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滴小小的雨水,輕易地被墨染黑,面目全非的它沒有去怪墨的污濁,而是檢討自己不夠廣博,于是它一天天地充實自己,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就算研盡天下的墨,也不能改變它的清澈,便給它起了一個新的名字——海。
……
真的要如師父所說的那樣才能成仙嗎?
最起碼師兄脩不這么認為。
脩不僅是師父赤腳大仙的弟子,還是水神共工的兒子,身份不可謂不高貴。
可阿蠻對脩的真實身份十分懷疑,誰讓他每次見到對方時,師兄脩要么是挽著袖子在蟠桃園修剪枝椏,要么是小心翼翼地為酣睡中的句芒梳理羽毛,要么是在因為救活了一只螞蟻而手舞足蹈。
當(dāng)阿蠻向他詢問如何成仙時,脩正在人界教導(dǎo)人類插秧,他用布滿泥濘的手托著下巴,含笑望著眼前勞作的人們,說:“先修心”
阿蠻看著師兄那件又臟又濕的雪影幻月袍,問:“先修心?”
“對,若不修心,縱你雙眼睜得再大,也是什么都看不到,雙耳再清闊,也是什么都聽不到。
“我不是什么也看不到,比如師兄你那被汗水浸濕布滿污泥的袍子?!?p> “可我看到的是生命?!?p> “生命?”
“雖然我弄臟了袍子,可插下的苗會茁壯成長,不久后會長出飽滿的水稻,人類可以靠它生生不息,阿蠻,你自己以為看到了一切,其實你什么也沒看到,因為看東西除了要用眼睛,更要用心去看,那樣你才能看穿虛幻的表面,直達最里面的真實?!?p> “修心能使我更快成為一名仙人,成仙后我便能擁有強大的力量,只是……這算不算是魔?”阿蠻問。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原來我追求的是強大的力量?!?p> “這么說,那我豈非也是魔。”
“為什么這么說?”換到阿蠻不解地問。
“因為我的手能殺人?!?p> “殺人?”
“可我偏用它來插秧?!?p> “師兄,我越來越聽不懂了?!?p> “用心聽?!?p> “師兄是在告訴我,力量本無好壞,關(guān)鍵看人怎么利用?!?p> “對,人不是能做什么便做什么,而是什么對才做什么?!?p> “這是否就是魔和仙的區(qū)別。”
“不全是,魔是想得到一切,而仙則是什么也不想得到,可現(xiàn)實是你越是想得到一切,其實什么也得不到,而當(dāng)你什么也不想得到時,你便已得到一切?!?p> “師兄,你嘴角有臟東西。”
“哦,應(yīng)該是剛才勞作時沾上的?!?p> “是污泥嗎?”
“不是,是牛糞?!?p> “……”
后來有一次,師父赤腳大仙喝得酩酊大醉,阿蠻從師父口中得知,師兄脩是共工與一個凡人所生。
共工將他拋棄在了凡間,不過還是照顧了他,讓他做了一個部落首領(lǐng)的兒子,日后注定會繼承首領(lǐng)之位,可他身為部落首領(lǐng)的名義上的父親剛一去世,便是有一屬下叛變,將他亂棍趕出部落。
共工聽聞此事,下凡找到了脩。
此時脩身上的傷還沒好,那一日****,傷勢未愈的他正在為幾只雛鳥遮風(fēng)擋雨,無情的雨拍打著他的傷口,而師兄脩則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嘰嘰喳喳的雛鳥,臉上是恬淡的微笑。
“它們活不了多久。”共工看了師兄脩和那幾只雛鳥一眼。
“我們所以為的短暫,但卻是它們漫長的一生?!睅熜置懱ь^。
“你的首領(lǐng)位置被別人搶了,為什么不去報仇?”
“不為什么?!?p> “懦弱!”
“我不覺得敢于報仇便是勇敢?!?p> “我看你只是沒有能力報仇?!?p> “不,不是……”師兄脩淡然搖了搖頭,可下一瞬便瞪大了眼睛,因為共工在剛才的一剎那,帶他到了他的部落。
脩含笑望著眼前的熱鬧場景,說:“你看,這就是我不報仇的原因,張爺爺每天還可以繼續(xù)曬太陽,大家的食物比以前更豐盛,這里比以前,多了歡喜,少了憂愁,大家過的很好,我又何必報仇?!?p> 可共工全然不聽他的,手指一動,部落中所有的戰(zhàn)士都到了脩面前,每個戰(zhàn)士都被仙力所束縛住。
共工問:“你想殺哪個?”
