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墟劍派,立派三百年,共九任掌門。
謝紅顏,十五歲繼任,第九任靈墟劍派掌門,師從靈墟劍派青城子。
膝下收兩徒。
長徒向書亦,八歲拜師入靈墟。
幼徒沈漫漫,一歲拜師入靈墟。
終年三十三歲,死于明汀山,墳不入劍派,魂不歸靈墟?!堕L夜漫人物志·紅顏易謝》
——
景長夜站在沈漫漫身側(cè),目光注視著那無字的碑銘??諢o一物的墓碑,天底下沒有人會知道這墳冢里的人是誰。
沈漫漫一連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破了。她紅著眼眶,說道:“師父,近來可好?徒兒這兩年走南闖北,見識長進(jìn)了不少?!?p> 她絮絮叨叨說上不少話,將這兩年積壓起來的言語都吐露出來。和旁人,她沒辦法敞開心扉。
這墳冢里面,是沈漫漫最親的人。
沈漫漫無父無母,只知道應(yīng)該是出身江南。那年江南大水,下山游歷的謝紅顏救了尚在襁褓中的沈漫漫。
別無其他,只有一塊刻了“沈”字的木牌。
謝紅顏給她取名為“漫漫”,沈漫漫。
沈漫漫一歲就養(yǎng)在謝紅顏身邊,一直養(yǎng)了十幾年,長大成人。
本來,這一輩子,沈漫漫可能都不會離開靈墟劍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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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前,靈墟劍派大弟子向書亦謀逆奪權(quán),重傷謝紅顏。謝紅顏全身經(jīng)脈受損,武功盡廢。
沈漫漫攜謝紅顏奔逃至景明郊外,偶遇去寺中上香的景長夜。
謝紅顏傷勢過重,最后不治身亡。
謝紅顏死后,為了避開向書亦的爪牙追蹤,掩蓋行蹤,不立碑銘。
景長夜最后還是替謝紅顏立了碑,不過碑上空無一字。
謝紅顏臨終前,囑托景長夜幫忙照顧沈漫漫。而唯一的有效途徑就是,讓他們成婚。
一方面,謝紅顏不想要沈漫漫去報仇。
另一方面,謝紅顏相信景長夜能夠照顧好沈漫漫。
成了婚,也就有了羈絆,彼此顧看,她也能夠安心。
本來,景長夜是不答應(yīng)的。
“景公子,昔年我下山歷練,也曾與你父母有緣相識。我知你身體狀況,這輩子應(yīng)該也不會婚配?!贝藭r,謝紅顏已經(jīng)快要油盡燈枯了,整個人面容枯槁,青絲皆白。
“咳咳……我這輩子,只收了兩個徒弟。漫漫她年紀(jì)小,我一直將她當(dāng)成我自己的孩子看待。我教導(dǎo)長大,品性都是極好的。我愿意將漫漫許配給你,只求你不要拒絕。我知,我這……咳咳……”謝紅顏重重咳嗽起來,鮮血從口中噴吐,“我這請求根本不合理,但是我已經(jīng)別無他法了?!?p> “成婚,便可以拘束住她,不讓她去尋仇。景公子也難尋女子成婚,漫漫她正好合適?!?p> 謝紅顏看著景長夜。
景長夜這輩子其實沒打算過婚配。
他的身體狀況,十個大夫、百個大夫說出來的都是一樣的結(jié)論。婚配便要拖累那女子,日后若是成了寡婦,孤寡余生。
景長夜猶豫:“這……”他蹙眉看著謝紅顏,“即便是我同意,想來漫漫姑娘也是不會同意的?!闭l會和剛認(rèn)識不久的陌生男子成婚?瘋了嗎?
