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有日云猶凍，江闊無風(fēng)浪自生。舉觴未厭酒珠紅，子虛亡是謀前程。
慶元二年冬，臨安。
繼趙汝愚之后，宰相留正被御史劉德秀劾以“引用偽黨”，罷相貶出朝廷。不久，韓侂胄又加授開府儀同三司。
這一日，天寒有日，京鏜等人齊聚韓府。眾人舉杯換盞，歌舞升平，快活如此，堪比皇宮大宴瑤臺仙席。殊不知，眾人各懷心思卻也不言而喻，拜進府來其實是早將韓府視作了加官進爵的登天梯。
韓侂胄微笑著看向堂前一眾心腹，朗聲道：“諸位大人，今日可還有事要稟？”
京鏜連忙起身道：“自趙、留之后，已鮮有人在朝堂之上恣肆，但陳朱理學(xué)根深蒂固深入人心，依老夫之見，尚需除根務(wù)盡。這是近期得報的一些亂上之徒名單，請大人過目?！?p> 韓侂胄看過，不以為然。
蘇師旦見韓神情，心知韓之所想，立刻言道：“聽右正言李沐提及，有人借入宮應(yīng)對之機，諫阻主上，并誣告韓公任人唯親、禍亂朝綱。京丞相，此事可是當真？”彭龜年遠黜，吏部侍郎一職正被蘇師旦補缺。這蘇師旦早年曾是韓侂胄在平江做官時的刀筆書吏，因為狡黠善辯，曲意逢迎，工于心計，已逐漸成為韓侂胄的親信。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卻又不敢多言。他們明白，雖可大肆攻擊理學(xué)，但清議甚比洪水猛獸，若無強大支撐，是不敢公然指斥理學(xué)領(lǐng)袖朱熹的。
侍御史沈繼祖進言道：“科考凡涉義理者不予錄取，凡涉理學(xué)《語錄》類書籍禁毀，雖有成效但屢屢不絕。追根溯源，禍在理學(xué)之首朱熹，他一日在京，京城便一日不寧?！鄙蚶^祖身為當陽縣令幾十年不得升遷，好不容易混到京城官至侍御史，深知韓侂胄口含天憲，勢傾朝野，見此良機自然不甘放過，心下一橫斗膽獻言。
韓侂胄抬眼看去，不禁問道：“依沈御史之見，下一步如何打算？”
見韓大人問起，沈繼祖高聲道：“下官不才，自請為朱熹之事奔走，事畢呈交大人過目?！?p> 韓侂胄擺擺手道：“沈御史此言差矣，犯上作亂禍及朝綱，理應(yīng)報知主上。監(jiān)察諫議之事，我韓某一介武夫，哪里管得？”
“這……”沈繼祖心知韓侂胄故作姿態(tài)，一時語塞。
“沈大人不必多慮。面呈主上，這有何難？只是朱熹身為煥章閣侍制兼侍講，是主上老師，此事尚需謹慎。胡大人和劉大人，你們看呢？”
監(jiān)察御史胡纮、劉德秀二人會意，連忙應(yīng)諾。
人群中不免有人疑慮而議論起來。
蘇師旦道：“聽聞吳太后已得知此事，在主上面前力勸，如今劍指朱熹，恐主上心軟，此事終要不了了之?！?p> 韓侂胄聞言，看向京鏜。京鏜右手捋著那花白的胡須，道：“諸位大人莫急，容老夫想想?！彪S后，他說道：“朱熹在朝，作亂之人頻出；崇理之人不絕，偽學(xué)難禁。為今之計，仍然車行舊轍，征得主上下詔便是?！?p> 眾人點頭贊同。
不久，沈繼祖被韓侂胄提拔遷為監(jiān)察御史。沈繼祖深念韓侂胄大恩，于是伙同劉德秀、胡纮、劉三杰等人，日夜殫精，羅列朱熹罪狀予以彈劾。
