒng)過于強勢，會使燭龍之血異化，從而喪失龍脈特征?！?p> “月神的血統(tǒng)這么霸道？”
神天沉默片刻道：“神，不屬于物質生命的范疇，沒有繁衍本能，遑論血統(tǒng)傳承。月神非神，原是天魔，名曰罪血重生。罪血體質無法受孕，因為精氣入體即被轉化，儲存為罪血的再生之力。月神欠元邪皇一份情，所以選擇自我分化，讓爾等后代替她償還?！?p> “償還……”明淵凰面露復雜之色，“父尊叫我找尋佛國，是為了月神的遺愿？”
“她承了元邪皇的情，吾承了她的情?！鄙裉祛D了頓道，“爾是月神的人性所化，而無我是她的執(zhí)念，爾等各自承接一段因果。罪血體質覺醒便算成年，自此時常陷入‘嗜血狂戮’的狀態(tài)。生命的本能就是生存與繁衍，罪血一脈的欲望更加強烈，如同體內圈養(yǎng)著一頭兇獸，要么鎮(zhèn)壓它，要么滿足它?！?p> 明淵凰忍不住問道：“父尊，你怎會知曉這么多？”
“因為月神之力來自于吾，是吾一直守護她的意識。天意要她成為滅世浩劫，再以毀滅后的余澤創(chuàng)生。利用徹底，與吾同類?！?p> 明淵凰囁嚅半晌，又問：“父尊……你與母親是那種關系嗎？”
神天沒有作答，背過身獨賞今晚的月色。
…………
“看你魂不守舍的模樣，是思春了嗎？”
戀紅梅的聲音喚回思緒，對花恍神的明淵凰驚醒，嬌羞地低下頭：“紅梅姐，別取笑我了，我只是在看花?！?p> “喔？”戀紅梅戲謔道，“看花看得眼中帶媚？真的不是在想情郎？”
“不是，我們不是那種關系！”明淵凰驚覺失言，急忙打住，“紅梅姐，我作了一首新曲，不如先彈給你聽？”
戀紅梅笑罵道：“賊丫頭，還想轉移話題？本姑娘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飯還多！速速老實交代，讓我替你參詳?！?p> 明淵凰無奈道：“他……有一點孤僻，有一點神秘。我想親近他，卻不敢逾矩；我想了解他，卻害怕犯忌。我想溫暖他冰冷的心，但是膽小而又陰暗的我，有什么能力融化這層冰？”
戀紅梅震驚道：“到底是怎樣不解風情的男人，讓你求而不得？”
“男人……”明淵凰笑了笑，回眸望穿梅林。伊人雙瞳剪水，流眄含情脈脈，橫送盈盈秋波。
戀紅梅一時看呆，想不到白撿的野果褪去青澀，竟是這般鮮艷飽滿、芳香甘甜。
明淵凰回轉落座，手覆琴弦遲遲不奏。凝思許久，她棄弦而起，摘葉閉目響聲。
面紗之下，朱唇未啟，是以內力整合頻率，而將胸臆寄托于平凡的樹葉之上。無人稱奇，一片樹葉竟能奏出仿若笛簫的妙音。
憂傷的旋律遠播，聞者無不駐足聆聽，為之動容。一曲未盡，大廳之內已是座無虛席。
笛聲凄婉如訴，勾起回憶。抒情再奏，陡轉昂揚，似夢破滅后的荒唐，是緣消逝后的迷茫，徒留一個人的凄涼與惆悵。
緣為冰。擁冰入懷，冰融緣盡。
此情諱莫如深，只恐風過無痕。
戀紅梅若有所思，沒有像往常一樣，暗中出手打破沉默，提醒失魂的客人們捧場。
這不是演出，只是一名女人不可言說的單相思。
‘這演奏方式真方便，靠意念就把錢賺。’明淵凰滿意地把樹葉一拋，‘若不是彈琴靠手，我也想偷懶了?！?p> “氣質……”戀紅梅扶額搖頭，‘白擔心了。這個丫頭，看起來一點事情也沒?！?p> 梅香塢恢復正常營業(yè)，明淵凰繼續(xù)為了生活賣藝。由于先前當眾露了一手，很多客人都想再聽她用樹葉吹奏那曲《冰緣》。
他們好像忘了，明霜是琴姬，不是笛姬啊！
順風順水只持續(xù)到夜幕降臨。深沉暗夜，梅香塢內再生變故。
