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夜宴與佛陀(一)
“為康陶擒二虜賀!”
“彩!”滿座舉杯。
段韶滿飲杯中之物,然后再斟一觴,舉杯道:“為河梁之勝賀!”
“彩!”再舉。
“諸位共飲!”
“喏!”全軍哄然允諾。
全軍大宴。士卒們一掃連日風雪的頹喪,共飲羊湯,飽餐炙肉。在露天大營里,伴隨著盛大的篝火,載歌載舞,氣氛十分熱烈。
只有獨孤璇一人,在歡聲笑語
中,蜷在自己的座位上,生著悶氣。
“你不吃不喝,要干什么?”康陶一把抓過對方小桌上的羊腿,大快朵頤。像這種純天然的肉食品,康陶從未吃過。因此格外好奇,桌上已經(jīng)丟著兩三根吃剩的骨頭。
“我不明白。洛陽危若累卵,我們卻在這里飲酒作樂?難道這是解圍金墉城該有的樣子嗎?”
她不解地質問康陶:“周軍說不定正在商議如何攻城,我怎么還有心情吃得下?”
康陶笑了笑,把酒杯遞給她,一努下巴:“喝一口吧?!?p> 獨孤璇白了他一眼,別過頭:“不喝!”
“喝一點吧。這比酒好喝。”
獨孤璇聞言轉過腦袋,見著康陶的臉上掛著促狹的笑容。
她看看康陶手里的酒杯,又看看康陶。然后抄起酒杯一飲而盡。
獨孤璇一口氣喝光了酒杯里的東西,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詫異道:“是水?”
康陶點點頭:“今夜怕是還有戲看。”
……
白馬寺的大門轟然洞開。
刀疤臉收起汽銃,一把擰斷了斥候的脖子,然后將尸體拖進門內(nèi),交給黑甲覆面的士兵。
他沖著坐立難安的白袍小將笑道:“怎么?你還怕這個?”
“太邪門了。你看到那些人是怎么動的手嗎?”白袍小將聲音發(fā)顫,“那些和尚都被吸成干尸了。他們不是人!”
刀疤臉嘿嘿一笑:“不是人?那也是大冢宰派來的。你跟大冢宰多少也沾點親,怕什么?他總不至于害你?!?p> 白袍小將咽了咽口水,他身周的石板地上,滲著暗紅的血跡。
“我們來這里到底是干什么?”
刀疤臉避而不答,反而說起了另一件事:“你知道太祖皇帝生前,為什么沒能征服北齊么?”
身后,一群黑甲覆面的士兵,正將金身大佛從法座上搬下。
白袍小將當然知道這段往事:“當初兩軍交戰(zhàn),天降奇石,落入北齊大營。本來北齊軍心因此崩潰,結果斛律光的父親斛律金在營內(nèi)高歌,重振軍心。這才轉危為安,使太祖未能畢其功于一役?!?p>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钡栋棠樀嗔说嗍种械钠|:“你知道汽銃是從哪里來的嗎?”
“這……”白袍小將有些疑惑,“我記得是齊人研制的?!?p> “嘿嘿。汽銃巧奪天工,是歷代未有的神兵。出現(xiàn)不過幾十年,何以連發(fā)明者的姓名也未流傳下來?”
白袍小將驚覺:“你什么意思?”
“哼,齊人是貪天之功,據(jù)為己有!”說到這刀疤臉的嗓音不自覺地抬高了,“這些東西,都是天外奇石上的!”
似乎是被這聲音一驚,搬運佛像的士兵們通通腳下一軟,跪在原地。巨大的佛像就這么往地上摔去。
咚!
佛像撞擊地面,發(fā)出一聲悶響。
噼里啪啦!
佛像表皮開始龜裂,鍍好的金身好像一剎那間被漫長的時光長河沖刷而過,飛速脫落下來。
刀疤臉和白袍小將震驚地看著眼前的變故,隨著表皮的脫落,內(nèi)里竟然露出一個稍小一號,但完全不同的佛像來。
新露出的佛像一頭八臂,毒龍盤頸,腰著皮裙。一對手臂結印于前胸,一只左腳踏在虛處,手拿寶輪、金剛杵等法器,面露忿容。
二人驚疑不定。
彭!
