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將記憶里的畫面分門別類，分成歡喜和悲傷的兩種片段，可真正要你選擇一個抹除掉時，又會萬分不舍，因?yàn)槟钱吘故亲约旱牧髂?，驀然回首時恍然明白，正如陌生人無權(quán)點(diǎn)評你的哀樂，現(xiàn)在的你，也沒有資格評判曾經(jīng)自己的悲歡。
……
玄而又玄的，那場戰(zhàn)爭最終竟是仙人一方獲勝。
玄而又玄的，論功行賞時，得到獎賞最高的卻是那些逃得最快的上仙們，而付出最多的眾多仙兵，此刻正在接受一層層的檢查，以防里面有魔界奸細(xì)，離他們不遠(yuǎn)，受到獎賞的上仙們正載歌載舞。
這幅景象，讓阿蠻明白了師父將師兄脩提前召回的原因。
若他在，不知會把那里攪成什么樣子。
可阿蠻想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仙兵不反抗呢？
或許這些仙兵的爺爺?shù)臓敔斈且惠厱r，還知道這叫壓迫，但他們不敢反抗，于是輪到他們的子孫時，便把這認(rèn)為是理所當(dāng)然……
阿蠻慶幸幸好當(dāng)時自己也不在那里，身負(fù)重傷的他正接受赤腳大仙的治療，很疼，還好可以嚎叫。
阿蠻經(jīng)常想，如果仙界中多幾個像師兄那樣灑脫的仙人，天庭就不會這么壓抑，只是過了一萬多年，阿蠻也就覺得窮奇能和師兄相提并論。
窮奇是阿蠻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這家伙實(shí)在是一個另類的仙，他大張旗鼓地去參加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卻偏偏一口蟠桃也不吃，該坐著時，他總是站著，該安靜時，他總是喜歡弄出點(diǎn)喧囂。
初見他是在一次誅殺妖獸時，窮奇站在揮舞著羽翼的肥遺面前，席天卷地的龍卷風(fēng)將他襯托得格外渺小。
“你很強(qiáng)大?！备F奇夸贊起對手來。
肥遺混不理睬，瘋狂地展開攻擊。
“可你在怕我?！?p> “我會怕你？真是笑話！”肥遺忍不住怒吼。
“你不怕，為何急著殺我？”
“那你們仙人拼命殺魔，是否也是因?yàn)榕履?？?p> “是?！?p> “你們在怕什么？”
“怕有一天，魔成了高高在上的仙，仙成了人人喊打的魔?！?p> “這是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讓我死個明白？”
“你最好不要明白，因?yàn)橛袝r候明白一些事，比死還要難受。”
后來阿蠻也想問出答案，可窮奇對此閉口不談，于是他跑到瑯?gòu)秩ゲ殚啎?，最終卻是一無所獲。
有些答案，是不允許寫出來的，就像有些話，是不允許說出來的。
成了仙的阿蠻，自然沒有忘記當(dāng)初的宏愿——?dú)⒀В?p> 他不想自己部落那樣的悲劇再上演，勤勤懇懇，容不得自己懈怠半分，窮奇比他還忙，要不停地從鬼王方相那里去接受任務(wù)，和滕根一齊去吃那毒害人類的蠱，在一次與蠱王金蠶的戰(zhàn)斗中，差點(diǎn)隕落。
那一段時間，阿蠻覺得自己有必要陪陪他，因?yàn)樗麄兪桥笥选?p> “你陪我的時間已經(jīng)很長了?！备F奇說。
“我怕你的傷還沒好?！?p> “我的傷已經(jīng)好了?！辈恢罏槭裁?，窮奇表現(xiàn)得很不自在。
“你身上的傷是好了，可我怕你心上的傷還沒好，這個月你只笑了十二次，比上個月少了二十七次，還有你的食量只是上月的三分之二，還有……”阿蠻講了很久。
窮奇的身體在顫抖，從未有過的喜悅的顫抖，卻嘆了口氣說：“阿蠻，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你，現(xiàn)在的我一定不會是這個樣子?！?p> “現(xiàn)在的你不是很好嗎？”
“不，有些事情你還沒有看到?！备F奇雙瞳里充滿滄桑，他說：“阿蠻，如果有一天，你要?dú)⑽?，一定要?dāng)面告訴我，我不是為了逃跑，只是想在自己死時表現(xiàn)得不那么悲傷，我會努力扯起嘴角去笑，因?yàn)檫@樣，你也許就不會內(nèi)疚?！?p> 我怎么會殺你，阿蠻天真地想。
天庭沒有圍墻，可窮奇總抱怨這里憋得慌，叫嚷著四周布滿了鎖鏈，可阿蠻望過去只看到一片虛無，窮奇說那是因?yàn)樗?dāng)仙的時間還不夠，然而阿蠻成仙已經(jīng)快萬年，多久才算長？
經(jīng)年之后，阿蠻才明白，窮奇所說的足夠，和時間無關(guān)。
阿蠻養(yǎng)傷期間，發(fā)生了夸父逐日這一事件。
“他太傻！”窮奇不停地說這句話。
“你還沒有告訴我，他到底有沒有追上太陽?！卑⑿U催促著。
“追上又如何，追不上又如何，他都是死了。為了證明一件事，白白丟了性命，他死時一定很傷心?！?p> “你不是他，怎知他死時不是充滿快樂？”師兄脩也來探望阿蠻。
