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爺門生芮先生在法租界最繁忙的霞飛路上，名字叫美隆洋行工作，是法國人開辦的專門向西點面包店銷售面包粉，黃油，奶酪，果醬等西式糕點用料。申大房是從做蘇式糕點開始，后來外國人越來越多，中國人喜歡西式餐飲的也越來越多，所以也增加了西點供應(yīng)。美隆洋行就是供貨商。這方面業(yè)務(wù)由芮先生負責，因此和申大房的老板很熟。言伯華吃過西餐按照地址邊走邊問，沒多久就找到了美隆洋行。在門口跟伙計說明來意，很快芮先生就出來了，看到言叔華，忙叫他進去喝口水，跟他說說老大房的情況，他要做的事是什么。然后安排他住宿，準備明天早上送去。言叔華是：“不用了，芮先生，我現(xiàn)在就想去?！避窍壬肓讼耄骸耙埠茫倸w要去，我本來想請你吃個晚飯的?！薄安挥昧耍瑒倓傆腥苏埼页缘奈鞑?。”“有人請你吃西餐，誰？”“不認識”芮先生聽了笑笑，以為言叔華吹牛。就和同事交代了一番，帶著言叔華到門口叫了一輛黃包車去位于南京路福建路口的申大房。黃包車夫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言叔華下車打量著店門，四間新式門面一字排開，招牌上七個字“滬記申大房茶食”中間申大房三個大字特別顯眼。老板打量一番言叔華，點點頭，對著芮先生一拱手：“芮先生費心，有幾個事情今天當著您的面說一下，您是我們的合作伙伴，你也知道我們申大房最講究質(zhì)量，誠信和服務(wù)態(tài)度，我們店里學(xué)徒不像上海那些作坊，要幫師父家做三年傭人，什么帶孩子，洗衣服，做飯，甚至倒馬桶，申大房從來不。來了就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學(xué)徒，中式糕點房，西式糕點房，南北貨貿(mào)易行，你的親戚任選其一，然后跟著里面的老師傅一點點學(xué)，我們這里不設(shè)置學(xué)徒期限，什么三年出師。哪一天老師傅說可以出師了，立馬按照正式員工開薪水，在那之前是學(xué)徒工資，每個月兩個大洋加吃住，有一些聰明的一年多就出師了，就能獨當一面，我這里從來不養(yǎng)庸人懶人，只有聰明人，勤快人。而且根據(jù)業(yè)績發(fā)獎金，但出現(xiàn)大的紕漏或者無故遲到早退三次，曠工一次，對不起，另擇高枝。芮先生，小伙子，你們看怎么樣？同意上面的條件就留下，不同意請回吧！”老板姓程，是創(chuàng)始人程若甫的弟弟，名叫程俊卿。程俊卿本來想獨立開店，程若甫說他自己老了，還是合在一起，由弟弟經(jīng)營。程俊卿就答應(yīng)了，并且一改原來就是伙計伙計隨便寫寫點名的做法，請當時的書法家湯駝題字“滬記申大房茶食”生意一下子更火。自從申大房糕餅店出名以后上海灘一下子興起很多自稱正宗申大房的店鋪。程俊卿頗為頭疼，一方面向政府商務(wù)局提出正宗申大房認證，一方面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開了幾處分店?？烧J證哪里那么容易，大家都說自己的最早的，變成曠日持久的一場官司，一時間看不到輸贏結(jié)果。程俊卿覺得最重要的是苦練內(nèi)功，增強自己店鋪糕點南北貨質(zhì)量方面的實力，不惜重金聘請?zhí)K式糕點名師，西式糕點全部由法國糕點師制作，南北貨也是有經(jīng)驗的師傅在操作，這才慢慢顯示出和其他店鋪不一樣。因此需要招一些聰明伶俐能吃苦的伙計，在他們里面優(yōu)中選優(yōu)，將來做各處分店掌柜。當然政府商務(wù)局認證一直到十多年后的1937年才確定，從老城廂南市水電公司檔案資料上查到，程氏申大房就是清光緒三年1853年創(chuàng)立的董家渡申大房的延續(xù)。