謝紅顏扯了扯嘴,嘴角的血已經(jīng)干了:“景公子只說是否愿意便可。”
景長夜沉思了片刻,“我愿意幫忙照顧漫漫姑娘。”他只是覺得若謝紅顏過世,沈漫漫一人孤苦伶仃,他能幫一把便幫了。也算是為自己積德行善。
“那就好那就好……”謝紅顏臉上露出如釋重負(fù)的笑容。
隨后景長夜離開房間,謝紅顏和沈漫漫單獨說了一番話。
具體說了什么,景長夜不知。
只知道,沈漫漫愿意嫁給他。
謝紅顏重傷難治,終究是過世了。
景長夜本以為,婚事作罷,他可以讓沈漫漫一直住在景宅。但是沒想到,婚事是沈漫漫提起來的。
那時候景長夜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是沈漫漫很堅定。
他們兩個都無父無母,只跪拜了景長夜父母和謝紅顏的牌位。
也沒有父母之命。
也沒有三媒六聘。
也沒有八抬大轎。
也沒有邀請賓客。
也沒有拜堂成親。
只是那么粗略地跪拜了牌位,算作成婚。
景宅里知道沈漫漫存在的人,很少。
景長夜只以為要做表面夫妻,有名無實。他本對自己和沈漫漫的關(guān)系不抱希望。
但是沈漫漫不一樣。
她不介意這么粗略地成婚,也不介意和景長夜做真夫妻。
好像很合理,又好像處處不合理。
在那段時間,景長夜覺得一切都不怎么真實。他娶了一個妻子,一個正常的女子。而她的的確確是自己真正的妻子。
沈漫漫在之前帶謝紅顏逃離靈墟劍派的時候,也身受重傷。好在她年輕,底子好,養(yǎng)了半年便好了。
剛成婚的那一年,他們兩個人相敬如賓。
一年之后,沈漫漫請求離開景明城。
這讓景長夜措手不及,他完全沒有想過……
“我……我很感激你,你是我的恩人。如果沒有你,我或許不會活到現(xiàn)在??墒恰也贿m合待在大宅院里?!鄙蚵粗伴L夜,“我不是大家閨秀,也沒有受過世家小姐的教導(dǎo),琴棋書畫我都不會。我只會舞刀弄槍,是個粗野的江湖人。我也學(xué)不會怎么去做一家主母,怎么和別人打交道。”
景長夜站在她面前,袖中的手緊握成拳。
“我本想……替你生下一兒半女,也算……也算……”
“夠了!”景長夜呵止住她的話。
沈漫漫的話,他豈會不懂?
一直以來,景長夜都不會發(fā)脾氣。
也僅僅是這么一句,他很快恢復(fù)成以往的樣子,所有情緒都死死壓在心底,“我知道漫漫你喜歡江湖,江湖遠(yuǎn)比景宅有趣的多。景宅到底是一畝三分地,局限了一切。江湖不一樣,江湖廣闊。能與你做夫妻,已是景某之幸了。”
他看著沈漫漫,唇角含著笑,目光溫柔。袖中的手仍是握的很緊,指甲恐怕要嵌入掌心里。“我無權(quán)拘你于此,只愿你平安順?biāo)??!彼钟惺裁吹讱庖蚵粝履??他沒有資格開這個口。
沈漫漫看著他,“謝……謝謝?!?p> “我與你的婚事,知道的人不多,我也不會同外人說起。你行走江湖,便自由些,想如何便如何吧。日后若是回景明……”景長夜頓了頓,“應(yīng)該不會再回景明了。”
沈漫漫垂下眼睫,“不會了?!?p> “此去山高路遠(yuǎn),愿卿平安?!本伴L夜也只能贈予她一句道別。
他哪里有資格拘束一只本該無憂無慮自由飛翔的鳥兒呢。
——
在明汀山祭拜完,再從明汀山返回景宅,又耗上許多個時辰。
景長夜身子虛,等到馬車剛進(jìn)了景宅,人就暈了過去。
沈漫漫一連喚了好幾聲他都無應(yīng)答。
老管家手忙腳亂,沈漫漫也是一臉擔(dān)憂,兩個人先將景長夜送回了未眠居。又讓府內(nèi)的小廝去尋大夫來。
沒多久,幾個人急匆匆奔著未眠居來。
為首的人沈漫漫還算認(rèn)識,是府內(nèi)的大夫,專門照顧景長夜的。
后面的人……一個中年女子,和一個年輕的男子。
大夫進(jìn)了臥房,其他人都在外等候。
中年女人看著沈漫漫:“你是誰?”眼神疑惑。
沈漫漫不知該怎么回答。
好在老管家在身邊,“二夫人,這是公子的夫人?!?p> 二夫人錯愕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
老管家替沈漫漫介紹,“這是公子的二叔母,后面那位是公子的堂弟,長清少爺?!?p> 沈漫漫施了一禮。
二夫人安然受了這一禮。
景長清回了一禮,隨后一直站在二夫人身側(cè),并未開口。
二夫人盯著未眠居的房門,皺著眉頭,“也不知長夜身體如何。”她心里著實擔(dān)憂,面上也都是憂色。
沈漫漫來的那年,景長夜的二叔和二叔母并不在景宅。所以沈漫漫與他們并不相識。景長清倒是匆匆見了一面,也沒留下什么印象。她對于景家的人……其實并不熟悉。偌大的景家上下,她也只與景長夜交集最多。