佛像無火自燃,將包裹著它的大佛熊熊燃起。
黑甲覆面的士兵們似乎早有準備,對這番變故并不驚奇。他們打開停在院中的馬車,露出一個粗大的、黑洞洞的金屬圓管。
馬車里竟然藏著一尊炮筒。
士兵們調轉馬車方向,把炮筒對準燃燒的佛像。
“放!”士兵的聲音像是尖銳的器物在金屬表面摩擦,刺耳撓心。
平地起風雷。
這風雷就來自黑洞洞的炮口。
強大的吸力將地上的泥土和浮雪紛紛吸起,連著還未凝結的血跡一起,填入漆黑的炮膛里。
熊熊燃燒的火焰被這強大的風流攝取,沿著半空一路卷進了炮管。
二人看著眼前的火焰熄滅,心里頓時安穩(wěn)了些。
“你看,大冢宰對這一切都早有準備?!钡栋棠槹参康馈?p> 白袍小將勉強平復了心情,看著佛像四分五裂的殘骸搖了搖頭:“這地方透著股邪勁兒?!?p> 夜風刺骨,二人打了個寒噤。
忽然,一只銅手自殘骸里伸出。
緊跟著一連串碎塊掉落的聲響,一個一人高的銅佛,從殘骸中爬起。
“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白袍小將嚇得連連后退,被他身后的刀疤臉伸手扶住。
“這是佛祖的忿怒相,大笑明王?!钡栋棠樏娉寥缢?。
沉悶的汽銃聲響起。
……
眾人在大營內(nèi)歡聲笑語,幾名士卒正在表演角抵。
獨孤璇一直枯坐著,直到眼前這些人酒足飯飽。她實在坐不住了,沖康陶道:“這里太吵,我去一旁透透氣,你來不來?”
康陶看著眼前的角抵表演,手上抓著一只羊腿。雖然這表演實在無趣,但這羊腿的天然風味,讓這從沒吃過天然食品的可憐賽博人倍感驚奇。于是他向獨孤璇揚了揚手:“你自個兒去吧,我還沒吃夠呢?!?p> 獨孤璇看他這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模樣,恨恨地跺了跺腳,撅著嘴跑了。
角抵的士卒被一個漂亮的抹脖踢掀翻在地,表演戛然而止。
眾人敲著酒杯喝彩,段韶也從座位上站起。
他環(huán)視在場眾人:“戰(zhàn)事在即,今日只得以水代酒。但牛羊肥美,足以犒賞全軍?!?p> 說到這,他語氣一頓,聲音也漸漸低沉:“今日我等酒足飯飽。當此之時,金墉城內(nèi)尚有同袍浴血不止。諸位!設身處地,何能佳肴自享,一任同袍見戮?”
他掃視諸位將領,目光所及,無人敢于對視。
段韶語氣沉痛:“洛陽既失,陛下何能寬宥?必以我等作壁上觀,交有司論處。今日佳肴滋味,終不復再享矣?!?p> 在場諸將一改先前輕浮神色,冷汗涔涔。
康陶身處其間,看得清楚,斛律光也攥緊了拳頭。
段韶走到篝火之側,面向全軍士卒:“今日飯食可足?”
“謝太師!”全軍同聲而答。
段韶十分滿意,這些士卒不愧為齊軍精銳。
“先祖數(shù)十年辛苦經(jīng)營,我等坐享其成。今日周軍犯境,諸位畏敵避戰(zhàn),難道我大齊無人?”
“祖先在上,何能瞑目?”
齊軍胡漢雜有,又以胡人為主,這些人個個篤信先祖。酒足飯飽之時,段韶有此一問,正好觸動了這些人心底的豪情壯志。
誰愿意辜負祖宗基業(yè)?
段韶又早將自己帶來的士卒混坐在大軍之中,此時趁勢一呼。
“愿效死!”零星的喊聲逐漸響起,最后變作全軍高聲齊呼。
“愿效死!”
段韶的臉上沒有笑意。他知道,斛律光趕到邙山之后,靠著在河梁奇襲一勝,振作了軍心。但由于斛律光不愿進兵洛陽,兩相消磨,軍中的士氣已經(jīng)所剩無幾。
他空口白話,雖然喚起了全軍的激情,但不消一時三刻,這股勁頭就會消逝。要想真的重新振作士氣,他還需要一個火星子!
砰。
康陶聽到周圍傳來異物掉落的響聲。
回身望去,斛律光碰翻了酒杯,長身而起。
“太師,今日群情踴躍,斛律光愿以一曲為賀?!?p> 段韶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