上回的鬧事者偕同靠山卷土重來。熾盛皓光、巍然詩號，彰顯來者身份不凡：
“九天列宿黯淡，旭日破夜浩瀚?；煦鐪驿槌蹰_，靈岳雄鎮(zhèn)云關。”
那人祭出一支權杖，青光冉冉乍現(xiàn)，鬼骨邪靈震懾眾人。只聽一聲命令，兩名手下強闖搜查，嚇得客人四散而逃。
“又是你們?！睉偌t梅護住紫燕、柳霞，警告這班不速之客，“梅香塢不準動武。再不住手，紅梅就要請諸位離開了！”
領頭者蠻橫道：“將我要的東西交出，旭日靈岳便不為難?！?p> “聾了嗎？”明淵凰拍出案上古琴，撞退兩名砸場的兇徒，“老板娘叫你們住手?！?p> 旭日靈岳·步霄霆恫嚇道：“要活命，別動手。你擔不起這個責任！”
“門主，就是這個女人。”臉上帶傷的門人退到步霄霆身后，指著明淵凰告狀道，“她就是上次打傷我們的人！”
“恁祖嬤咧！”戀紅梅忍無可忍，正欲親自逐客，卻見天旋地轉，竟是倒下不省人事。
紫燕、柳霞嚇了一跳，驚慌地扶起戀紅梅：“紅梅姐！”“紅梅姐啊！”
“老板娘！”明淵凰正與步霄霆對峙，見戀紅梅被氣暈，心中登時升起一股殺意，“紫燕、柳霞，帶紅梅姐去停云閣?！?p> 兩名姑娘唯唯諾諾，合力將戀紅梅拖走。情況緊急，她們留著也是礙事，只能去找聆秋露商量。
待姑娘們退下，明淵凰二話不說，飛葉將指認她的門人割喉。
“你竟敢殺人！”步霄霆面色不善地嗆聲，“惹上魔門世家，是你的不智！”
“廢物犬吠。”明淵凰露出厭惡的表情，揚手震響立在遠處的琴，以琴音襲殺另一名門人，“給你臉了？”
“你！”步霄霆強忍怒火，招來鬼骨邪靈杖，“梅香塢不將東西交出，魔門世家絕不罷休。你若識相——”
“臭屁夠了！”
怒音揚，邪氣沖，凝化鬼首吞命。步霄霆急催內元，脫下一具人殼，讓魔力碾絞成渣。
“逃哪里去！”明淵凰識破脫殼之術，彈出五根琴弦索敵，卻在氣動三息之時，感受到血液急劇變化，“啊……這是……”
內息牽動罪血發(fā)作，明淵凰只得抱元守一，平復被激起的殺性。待到氣血不再躁動，她才開始內視自身。
‘帝鬼的肉身被邪氣侵染，邪源是我所寄宿的心臟。這顆心臟已經(jīng)完全變異，像繭一樣將我包裹。我能感覺我在發(fā)育，在新的生長環(huán)境中如魚得水。再過不久，我就能破殼而出，擁有自己的身體。雖然沒出生先成年很怪胎，但是這也算一種天賦異稟?！?p> 明淵凰端視掌紋，猶感手心熾熱。罪血體質無限再生，導致能量源源不絕，真氣充盈得難以宣泄。
“脈動時，內息加速運行，體溫居高不下。”明淵凰自言自語，“這不就是走火入魔嗎？只不過別人是發(fā)瘋，我是真瘋。魔是我的天性，正是天魔也！”
接納了魔之本性，明淵凰的心態(tài)發(fā)生改變。她似乎找到了一個答案——一個雖然罪惡，但是讓她身心愉悅的答案。
明淵凰收拾完大廳，便去停云閣看望戀紅梅。聆秋露找大夫來看，查出戀紅梅罹患失血癥。
大夫說，這種病除了帶來疼痛與出血，還會讓身體的抵抗力下降，變得很脆弱。成年人發(fā)病之后，通?；畈贿^一年。
聆秋露送大夫離開，明淵凰站在床邊，望著戀紅梅的病容，講不出安慰的話。
失血癥是絕癥，目前沒有醫(yī)治的方法。她不認為，憑借腦中殘存的記憶，就能攻克這個醫(yī)學難題。若真這么輕易，幽冥君的傳人可以封針了。
如果求助神天，一定會有辦法，但……
“抱歉。”明淵凰愧疚道，“如果我沒沖動，也許你不會病倒?！?p> 戀紅梅面無血色，笑容卻依舊美麗：“傻丫頭，生死有命。你肯出頭，我就很高興了。我知道，你是有故事的人。你的琴聲總是充滿寂寞，而這份寂寞，外人無法消除。你本不屬于梅香塢，去追求你的幸福吧。”
