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花自量與十月均頂著一雙濃濃的黑眼圈。兩人躲在光禿禿的迎春樹邊,竊竊私語。
“小花,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只能靠你犧牲色相一次!”
花自量昂著頭,閉著眼,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而后匆匆出門。守凈與司業(yè)也不知是從哪悄然出現(xiàn)。
守凈望著花自量離開的身影問十月:“他去哪?”
“找沈綰。”
“沈綰是誰?”
十月眉頭微抽,守凈瞬間變出幾盤芙蓉糕,直勾勾地盯著她。這么些年她竟沒發(fā)現(xiàn),守凈是個愛聽故事的主,這幾日夜夜纏著她,要聽她與小花的故事,卻每每以司業(yè)結(jié)尾,以至于她夜里睡覺時,常常覺著有一把刀懸在自己腦袋上。
黑眼圈便是由此而來,她精簡著又不得不生動地將沈綰的故事說了一遍。
守凈聽后怒將芙蓉糕一拍,喝道:“你……”欲言又止,一眨眼消失不見。
十月疑惑地看向司業(yè),司業(yè)聳聳肩,而后自顧自地坐下喝起茶來。
他也喝不出什么味道,但喝茶使他覺著舒適,使他覺著更像個人。
“一轉(zhuǎn)眼春去秋至?!彼高^院門,望著院外的樹,樹上掛著一串串焦黃的葉,一陣風(fēng)吹來便拂落一片,鋪在石板路上,來往行人的腳步踩在上頭,咯吱咯吱作響。
他從未這樣細致地在意時間的流逝,百年千年于他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但現(xiàn)在不同,十月獻祭魂魄才換得三年,就是三個春秋更迭,如今,已過去一個。
他和守凈來的這幾日,守凈與十月同屋,他與花自量同屋。無論他裝得多像,與人終究不同,長此以往終會露餡。更何況花自量整夜整夜地裝睡,能撐得住幾日?
聽十月的意思,花自量找沈綰是想求她爹將煙雨樓租給他。坊間謠言煙雨樓是知府的私產(chǎn),所以它才能夠在繁華的長安街上荒廢了幾十年。煙雨樓與十月淵源頗深,若是能住在煙雨樓也是極好的。
只是……千年前,花自量對沈綰……
“你不該讓他去的,就不怕重蹈覆轍嗎?”
十月笑笑,“你不明白,不論是千年前的她還是如今的沈綰,我從來在乎的就不是小花喜不喜歡她,我在乎的只有他喜不喜歡我?!?p> “可你時間不多了,他還能活幾十年,可你只有這三年,你又何苦在這三年里,放任他與別的人走近?!?p> “你是覺著這三年,他無法喜歡上我?”
司業(yè)急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p> “我知道?!笔滦χ鴵u了搖頭,情愛中的種種,司業(yè)怎么會明白呢?“你放心吧,小花不會喜歡沈綰,我知道的。”
她了解他,若是他喜歡沈綰,上回便不會那樣對她,只是他上次那般不給沈綰面子,此番求人怕是不會順利。
如十月所料,花自量上門求見,被帶入院中的一座涼亭中候著,秋意微涼,四面透風(fēng),連一盞熱茶都沒有,這一侯就是半個時辰。
這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花自量在心中暗自念叨,也不知要多久沈綰才能消氣,終歸他有事相求,求人總得有個求人的態(tài)度,大丈夫能屈能伸,念叨念叨著,沈綰款款而來。
今日她未戴圍帽及面紗,遠遠地便能看見她的臉頰染著紅暈,許是一路小跑的原因,嘴邊掛著笑,廣袖隨著步伐翻動,像一只在花叢翩翩起舞的蝴蝶。
花自量起身相迎,畢恭畢敬施禮道:“沈姑娘,別來無恙?!?p> 沈綰嘴邊笑意漸斂,輕聲回道:“何必裝模作樣,若不是有事相求,想必你不會登門拜訪。說吧,什么事?”
一陣秋風(fēng)吹過,冷不丁的涼意,使人一陣激靈。沈綰忽地開口:“你隨我來,邊走邊說?!?p> 離開涼亭,四周的秋風(fēng)便不再那般寒涼,兩人并肩而行。
“沈姑娘,花某自小生在市井之中,沒學(xué)過什么禮儀之道,上次的事……”
“花自量!”沈綰喝止了他接下去要說的話,“我知道你這般小心措辭,是怕我計較上次的事,不應(yīng)允你的要求。但你看錯了我,與你相識一場,你有事相求,我自然會全力相幫,你大可省去那些客套話,有事直說?!?p> 她以誠待人,人自以誠待她。她這般灑脫爽朗著實在花自量意料之外,同時也令他生出幾分自愧不如。
他自嘲一笑,拋去心里那些小九九,直言道:“我此番前來,其實是為了煙雨樓,聽聞它是令尊的私產(chǎn),不知可否租給我?”
