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綰的消息來得很快,沈知府答應(yīng)將煙雨樓租給花自量等人,且不收租金。只是有幾點要求,一是不得改換煙雨樓的招牌,二是不得擅動歸鴻居的閣樓,三是不得在煙雨樓中行不義之事,四是煙雨樓一旦開張必須成為長安城最有名的香鋪。
說到這第四條時,沈綰笑著解釋:“煙雨樓是我娘一生心血,我爹不允許它比別的差,如果你們沒有信心,我勸你們趁早放棄?!?p> “怎么會!知府所想亦是我等所想。”花自量附和,順勢將沈綰引到一旁,壓低聲音,不知說些什么。
談話間,沈綰時不時朝十月等人瞟去,眼神頗有深意。
十月鎮(zhèn)定自若地與司業(yè)喝茶,守凈在一旁咬碎一桌子芙蓉糕屑。
沈綰走后,守凈最是沉不住氣,一拍桌子喝道:“花自量!你同沈綰到底密謀些什么!”
花自量避而不答,笑著說:“守凈姑娘近來肝火有些旺,不如我給你泡點金銀花去去火?”
“去你的金銀花!”守凈向來是說不過便動手的主,心想著老娘堂堂地府神官還奈何不了一個凡人!
幸虧司業(yè)眼疾手快,一把攔腰將其抱住,徑直抱入屋內(nèi),關(guān)上房門。
“不許鬧了!”司業(yè)皺著眉,滿是不解地問:“他們二人之間的事,你如此生氣是為何?”
為何呢?守凈與十月說起來并無交情,反倒是有不少舊怨?;ㄗ粤颗c沈綰交好,于十月不利,按道理她該高興才對,但她卻比十月本人還要生氣。難不成她與十月日久交心,情如姐妹?
自然是不可能的,守凈只是覺著沈綰同十月一樣可惡,妄圖奪人所愛,花自量也可惡,眼前之人不懂得珍惜,竟留戀外頭的野花草,司業(yè)也是如此可惡,但她舍不得將氣撒在司業(yè)身上,又動不得十月,只能可憐花自量承受這一切。
她幫十月也并不是出于好意,而是十月若能得償所愿與花自量在一起,自然就不會同她搶司業(yè)了。
這一切她無法解釋給司業(yè)聽,她只能悶在心里,越悶越生氣。
司業(yè)見她鼓著兩只腮幫子,一句話也不說,心想是不是自己過于嚴厲?于是緩了緩語氣,耐心道:“我們來人間自有我們的任務(wù),十月與花自量也自有他們的造化,我們的出現(xiàn)已是干擾花自量的命數(shù),實在不該再過多插手他們二人之事。守凈,看來我送你的靜心咒你并未好生研習,既然如此,你不如將它還給我。”
“還給你!那可不行,送出去的東西豈有要回去的道理?!笔貎纛D時腦子里沒了那些十月和花自量之事,一心只想著護著司業(yè)送自己的禮物。
“你既不愿還,也罷,那我便趁此機會教導教導你?!彪S即司業(yè)盤腿而坐,給守凈講起道法來。
他講道之時,莊重而又仔細,仔細里透著幾分柔和,在守凈心里,這便是司業(yè)對她的溫柔,于是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司業(yè),不吵不鬧。
她難得乖巧,司業(yè)不得不再次感嘆靜心咒之法力無邊,只希望今日之后,守凈能人如其名,守住心中凈土,一心向道。
屋外,花自量與十月二人互相望著對方,好像許久未這樣安靜過,這世間只他們彼此,他眼中是她,而她眼中也只有他,他們嘴角漸漸揚起微笑。
他走近一步,輕聲道:“你不好奇我和沈綰之間的約定嗎?”
“好奇,但你不說也可?!彼穆曇粝袷窃和獾目萑~,落在地上發(fā)出的沙沙聲,絲毫不明亮,但它確確實實落在那里。
他再近一步,“你一點也不怕?”
她淺笑著,反問:“怕什么?”怕你與她真有情?