因此在申大房前面加了個“正”字，還在正外面畫個圈，以示區(qū)別。程老板帶著言叔華參觀一下店鋪后堂，里面很大很開闊。和前面店鋪隔著一個天井，左邊屋子里面乒乒乓乓發(fā)出敲擊聲是蘇式糕點糕餅?zāi)＞咴谧鲺r肉月餅。右邊屋子里面奶油飄香的是西式糕點房。兩個大鼻子外國人在往煤爐烘箱里放面包。中間不用說就是南北貨的小倉庫，用于貨品零售和出樣。大批量的發(fā)貨有另外的碼頭倉庫。整個店堂干凈整潔，貨架排列有序，井井有條，食品都是一做出來就有人買去，還有很多定貨等待送達和自提，保證新鮮。轉(zhuǎn)了一圈，詳細看了這里的運轉(zhuǎn)，十五歲的言叔華心里有數(shù)，還沒等到程老板再次詢問他意向時，他毛遂自薦：“程老板，芮先生，我想在南北貨行學(xué)生意，請程老板準許。”芮先生沒有說什么，只是看著程老板，只見程老板微微一笑：“我叫你小言，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要選南北貨行”看著芮先生和言叔華都帶著疑惑看著他，繼續(xù)說：“人對于自己喜歡的，感興趣的事物會不由自主的表現(xiàn)出喜愛之情，小言剛剛在參觀蘇式，西式糕點制作的時候，只是仔細看著，沒有做出更多的動作，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和他這個年齡相符的想吃的樣子，當然這和他的家教，成熟有關(guān)，也知道食品要衛(wèi)生，不可以隨便碰”但是一到南北貨行，他就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小孩子，不斷的到處看看，摸摸，聞聞，仔細看聽師傅介紹，還問了師傅很多問題，產(chǎn)地啊，差異啊，保存方法啊，所以做生意就要這樣仔細觀察，知道客戶內(nèi)心的想法，做到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好吧，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跟著剛剛你問的劉師傅，他負責教你，不懂就問，手勤嘴勤，尊重老師傅們，和同事處好關(guān)系，等下后勤會給你工作衣褲，安排你住處，以后你就是申大房的一員了，大家都是同事了，不必拘束。”言叔華沒想到想象中緊張的和老板見面就那么輕松的過了，而且做了他喜歡的行當，記得小時候五老爺給他們兄弟十幾個上課講太史公的《史記》，就說史記里面不光寫了王侯將相，英雄豪強，還寫了經(jīng)濟商業(yè)《貨殖列傳》，言叔華對于這篇文章里面的范蠡特別敬佩，從政則幫助越國雪恥坐上春秋五霸的位置，從商則來到宜興當時叫陶邑，改名朱公，治理產(chǎn)業(yè)，囤積居奇，隨機應(yīng)變，與時逐利，而不責求他人，善于經(jīng)營致富，能擇用賢人并把握時機。十九年期間，他三次賺得千金之財，兩次分散給貧窮的朋友和遠房同姓的兄弟。這就是君子富有便喜好去做仁德之事了。范蠡后來年老，子孫繼承了他的事業(yè)并有所發(fā)展，終致有了巨萬家財。所以，后世談?wù)摳晃虝r，都稱頌陶朱公。言叔華立志成為陶朱公那樣的人。今天終于可以在申大房開始自己的第一步。欣喜之情自然不用說，但是他卻有著一份沉靜，在感謝陳老板，送走芮先生，和各位同事，師父師兄弟一一見面后，顧不得去住處，言叔華就到了貨行里面打雜去了。