過了一會兒,大夫從房里出來,對著眾人說:“公子本就體虛,又勞頓了一番,需要靜養(yǎng)?!?p> 沈漫漫詢問:“他可醒了?”她心里憂著景長夜的身體。
大夫搖了搖頭,“約莫還得幾個時辰,公子的身體一向不好,恐怕要精心養(yǎng)上一陣子?!彼粗蚵?,“夫人您要好好照料?!?p> 沈漫漫愣了愣,點頭:“自然?!?p> 二夫人轉(zhuǎn)頭看著沈漫漫,“你既然回來了,理應(yīng)照顧好長夜。你畢竟……是他的妻子。”也沒有再多說什么。
沈漫漫垂下頭,“是?!卑察o聽著長輩教誨。
二夫人盯著沈漫漫的發(fā)頂,皺了下眉尖,“等長夜醒了我再來看他。”
隨后二夫人帶著景長清一道離開。
沈漫漫這才抬起頭,邁步進(jìn)了房內(nèi),穿過屏風(fēng),到了床榻。
景長夜的面色很蒼白,他躺在床上,安安靜靜,讓人覺得他就像是一個精心雕琢的人偶。
老管家站在沈漫漫旁邊,“二夫人是個好人,對公子也很好。她初次見你,態(tài)度有些不好,夫人您不要介意?!?p> 沈漫漫垂眸看著景長夜,“無事,她是長輩,語氣差些也無妨?!彼牡拇_確算不上一個稱職的好妻子。
二夫人今日言語也不算嚴(yán)苛,她不會記掛心上。
估計二叔母也是知道有她的存在的,才成婚一年就走了,杳無音信,于情于理對她印象有所偏頗也是應(yīng)該的。
沈漫漫吩咐老管家:“備些熱水和溫粥吧,他醒了也能有東西吃?!?p> “我這就去準(zhǔn)備?!崩瞎芗夜硗讼氯?。
臥房里只留下沈漫漫和景長夜兩個人。
沈漫漫坐在床榻邊,就這么注視著景長夜的臉。
她答應(yīng)他只留兩天,陪陪他。看樣子……恐怕走不得了。
也怪她不懂事,景長夜的身體哪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還讓他陪著自己一起去祭拜師父。明汀山那么遠(yuǎn),卻要一日往返。他的身體哪里能經(jīng)受得了……
沈漫漫臉上浮現(xiàn)懊惱之色。
她忍不住嘆了口氣:“怪我……才害得你這般。”她輕輕握住景長夜的指尖。
他的手總是如此涼。
沈漫漫心里五味雜陳。
她受景長夜恩惠頗多,絕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償還得上的。
沈漫漫發(fā)覺……這次回來,她或許……走不了了。
行走江湖最忌諱心中有牽掛。
本來不見景長夜,她內(nèi)心不會搖擺不定??墒且娏司伴L夜,她放不下心了。
如果她再走一次……幾年后,景長夜還安在否?
三年光景,她勸說自己放下仇恨,不去尋仇。逍遙江湖兩年多,南北東西都走了一趟,江山萬里、河山大好,她都瞧了瞧。
好像也沒有什么是極特別的,值得她停住。
但是……景長夜不一樣。
有時沈漫漫也拎不清她自己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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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長夜和沈漫漫兩個人,都在做各自的取舍。
景長夜心中所想,無非是讓沈漫漫繼續(xù)做只無憂無慮的鳥兒,該自由于天地間,而非同他一般被拘束于這景宅之內(nèi)。
但與此同時,他割舍不了心中妄念。雖說他命中孤煞,此生恐難如常人一般安樂穩(wěn)平,但是……他也是想要擁有尋常人的一生的。
他本來這輩子可能都沒有廝守終生的人,可是有了沈漫漫,他便舍不得。
既舍不得她走,也舍不得她留。
她走,山高路遠(yuǎn)行途迢迢,恐此生難見,他心不舍。
她留,飛鳥斷羽籠中難翔,恐她心中怨,他亦不舍。
沈漫漫呢……
她亦是如此想。
她幼年幻想的未來,便是江湖逍遙、人間瀟灑。
天高海闊,萬里可行。
而景長夜的身體,注定受不得這種周折。
她陪在景長夜身邊,便是要舍棄了自己本來想要的一切。
這該如何成全?
成全誰?
……
罷、罷、罷!
總歸是要有所取,有所舍。
最后,還是沈漫漫先行做了決定。
人這輩子,也就能活那么久,并不長久。而景長夜的一輩子,可能還不如常人。
昔年景長夜成全她。
而今,她也該成全景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