“你也不是他，怎么知他死時是充滿歡樂？”窮奇說。
“因?yàn)樗龅?，是自己想做的事?！?p> “……狗屁不通?！备F奇冷硬地回答。
師兄脩溫和一笑，不惱。
第二天，阿蠻聽到窮奇因?yàn)檫`反東皇太一的命令，半夜在天庭縱聲高歌而被關(guān)進(jìn)天牢的消息。
當(dāng)阿蠻坐在輪椅上去天牢，向窮奇本人問清楚究竟要被關(guān)押多久時，窮奇卻只是拉著他不讓走，把昨夜唱的歌，興奮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那一刻，阿蠻忽然覺得，那與太陽競逐的夸父，沒死……
傷勢剛?cè)瑬|皇太一便命他去除掉一只叫畢方的鳥獸，對方實(shí)力不強(qiáng)，阿蠻有十足的信心能殺死它。
但畢方卻選擇葬身在自己噴吐出的火海中，熊熊燃燒的烈焰里面，一只腳的畢方筆直地站著，在漸漸被火焰吞滅之時，阿蠻聽到它在咆哮：
“若我足夠強(qiáng)，這天地也能顛倒，這仙魔也能調(diào)轉(zhuǎn)，這善惡也任我評判！”
畢方那純粹的猖狂，一如阿蠻對仙的向往。
也許追求的本就一樣。
……
仙是什么？
仙是擁有最強(qiáng)大武力的聯(lián)盟。
魔是什么？
仙的敵人。
善惡是什么？
這個問題你要問仙，因?yàn)樯茞河上稍u定。
……
是這樣嗎？
不，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
當(dāng)阿蠻屠殺著一個個魔，想著又有無數(shù)人類被拯救時，他的意志是那樣堅定。
可是有一天在剿滅山妖時，他望見一個小小的妖童，費(fèi)力地爬上高高的山崗，面對四周危險的處境，那妖童卻是一點(diǎn)不怕，興奮非常。
他聽到那妖童在喊：“大家別怕，魔王會來救我們的，到時這些仙一個也跑不掉！”
忽然間，阿蠻淚流滿面，同樣的一句話，很多年前的他也曾吼過，只是仙換成了魔，一字之差。
仙和魔，也許只是兩個普通的字。
“跟隨我吧，我可以讓你成仙?！?p> “不，我只要成魔?！?p> “為什么？”
“因?yàn)槟巧?，仙是惡?！?p> 妖童那樣的倔強(qiáng)，一如當(dāng)年的他。
阿蠻站在妖童的面前，得到的也是與當(dāng)年相似的回答。
那一戰(zhàn)，妖童等候的魔王沒有出現(xiàn)，阿蠻卻將她護(hù)在懷里。
隨同的其余眾仙要他放下，否則便一起攻擊他。
阿蠻像沒聽見一樣，依然緊緊地抱著她。
他不愿放下的究竟是這妖童，還是曾經(jīng)的自己，亦或是自己的信念？
阿蠻沒有功夫想這些，群仙的攻擊已讓他手忙腳亂，最終拼得元?dú)獯髠琶銖?qiáng)逃出。
可那妖童畢竟孱弱，雖未遭到直接的襲擊，但波及的能量，已讓她的靈魂陷入沉迷之中。
他匆忙跑去找?guī)煾?，到時卻發(fā)現(xiàn)那里早有東皇太一派來的天兵天將等候自己。
“她這么小，還未做過惡，為什么不放過它？”阿蠻大吼。
“她將來會作惡?！?p> “我可以教她為善?！?p> “可她將來萬一還是為惡呢？”
“就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將來，和那渺小的萬一，她就必須死？”
“對，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阿蠻想沖他們笑。
大笑個三天三夜。
卻不得不立刻逃離這里，萬幸他逃脫了。
只是他治不好妖童身上的傷。
他偷偷地從昆侖山附近的峚山上采集的玉膏，也只能保這妖童不死。
于是他又到東方的君子國，那里有朝開夕落的木槿花，吃了它的凡人壽命都極長，可阿蠻收集好蒸熟，卻發(fā)現(xiàn)妖童吃都吃不下去。
阿蠻想是不是妖童丟了魂魄，被他抓住的黑白無常搖頭，說從未勾過。
到過多少地方，過了多長時間，阿蠻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他每天能做的，便是用玉膏喂飽妖童，接著去下一個地方，繼續(xù)找救治她的方法。
到了天涯海角還未尋到，就在他無計可施時，太上老君找到了自己。
“東皇太一可以幫你救活她，但你要被關(guān)在天牢一千年，并且她的記憶會被抹去，日后也許再無相見之時，而且即便相見也不再記得你，你可愿意？”太上老君問。
“愿意。”他知道，這是師父和師兄為他爭取來的。
“我聽說你要收她做徒弟？”
“嗯?！?p> “可是她不答應(yīng)。”
“但我會永遠(yuǎn)把她當(dāng)徒弟?！?p> “你千辛萬苦救了她，到頭來她卻連認(rèn)都不認(rèn)得你，你說你什么都沒得到，值得嗎？”
“我已經(jīng)得到了?！?p> “得到了什么？”
“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