京鏜在給韓侂胄過目的名單上將朱熹名字也附上，奏請寧宗首肯，欲逐一放逐。吳太后耳聞外朝的折騰，大不以為然，遂力勸寧宗不可因?qū)W派之爭、大興黨禁而引發(fā)政亂傷了國本。寧宗聞言，又見老師名附其上，遂將此事暫且擱置。豈料，京鏜等人不肯罷休，百般奏請并唆使大理寺員鄒裒然上奏，力陳偽學(xué)之害。寧宗煩惱不過，不想專及舊事而準奏下詔施行。
韓府得信，急忙知會新任監(jiān)察御史沈繼祖乘勝追擊。果然，時隔不久，朱熹因“不敬于君”不忠于國”“私故人財”“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等一番子虛罪名，遂被彈劾掛冠、落職罷祠。君子之脈既削，小人之勢遂成。
朝堂內(nèi)外，上上下下，權(quán)臣依附，權(quán)勢正盛，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感覺果然妙不可言。非但如此，主上懦弱形同傀儡，韓侂胄難免有雄霸天下睥睨蒼生之感，何其得意。此時，韓侂胄正與松壽于院內(nèi)閑走散心，想著想著，他不禁開懷大笑起來。松壽肩披狐絨，身著鏤金絲鈕牡丹花織緞裳，裙裾拖地，笑盈盈道：“老爺如此開心，可否講與松壽一同取樂？”
韓侂胄笑道：“不急，容我慢慢說來。話說今日入宮，見主上早朝，想來有趣。主上尊居座，延見文武群臣。霽色溫顏，兼聽廣覽，雖靡厭倦，而圣志謙抑，深自退托。未嘗有所咨訪，即便有所質(zhì)問，也多唯唯默默而容受之。主上倒像是一個局外人。美人，這不有趣嗎？”
松壽笑道：“這是老爺日夜為主上分憂，主上才得以落個自在?！?p> “美人，你這小嘴就是會說話?！表n侂胄笑著，把松壽摟在懷下，繼續(xù)游覽。
“你有所不知，那日入宮，主上正率群臣朝見吳太后，半路上百官聽說我來了，轉(zhuǎn)身就來給我行禮，竟然把主上給晾在一邊。你說這幫蠢才多沒眼力勁，惹得主上多不自得。”
“老爺放心，主上天子之尊，是不會掛于心上的?！?p> 兩人園中漫步，說說笑笑，好不愜意。
韓侂胄忽然問道：“美人，交于程松之事可有眉目？”
“老爺放心，程大人千里加急已知會眉州丹棱，我這里也已出重金懸賞，江湖豪杰自會傾力相助。目前雖未有消息傳來，想那李壁也寢食難安，取其首級不過是早晚之事。”
“想來可惡，放著陽關(guān)大道不走，偏要在主上面前為趙汝愚辯護，反誣我結(jié)黨營私弄權(quán)鬻官。吏部侍郎彭龜年一事他還不知汲些教訓(xùn)，偏要來湊上一湊。此番即便取不了他性命也無妨，嚇上一嚇也是好的。”
“老爺放心，若事情未辦妥，這不還有我嗎？”
韓侂胄轉(zhuǎn)臉看著松壽，一本正經(jīng)道：“美人，我可舍不得你離開，一分鐘都不行。再說天氣寒冷，路遙千里，李壁事小，凍著累著了我的小美人，那可就事大了?！?p> “老爺，你真壞！”松壽嬌羞扭捏道。
韓侂胄又是一番爽朗大笑起來。
“老爺，日日在這府里，轉(zhuǎn)來看去就這么點地方，松壽憋屈得緊，要不，老爺容松壽出去走走？”
“那怎么行？”韓侂胄沉吟道，“進宮去如何？楊貴妃、曹美人等嬪妃溫柔賢惠，你要多和她們走動走動才好?！?p> “老爺……”松壽嬌滴滴地嗔怪道，“那哪里能是一樣？皇宮那么大，嬪妃貴人們自由自在、游山玩水、享盡榮華，我即使在那里再高興，也就一天半刻的，終究是要回來的。”
“這……”韓侂胄手捻下巴短髭，陷入沉思，忽然醒悟道，“這有何難？不日稟明主上，賜與美人一座偌大園地，絲毫不遜皇宮內(nèi)苑，如何？”