煙雨樓?也不知是巧還是不巧,她爹的確有權(quán)主宰煙雨樓的歸屬,但煙雨樓并不是她爹的私產(chǎn),而是她娘留在這世上唯一的東西。
他們相識于此,相愛于此,最終相離于此,她娘正是隨著煙雨樓的落敗而離世,自那以后煙雨樓便成了他的禁忌之地,他不再踏入那里,也無人敢再踏入那里。
沈綰許久不說話,花自量不禁側(cè)頭,她眼中靜靜地流淌著傷感,她的歡喜和悲傷都擺在面上,就像一副鋪成開的畫,看懂她無需花太多心思,因為她從不與人玩心思。
他也不急著要一個答案,兩人靜靜地在園中穿行,最后在一間屋子前停住腳步。
沈綰這才開口道:“煙雨樓之事,我答應(yīng)你,但你需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話音剛落,屋內(nèi)走出一位身著道袍之人,眉眼間盡顯兇殺之氣。
花自量的師父曾說過,世界上的道士分三層,下層裝神弄鬼,靈臺清明眉眼與常人無異,上層道法大成,心向大善眉眼間盡是大慈大悲之狀,而中層術(shù)法了得,除鬼務(wù)盡眉眼便帶著濃濃兇殺之氣。
師父還說,中層之士為捉鬼不折手段,遇之能避則避。
說起來,這類人與司業(yè)倒是十分相熟,他們一方面為地府捉住不少惡鬼,另一方面卻擾得人鬼兩界難以安寧,給司業(yè)平添了不少麻煩。
司業(yè)與十月抵達沈府門外時,恰逢沈綰送花自量出來,四人在門前打了個照面。
沈綰瞧了瞧司業(yè),莫名生出此人非凡人之感,花自量在一旁解釋道:“他是十月的舊識,名喚司業(yè)?!睆?fù)又問道:“守凈沒跟你們一塊來?”
司掌道業(yè),墨守凈土。沈綰款款施禮,暗暗朝花自量投去一個眼神,花自量心領(lǐng)神會。
十月將二人動作看在眼中,訝于二人的默契,卻不做多想,答道:“守凈上街去了?!?p> “事情辦妥了?”司業(yè)在一旁問到,語氣中帶著幾分冷漠。這份冷漠是特意做給花自量看得,他看不得他與別人眉來眼去,他是要提醒他十月在場,他該分清楚究竟孰親孰疏。
花自量訕訕,笑道:“辦妥了,辦妥了。”頗有種十月帶著娘家人壯勢之感。
倒是十月輕輕拽了拽司業(yè)的袖子,笑著對沈綰道謝,她不計前嫌愿意幫忙已是寬容。
“先別急著道謝,此事成不成還不一定呢?!鄙蚓U話說一半,忽然想起從前的煙雨樓也有一名十月,也善制香,這難道是巧合?但這并不是要緊,要緊的是此十月是否如彼十月那般手藝精湛?!笆拢憧蓵栖饺叵蛲??”
“芙蓉向晚?”十月喃喃,這是一種香丸的名字,此香丸的香氣如黃昏時馥郁芬芳的芙蓉花而得名,“自然是會的,只是你如何知曉芙蓉向晚?”
“我娘親曾是煙雨樓之人,她生前最愛芙蓉向晚。你若能制出一枚芙蓉向晚,煙雨樓之事十有八九可成?!?p> 十月在懷中掏了掏,找到一枚香丸,遞給沈綰。所幸她趕在芙蓉花凋落前,制了些芙蓉向晚,否則此時芙蓉花盡,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沈綰接過香丸,與三人道別,臨走時在花自量耳邊說了句:“我?guī)湍戕k成此事,你可莫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她假意湊近花自量,聲音卻絲毫未減輕,在場之人均聽得清楚。
花自量抬眸看向十月,十月正看著他,他下意識轉(zhuǎn)開視線,又即刻轉(zhuǎn)眼再看十月時,十月已撇開臉與司業(yè)先行一步離去,他不由地心中暗道,沈綰陰險。
至于他到底答應(yīng)了沈綰什么,十月未問起,他也未說起。司業(yè)看著兩只悶葫蘆,百思不得其解,世上同守凈一樣難以捉摸之人竟然有這么多。無解無解,罷了罷了,喝茶喝茶。
守凈自白日消失后,直到后半夜才回來,背著一個大包袱,她將包袱往床上一丟,嚇得十月頓時驚醒。
“給你的!”她仍舊氣呼呼的,也不知在氣些什么。
十月翻開包袱,里頭裝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她隨手拿起一只瓶子問道:“這是什么?”
守凈氣鼓鼓道:“癡情醉,你給花自量喝,他便對你如癡如醉?!?p> 十月笑笑,又拿起一張白紙,上頭寫著些符文,“這個呢?”
“這是厭棄符,你將它用在沈綰身上,花自量便會厭棄她?!?p> “那這又是什么?”
“入夢鈴,你對花自量搖響鈴鐺,他便會睡著,且夢里全是你?!笔貎粢话褗Z過包袱,如數(shù)家珍地說著包袱里的各種寶貝。
十月不禁想,她是將世間所有能控制花自量愛上自己地神器都找來了?她這般費盡功夫,讓十月頗為感動,心里竟不再怕她。
“守凈,謝謝你?!笔伦プ∷氖郑澳愕男囊馕颐靼椎模晌业男乃寄阋矐?yīng)該明白的,我不會對小花用這些,就像你不會對司業(yè)用這些一樣?!?p> 她才不會對司業(yè)用這些,這些都是假的,她聽著十月的話頻頻點頭,她只有在心里十分渴望溫柔的時候才會對司業(yè)用一點點攝魂術(shù),原來十月對花自量也是這般真摯的感情,念及此,守凈突然臉色大變。
“我跟司業(yè)才不一樣,我才不喜歡他?!闭Z畢又消失不見,消失前雙頰明顯地泛了紅。
十月對空無奈道:“我也沒說你喜歡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