別看南北貨行只是收貨，出樣，發(fā)貨。貌似簡單，其實不然，相比較蘇式西式糕點只需要在店堂生產(chǎn)銷售，要復(fù)雜繁瑣的多。首先，你得了解全國甚至世界各地都有什么特產(chǎn)。然后，你要了解當?shù)氐睦习傩眨獾貋聿少彽目蜕绦枰男┨禺a(chǎn)。這中間各種商品的質(zhì)量怎么去判斷，價格有什么優(yōu)勢，每一年的年成對價格造成的影響，包括產(chǎn)地組織采購，貨物如何運輸，存放注意事項，銷售發(fā)貨順序等等等等，還要小心運輸或者發(fā)貨時候的天氣，以防被雨淋，甚至遇到歹人被劫貨的危險。一單貨物從采購運輸?shù)郊胰缓蟀l(fā)出去，做成生意，資金順利回籠，那是真的不容易。言叔華從一樣樣物品的辯識，到性狀，到質(zhì)量要求，開始了最基礎(chǔ)的學(xué)習(xí)。每天天不亮從住處起來，早早到了店里，幫早起的糕點師傅干活。然后去貨行里面打掃，貨架上的各種糖果，腌臘，火腿，核桃，…一一整理。觀察老師傅們怎么樣賣貨，怎么樣包裝，這里的師傅都有自己的絕招，比如他的師父劉田生，特別精于稱量。顧客要稱一斤糖果，他抓一把就是一斤，稱都不要稱，有著劉一手的外號。另一位姓王的師父，包裝是他的絕活，人們走親訪友來買些南貨做禮品，他用紙殼做的包裝既好看又實用，人們一看就知道是正宗老大房的禮品…言叔華一樣樣的看在眼里，白天虛心請教，早上沒人的時候偷偷的練習(xí)，他的一天學(xué)習(xí)工作時間是普通徒工的三倍，加上腦子聰明。三個月時間就已經(jīng)掌握了店堂里的工作要領(lǐng)，但他不表現(xiàn)出來，只有師父不在的時候，他才上手操作。這一切都被程俊卿看在眼里，他也不去點破，既不鼓勵也不阻止。過了三個月，程俊卿就把言叔華調(diào)去倉庫碼頭，言叔華整理衣物行禮，吃住都在倉庫，認真的學(xué)習(xí)著倉儲方法和船運操作。幾個月過后，程俊卿由把他調(diào)回來專門城里送貨。沒多久就把整個上海灘走了個遍，還認識了很多客戶，很多人對這個送貨準時，安排合理，彬彬有禮，衣著整齊的小青年頗有好感。一晃一年過去，這一年里言叔華為了學(xué)本領(lǐng)過年都沒有回家，留在店里做事，因為申大房這樣的事關(guān)市民節(jié)日里走親訪友招待賓客的名優(yōu)食品的店鋪，過年是不可以停業(yè)休息的。言叔華平時經(jīng)常寫信回家，大哥，五老爺都回信，勉勵他勤學(xué)苦練，多做事，不要想家，家里一切都好。到了第二年的十月份，也就是言叔華去上海學(xué)生意一年后，老板程俊卿當眾宣布，言叔華出師了，不再是學(xué)徒。工資從下個月開始調(diào)整，而且不是在店堂里面上班，而是在后堂采購發(fā)貨部工作。這里原來也只有三個人，分別管理大宗商品采供，都是老板的親戚和資深員工，他這么一個十六歲的小年輕就能躋身這個崗位，實在讓人想不到，不少人不解也不服氣。程俊卿心里清楚，微笑著把言叔華叫過來：“你給他們露一手，抓糖，包裝，切割火腿?！毖允迦A聽老板這么說了，也不好推辭，就把衣服緊一緊，搬一罐趟到桌子邊，抓一把放桌子上，再抓一把，就這樣抓了八把，程老板點點頭，言叔華立刻拿過紙殼疊起來，一會兒一個包裝，速度飛快。隨后又拿過一支火腿，旁若無人的切起來，切一片放在干凈盤子里，然后一片片的很快切好，真的是薄如蟬翼，幾乎透明。程俊卿叫那幾個剛才臉上有些不屑的店員，去把八堆糖果一個個稱量，結(jié)果都是一斤。這下子更加奇怪了，大家竊竊私語：“他什么時候?qū)W的？沒見過?。克趺磿?？”程俊卿說了：“你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qū)W的，我知道，如果你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到店里就能看到言叔華在練習(xí)這些基本功，天天如此，這一年以來只有調(diào)去碼頭這三個月他才沒練習(xí)。你們覺得他一年就出師是偶然嗎？”底下再沒一個人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