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又下了幾陣。
白沙州內,白日里熱鬧的場景,漸漸消弭,商鋪關門,街道顯得空蕩。
這段時日,揚州府城內外和周邊的縣鎮(zhèn),不少人都感受到了不那么安穩(wěn)。
如大江盟揚州分舵和真武門這樣地方上的大勢力,某種意義上,與底層生活的百姓已經(jīng)有了不淺的聯(lián)系。
秩序在被打破之后,新的秩序還未建立而起,各種小幫派為了爭奪地盤引發(fā)的廝殺和震動,總是不可避免地讓那些艱苦謀生的底層百姓率先察覺。
這些時日,少了真武門和大江盟揚州分舵的人主事,雖說大體碼頭周遭的事情都還能繼續(xù)做得下去,但不可避免的以往一些被壓著的小幫派,都想趁著這個空檔,多占據(jù)一些市井買賣生意。
由此進一步引發(fā)的,就是市面上稍稍有些混亂。
只是,對于底層的人來說,他們其實不太懂到底這些變故的原因。
很多人知道的一點,那就是近來官府六扇門似乎不太管事,然后往日里那些小幫派格外的活躍,成日里搶地盤,收份子錢,大打出手。
……
已是到了傍晚時分,暗沉沉的天色下,白沙洲內外,人流越發(fā)稀少了起來。
被雨水浸濕的泥濘地面上,只剩下斑駁的腳印和各種車轱轆碾過的痕跡。
“滾吧!”
街角處,一聲暴喝驀然響起。
兩三個頭裹著傷布的幫派弟子,帶著八九個精壯的漢子,占據(jù)了街邊的一處鐵匠鋪。
這群人站在鐵匠鋪內,正盯著外面泥濘的地上,一個身上打扮沾染了黑泥的年輕漢子,齊齊發(fā)出了哄笑之聲。
“真的是不識抬舉!我們金蛇幫看得起那老家伙,結果還推三阻四的?!?p> 一個鷹鉤鼻的青年,狠狠地朝門外吐了口吐沫,語氣里滿是不屑。
只是每次摸到頭上的傷布,感受著身體的酥麻和酸痛,又變得越發(fā)兇狠起來,“小鐵匠,以后你別讓我在白沙洲看到你,不,不止是白沙洲,還有揚州,別讓我在揚州看到你。否則,見你一次打你一次,打到你死為止?!?p> “哈哈哈……真是廢物,好好的狗不做,還想做人,呸……”
“那老家伙也是命衰,被推了一下都能正好撞在鐵氈尖頭上,他不死誰死。”
“沒了那老東西的手藝,我金蛇幫想要壯大,有刀劍武器,還要去找?guī)讉€鐵匠師傅來才行。”
……
一聲聲的嘲笑和喝罵不斷在耳邊響起。
趙垂低著頭,踉蹌地從地上爬起身,臉上濕漉漉的,他也不知那是眼里流出來是淚水,還是天上下的雨水。
他的嘴角破開,臉上有紅彤彤的巴掌印,脖子有勒痕,身上有許多臟兮兮的腳印。
肆無忌憚的嘲笑聲在耳邊刺耳無比,他幾次握緊拳頭想找鐵匠鋪里的那些人拼命,又強忍了下來。
最后,趙垂只是低著頭,默然地走到了店鋪的墻角。
那里——
一張舊草席包裹著一具尸骸。
趙垂晃悠悠地走過去將草席背起,并不重,哪怕以他此刻受了不輕的傷,依舊不算費力。
那個往日里比他這個大小伙還要有氣力,能掄得動十幾斤大錘的老頭子,原來比他想得要輕得多。
輕如鴻毛。
啪嘰啪嘰——
雙腳踩在泥濘的街道上,發(fā)出泥土和污水混合的聲音。
耳邊那些嘲笑、奚落聲漸漸遠去。
趙垂行走在雨中,茫然無措,孤零零地就那么一路出了白沙洲。
雨時大時小,浸透衣衫,寒意入心。
蒼茫的天地里,仿佛整個白沙洲都見不到人,他就那么背著自家老父的尸骸,一路跌跌撞撞,走了也不知多久,來到了一處低矮的山林邊緣。
“呼——”
趙垂將背著的老鐵匠尸身放在地上,跌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
草席包裹著尸骸,落在地上,微微散亂開。
趙垂低頭目光落到草席下那張蒼老黝黑,漸漸發(fā)紫發(fā)青的面孔時,忽然仿佛像是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狼嚎似乎的哭了起來。
“啊——”
哭泣的聲音悲戚而無助,還有茫然。
“兒啊,這些人就是這樣無法無天的,我們招惹不起!”
“不要與他們起沖突,他們人多,練過武,我們打不過?!?p> “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如今這世道,能有口飯吃就不容易了”
耳邊仿佛往日那個喋喋不休念叨的蒼老嗓音又在響起。
可說話的人,距離他不過咫尺,可卻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為什么?。坷咸鞝?,你這是為什么要讓我們這樣窮苦本分的人活不下去?”
趙垂雙手砰砰砰地捶打在旁邊的泥地里,痛苦、悲憤,還有無盡的恨意——
恨那些金蛇幫的幫眾弟子貪婪無厭,恨他們推搡殺了自家老父——
更恨,更恨自己無能。
啪啪啪——
幾聲清脆的耳光響起。
趙垂掄起巴掌狠狠抽打在自己臉上,本就紅腫未退的臉頰,霎時間唇齒里也冒出了鮮血。
可他仿若感覺不到疼痛一般,又憤懣無比地以頭搶地,撞在了混雜著雨水的地面上。
“廢物!廢物!”
“我就是個廢物,我趙垂就是個廢物,親眼看著老父殞命,卻連與人搏命都不敢!”
“啊——”
趙垂痛苦地哀嚎了起來。
在鐵匠鋪的時候,他就應該和那些人拼了的,哪怕打不過,也能拉一個人墊背。
哪怕最后還是被打死了,也好過這樣窩囊地活著。
可每當想到老鐵匠的諄諄教誨,他又心生了怯意。
在見著那些人丑惡猙獰時,他內心又變得恐懼。
“爹啊,你往日總說我好勇斗狠,怕我惹出事端來,可你看不到,你兒子就是廢物……”
“他跟人拼死搏命都不敢,他就是個廢物……”
“這世道不公,這老天不公——”
“嗚嗚嗚……”
趙垂又低下頭趴伏在地上,肩膀聳動,如狼哀嚎。
荒山,細雨。
一人哀嚎哭泣。
呼——
不知何時,林間忽而有勁風掠過。
突然,一個赤腳白衣的身影出現(xiàn)了在趙垂面前。
趴伏在地上的趙垂似察覺到了周邊有動靜,茫然地抬起頭,想要看清來人。
那白衣身影居高俯下,似淡淡地瞥了一眼趙垂,聲音淡淡。
“是你啊,小鐵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