她當然不怕,花自量忽地伸出手將近在咫尺之人輕輕一帶,擁入懷中。
縱使沈綰容貌絕色,性子極佳,千好萬好,卻不及十月懂他,她又怎會怕。
手快于腦,當他抱著她時,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觸感溫熱,原來用懷抱丈量一個人是這樣清晰,她的身形比想象中的更瘦一些,她的腦袋剛好抵在在他的胸口,不知她是否能聽見他異常的心跳,他怕泄露了什么,又想她明白他泄露出的情緒。
緊張和欣喜交織著,他沉淪于此,不愿松開。
十月在花自量懷中有一瞬錯愕,隨即便消散。千年的等待,在此時已然圓滿,他的臂彎與從前無異,他的人與從前無異,他的一切都令她喜歡與從前無異。
他未表明心意,她亦未述衷腸,而擁抱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他們彼此溫暖,從此所有的風都繞開他們,他們心如擂鼓,從此所有的天籟都稍遜一籌,他們銘記此刻,從此所有的煙火都黯然失色。
她在窗邊制香,人影搖曳,花自量持一把剪子,倚在桌邊,側(cè)頭看著她。
“明日你便在煙雨樓中制香,那可比我這小院子寬敞多了?!彼溃哉Z中透著似有似無的不舍。
她眼眸含笑,點著頭應(yīng)和。
“前幾日我們還一同在城門設(shè)攤,明日起便是在煙雨樓中賣香,說起來還多虧了守凈和司業(yè),我們才有了租煙雨樓的想法。”
她停下手中的動作,“知府要我們做全城最好的香鋪,你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萬一我們做不成呢?”
他捻起一撮麝香丟入研缽里,十月接著碾香。
“你的香是全城最好的,我們的香鋪自然也是成全最好的。”他信誓旦旦道。
十月側(cè)頭看他,燭火有些暗淡,卻襯得他眼神明亮。
他迎著她的目光,揚著嘴角,用手上的剪子,剪掉燃焦的燭心。
西窗共剪,燈下閑談。他們均未提那日的擁抱,彼此好似心照不宣,隔著一層窗戶紙,卻又不捅破,這一層若有若無的情愫里透著絲絲甜蜜。
煙雨樓重新開張的消息,迅速傳遍大街小巷,城中老一輩的人又想起盛極一時的煙雨樓,將它的傳奇編成故事講給下一輩聽,小一輩的將自己聽到的故事說于同伴聽,口口相傳,煙雨樓又成了人津津樂道的存在。這替尚未開張的煙雨樓造了一波勢。
稚子懷揣好奇,躲在窗戶后偷看,煙雨樓的牌匾是司業(yè)翻新掛上的,檐上的燈籠是守凈變化的長明燈,門前的對聯(lián)是十月重新臨帖的,而花自量將城中的炮仗全買了回來,從樓前鋪到城頭,喜滿長街。
這一日,樓前烏央烏央地擠滿了人,個個翹首以盼。終于煙雨樓的大門從內(nèi)打開,三人并行而出,十月居中,恬靜溫婉,司業(yè)在左,氣宇軒昂,守凈在右,芳菲嫵媚,他們齊齊望向城頭,那里候著一位身著芍藥華服的男子。
只見他遠遠地朝三人揮手,手中舉著一只點燃的香。
十月笑著收回視線,看向眾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p> 此時,炮竹聲起,瞬時間滿街紛飛的盡是喜氣洋洋的朱砂紙片,花自量奔跑其中。
多年后,人們還能清晰地記著這一日,一位風流倜儻的少年,在漫天赤紅的歡喜里,奔向一位娟好靜秀的姑娘,那是他心悅的姑娘。
有人歡喜,便有人憂,這一頭煙雨樓歡喜開張,街對頭同樣是香鋪的金銀花,門前冷落。
佟掌柜撥弄著算盤,死死地咬著后槽牙,盯著煙雨樓方向,目露兇光。自從遇上這些人他可謂是諸事不順,如今更是將店開在他的對門上,明擺著挑釁!前幾次也不知為何,似乎有股神秘力量控制著他,回回令他們輕易逃脫。
這一次他絕不讓他們好過!
“掛出消息,今日凡是在店中買香的均贈彌勒香一盤?!?p> 此消息一出,原本在煙雨樓前的人,盡數(shù)涌至金銀花。市井人心態(tài),多貪便宜。
四人見狀,面面相覷,沒曾想佟掌柜如此記仇,竟開張當日尋釁,與之對門,免不了你死我活。
守凈一擼袖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邊走邊嚷嚷:“今日我便了解了他!”