“我哪個都不想殺。”
“但我很想把他們都殺死!”共工憤怒了,自己的兒子被這些士兵亂棍趕出,他豈能忍得了這些。
“可我不想他們死一個人?!?p> “你可以救他們?!?p> “怎么救?”
共工抽出一把刀,說:”割一刀,救一人?!?p> 共工完全是在開玩笑,可面前瘦弱的少年,卻是無比堅毅地撿起了刀,手沒有一點顫抖,然后數(shù)了下眼前的人數(shù)。
有多少人,他便得割多少刀。
可他數(shù)數(shù)的樣子,就像在數(shù)豆子一般,然后他轉(zhuǎn)身到共工面前,一刀刀刮落,那是無法想象的痛,可脩死死忍著,額頭上的汗珠如雨而下,本就瘦弱的他,不過幾刀,便見白骨。
少年的身體在顫抖,疼得顫抖,可他持刀的手卻始終未停。
但很快暈倒在地,共工聽到他在呢喃:“不,刀數(shù)還不夠,我不可以死?!?p> “我不會讓你死,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會讓你成仙?!?p> “成仙?成仙又能如何?”
“成仙可以長生?!?p> “長生?什么是長生?”脩問。
什么是長生?
這樣的問題還要問嗎?
回憶到這里的阿蠻一滯,不過這跟他無關(guān),因為他現(xiàn)在連仙都不是。
聽從師兄脩的建議,阿蠻決定孤身一人游歷三界,去多看看,多聽聽,最重要的是多想想。
他在長留山住了十年,陪著少昊一齊察看西沉的太陽反射到東方的光芒是否正常;他在黃帝的一座叫懸圃的花園住了十年,陪天神英招討論花開花落;他在東海邊上坐了十年,看著精衛(wèi)思索著她填海的意義。
不過還未等真正開悟,阿蠻卻覺得有必要回去一趟了。
因為師兄脩出事了,為了完全不相干的人。
玉帝的妹妹瑤姬仙子與凡人私通,被鎮(zhèn)壓在桃山之下,從此與丈夫和孩子再無聯(lián)系。
而長大后的楊戩一心想要救母,也不知脩從哪里知道了楊戩的事,竟是連夜為他煉制了開山神斧,還有那三尖兩刃刀和銀彈金弓。
楊戩憑借著這些仙器,把桃山劈開,與天兵天將一戰(zhàn),震驚三界。
可師兄脩卻被關(guān)進了天牢,在赤腳大仙的求情下,死罪雖免,卻是要被禁閉萬年。
阿蠻站在夾雜著雷電的混沌牢籠外,里面是披頭散發(fā)的脩,兒臂粗細的七彩雷電,一次次貫穿他的身體,阿蠻歇斯底里地問:“師兄,你為什么要做這些?”
“因為我覺得那樣做是對的?!泵懙恼Z氣依然那么平靜,波瀾不驚。
“可別人都說那是錯的?!?p> “做這件事的是我,為什么相信別人說那是錯的,而不相信自己認為的對?”
“可連東皇太一都說那是錯的?!?p> “東皇太一也不是我?!?p> “只是……師兄,這可是一萬年啊,你該多么痛苦。”
“我為什么會痛苦?”
“你被鎖在這囚籠里,又怎會不痛苦?!?p> “它雖禁錮了我,但只是鎖住了我的肉身,我的心它卻關(guān)不住,你看到我人在你面前,可知我的心離你很遠,正逍遙自在,在外面的人身體雖然未被禁錮,許多人的心卻早已被鎖進了囚籠,跟他們相比,我要快活不知多少倍?!?p> 一萬年的時間真的太久,久到鐵樹不知道開了多少次花,久到阿蠻終于成了一個小仙,久到阿蠻快忘了脩的模樣。
有時候阿蠻會想,師兄的樣子雖然沒有變,可也許早已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師兄。
無情的歲月,能夠腐蝕掉一切你以為能亙古存在的東西,所謂的長生,究竟意味著什么?
不過這一想法很快消失了,那是在一場仙界與魔界的戰(zhàn)爭中,受埋伏的仙兵潰不成軍,作為被圍困的小小仙兵中的一員,阿蠻知道他們這些小角色已經(jīng)被拋棄,卻偏偏有那么一個人,掙脫那些逃得最快的上仙,那所謂“保存實力,來日再戰(zhàn)”的勸阻,瘋子一般沖過來。
四面八方回蕩著他的聲音:如果一生要在不斷放棄中茍活,那我寧愿在這里結(jié)束我的生命!
阿蠻望著滾滾流云中疾馳而來的師兄脩,笑了。
原來仙和仙是不同的,就像仙和魔一樣涇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