“紅梅姐，多謝你?！泵鳒Y凰溫聲細語道，“你好好休息吧，我知曉該怎樣做?！?p> 當天夜里，明淵凰便離開梅香塢。她不是矯情的人，也沒什么交情。本是你情我愿的生意，談什么情深義重，想得太復雜了。
站在梅香塢外，明淵凰吐槽道：“只工作了兩天，第一天有人砸場，第二天頭家病重。難不成罪血體質又叫災厄體質？我跟無仔都是被詛咒的天煞孤星？”
不管她是不是災星，至少這兩天賺夠了。但愿她的離去，能讓梅香塢時來運轉、否極泰來吧。
…………
一處幽冥狀前，明淵凰以血留名，原地等待接引。但見暗能涌動，深邃巨門浮現(xiàn)，吸納留名之人，挪移至鬼門關。
森冷白霧，陰氣蒼茫。漆黑牌樓，青石板路。眴兮杳杳，孔靜幽默。黃泉奈何，咫尺天涯。
橋頭立碑，鮮血鐫刻，提醒求進幽冥的人：只要喝下忘川之水，他的靈魂就會被烙印，生死都是冥界一員。
走投無路的藏鏡人猶豫了。他可以不在乎，但是他的女兒，怎能一輩子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
“父親?！睉洘o心惴惴不安地張望，“這個所在好可怕，我們要在此退隱嗎？”
藏鏡人不答反問：“無心，你怕嗎？”
憶無心抖擻精神：“在父親的身邊，我什么都不怕！”
“嗯?！辈冂R人回身道，“無心，我們離開?！?p> 憶無心擔憂道：“但是……我們找了很久才來到這里?！?p> “冥界陰氣太重，你的身體無法抵御。”
“我不要緊?！?p> 藏鏡人牽起憶無心：“天下這么大，你想在哪里立足，那個所在就是我們的居所。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父親都會用性命來保護你，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憶無心感動得熱淚盈眶：“阿爹……”
明淵凰目送藏鏡人父女折返，紫金雙瞳在迷霧中璀璨生輝，恰似冥河列宿最耀眼的星辰。
她站在望鄉(xiāng)臺上看風景，意外望見了風景之外的父女情深。
‘明明已經(jīng)天地不容，還要放棄難得的立身之所。人的執(zhí)著真是莫名其妙，情感亦是我所不能理解地復雜?！?p> “羨慕嗎？”神天與明淵凰并肩而立，自是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偏移，“爾也可以這樣叫吾。”
明淵凰否定道：“我是魔，何必羨人？再說，我們不同?！?p> “哪里不同？”
“不同就是不同?！泵鳒Y凰轉向神天，眼底少了敬畏，多了非分之想，“真要追究，元邪皇與月神才算我的父母，與我有血緣關系。而父尊……意義不同?！?p> 神天不再多問，低眸俯瞰風景。
起初冥界成立，一眾殺手參考民間傳說，建造酆都鬼城。神天蒞臨之后，破碎虛空，顛倒乾坤，故有諸天俯首之奇景。
現(xiàn)在的冥界雖稱冥界，實際位置已脫離神州，猶如人魔兩界，是以空間通道連接。
神天告訴明淵凰，這里是無界——未來的神隱之地。所謂神隱，是執(zhí)念的終點，也是永恒的歸處。
神有宏愿：天命有終，劫變幽冥。神隱無界，諦聽永恒。
他們終將在此“神隱”，成為最美的那道風景。
人生無常，風景如常，最美不過是與至親至愛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