“老爺，倘真如此，夫人與幾位姐姐們知道了，定也會為老爺高興的?！?p> “她們還不是沾了美人你的福氣？”韓侂胄笑著，一只大手捏向松壽的下巴。
兩人打情罵俏，在園中閑走。
忽然，府上總管來報：“老爺，陳大人、蘇大人還有程大人求見?！?p> “先生來了嗎？美人，你且自去游玩，乏了就回去，切莫凍著。我去去就來?！?p> 會客廳內(nèi)，陳自強、蘇師旦和程松已恭候多時，見韓侂胄大步進來，立即躬身行禮。
眾人坐定，韓侂胄神意謙恭，道：“先生，多日不見，身體可安好？”
陳自強雖是韓的啟蒙老師，也不免諂媚卑微。聽聞韓侂胄大權(quán)獨攬，他大喜過望，急急投奔而來。短短數(shù)月，便由普通人遷秘書郎，擢升右正言、諫議大夫、御史中丞，繼而進入樞密院掌各路軍政防務(wù)，他焉有不以韓為尊感恩之理？只見他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言道：“安好安好！幸得節(jié)夫（韓侂胄，字節(jié)夫）掛念，老夫一切安好?！?p> 韓侂胄緩緩道：“先生是學(xué)者大宗，可惜長年埋沒在外，殊為可念。先生康健無虞自是甚好，國家正需先生這樣的人才，還望先生多多盡心??！”
“節(jié)夫所言甚是，我等自當肝腦涂地，為國效力?！?p> “先生今日前來，可是還有他事？需要節(jié)夫之處，先生盡管開口?！?p> 陳自強忙命下人奉上幾匹絹布，答道：“無他。只是近日新得幾匹蜀錦和蘇繡，見其做工精致，紋圖華美，想來正適于幾位夫人神韻，這才趕緊送過來。巧的是，遇見蘇大人程大人，便一同前來討擾。”
韓侂胄笑著命人收下。
蘇師旦最善察言觀色，知韓公心情不錯，躊躇志滿，連忙諂媚阿諛：“韓公尊師敬德，實為朝堂典范，此乃佳話，史冊可載?！?p> 韓侂胄大笑，眾人亦附笑連連。
蘇師旦道：“韓公最是知我，為這偽學(xué)之徒諸事，小人晝夜不歇，殫精竭慮，勤勉有加。辛苦倒也無妨，只是這侍郎一職總是掣肘，加之處處需要開支周轉(zhuǎn)，小人頗感力不從心。韓公，小人與您最是親厚，求韓公憐我、助我?！闭f完，蘇師旦不顧他人在側(cè)，離席就要跪拜。
韓侂胄一見，更是大笑起來。陳自強等二人見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得陪著干笑，這副神色甚是滑稽。何嘗不是呢？進得韓府依附的，哪個不是這樣過來的？
笑畢，韓侂胄看向跪拜在地的蘇師旦道：“你這又是何必？你多年隨我前后，親如兄弟，有我的便有你的。今后所需用金，自去與管家支度，不必通報。既然提及，不妨再告知你一消息，擢升你知陶門事兼樞密院都承旨一職已落定。主上見過一眾官員升降奏表，無復(fù)多言。事已落定，明日你就赴任，這下你可還要哭窮嗎？快快起來，諸位大人在側(cè)，你臊也不臊？”
沒想到，蘇師旦非但未起，反而磕頭如搗蒜，直讓在場眾人一頓好笑。
程松原本想要匯報丹棱李壁處追殺進展情況，眼見情勢如此，又明知不能如韓侂胄意，只得硬生生瞞著，等候時機再作稟報。
真正是：一朝笙歌徹夜曉，輕裘飛揚為誰人？莫愁錦袍不鮮明，肯學(xué)犬馬事韓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