“守凈!”司業(yè)厲聲喚道,她即刻停下向前的腳步,掉轉(zhuǎn)頭,走回司業(yè)身邊,默不作聲。
花自量與十月相視一笑,道:“早料到他會使絆子,放心,我有準備?!?p> 他也掛出消息,凡開張之日在煙雨樓買香者,均可享九成價,令可分文不取地參與關(guān)撲,。
市面上,一般的香價錢在二十文至三十文不等,上等的香最高能買至一百文錢,煙雨樓的香均價為五十文,九成價約莫能少個五文錢,派不上什么大用場,但關(guān)撲卻是極吸引人的。
更何況是分文不取,那么無論撲到什么東西,都是賺得,幸甚撲得大獎,豈不美哉!故此,人群又一溜煙地涌至煙雨樓中。
佟掌柜怒急,“放出消息,今日鋪內(nèi)所有香,均可享七成價!”
花自量欣然應(yīng)對,“煙雨樓五成價!”
“金銀花三成!”
“掌柜,這么做可是要虧本的!”
佟掌柜哪還聽得進去勸,“照我說的辦!”他會如此并不是毫無考量,花自量從前是個騙女人錢的江湖術(shù)士,十月是個來歷不明的丫頭,他們能有什么家底?敢與他爭如與天斗,他定要讓他們賠的血本無歸!
這方,煙雨樓中僅余寥寥幾人,花自量嘴角一揚,再不理會佟掌柜那方之事,而是專注在這幾位客身上。
十月會心一笑,迎上前與幾位聊香說道,細細說著制香中的各種門道。
守凈與司業(yè)一頭霧水,索性離開煙雨樓,辦更要緊之事去。
佟掌柜見狀,心中大喜,開張之日便如此冷清,安能有出頭之日?再看金銀花內(nèi)人潮涌動,料想今日怕是要虧損不少,心中不免刺痛。這一喜一悲間,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刺痛,渾身冒著冷汗,又在頃刻間,痛感全無,怪哉怪哉。
墻角處,守凈在司業(yè)嚴厲的目光下正躲著偷笑。
翌日,煙雨樓早早地便開門迎客,金銀花也不甘示弱,看起來今日又是一番較量!
花自量特特游蕩至金銀花門前,伸頭往店內(nèi)張望,這一舉動引得佟掌柜警鈴大作,生怕花自量作祟,急急走出,將花自量往外推了幾丈。
“花老板,今兒怎么有心思來,難不成是來求饒的?”口氣好生張狂。
花自量“呸”一聲,嘲諷道:“佟掌柜昨日虧了不少銀子吧,今日還敢比嗎?”
“有何不敢!”佟掌柜先發(fā)制人,掛出消息,金銀花今日全店五成價。挑釁道:“花老板可敢接招?”
“不敢不敢。”花自量轉(zhuǎn)怒為喜,笑著轉(zhuǎn)身回到煙雨樓。
這一抹笑令佟掌柜莫名心慌,他搶先給出五成價,煙雨樓只能比他更低才行,如此一來,煙雨樓必賠,花自量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那頭,十月放出消息。煙雨樓所有的香均立價百文以上,不降反漲,與金銀花比,一種香便相差一百文錢。
眾人皆嘆,煙雨樓瘋了瘋了,紛紛選擇金銀花采購。
與此同時,幾輛馬車緩緩而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T跓熡陿乔?。車上下來幾位小娘子,衣著華而不繁,舉手投足間頗具氣度,一看便知非富即貴。
這幾位瞧也未瞧佟掌柜那眼巴巴的樣子,徑直朝煙雨樓去,十月認出其中兩位,正是昨日來過的。
她迎上前,“今日需要些什么?”不親不疏,不卑不亢。
而花自量便倚在門前,朝著佟掌柜得意地笑著。佟掌柜頓時大悟,捶胸頓足,悔不當初!
一開始花自量就是假意與佟掌柜競價,為的就是讓佟掌柜降價,金銀花立足長安多年,佟掌柜更是家底豐厚,傻子才與之拼,再者十月的香,每一種皆是上品,本該賣到百文之上,然而一般百姓如何買得起?
故此,花自量從一開始便不打算做平常百姓的生意,長安高官富賈比比皆是,他們不在意價錢,最是識貨,他們才是煙雨樓要招攬之客。
昨日一番較量,可分離出去那些重價錢之人,留下的自然是重品質(zhì)者,而這些人所交之友,往往亦是顯貴,昨日剛來過的客人今日便帶著親友再來,如此一傳十,十傳百,煙雨樓何愁無客?
他會做如此打算,也是出于兩個考慮,一則煙雨樓只十月一人制香,比不得金銀花家大業(yè)大,做不出太多的香,只能求精;二則他并不想搞垮金銀花,今后金銀花為尋常百姓制香,煙雨樓為達官顯貴制香,互不干擾。
互不干擾嗎?只求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