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
這是光緒二十七年的正月廿四,北風呼嘯還帶著些殘冬光景。
不,也不盡是冬了。
夕陽一片金黃,灑落在西山殘雪上,讓那山頂鑲上一道炫目金邊。
這金邊不連貫,有些地方斷開來,是青黑的樹枝的影——顯然是那些地方雪化了,留下闌珊枝丫。
一樣青黑的還有山下的村莊,一片片漆黑的瓦屋把陰影拉得老長。
風聲中有女人的叫聲,有一間屋里蠟燭照亮。
……
蠟燭,這時候可是稀罕物。
村子里有些識字的人家,可就是識字也不敢隨意“秉燭夜讀”的——畢竟那東西不好得,平常人的家當供得起幾根?
于是深夜里,這村子往往是漆黑一片的。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現(xiàn)在亮起燭光的屋子——不,是那一片屋子。
周地主的宅院里,燈火一下子全亮起來。奔走的婆子忙碌向東北邊的廂房,幾個小丫頭卻在看熱鬧。
“你說,二少奶奶這次,會生個公子還是小姐?”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側(cè)過身子,目光中好奇明目張膽。
“竹兒——你收起你那碎嘴的心思罷!”
邊上,穿著淡青襖的丫頭訓斥到——可她也只比“竹兒”大一兩歲,縱使有意做怒容也沒有震懾力。
……
“梅姐姐——你不好奇?”
那被喚作“竹兒”的少女小聲反駁,目光卻片刻也不曾放回來——顯然的,“梅姐姐”還不足以攬回她飛走的心。
“好奇主子的事,不如先做好自己的活!”
院前走過一端著水盆的婆子,看了看著幾個小丫勸到——“這些閑話被人聽見了,小心老太爺要打你們板子!”
這一個“老太爺”話一出,直接把那幾個小丫頭嚇得縮回頭。
“你們幾個,現(xiàn)在沒事的,去前院等著穩(wěn)婆——不,順便把雪也掃下!”
那婆子丟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就走了。
……
東北邊,瓦房底下。
女人哀嚎聲更大了,婆子已經(jīng)把水盆放下。
這屋里屋外早就聚著一群人,上到五六十歲的老人,下到三五歲的少年,大半個宅子的人都聚集在這里。
那婆子自知不能和主人站在一起,垂著雙手走到人群外邊——早有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婆子擠上來。
“宋家的,這早了有一個月吧。”
那來人小聲開口,兩只眼睛左右亂轉(zhuǎn)。
“是不是大少奶奶從中作梗?”
這話說出來,那被叫做“宋家的”的婆子變了臉色。
“有可能——誰知道呢?”
這婆子倒也干出“說閑話”的事情來,好像剛剛訓斥兩少女的根本就不是她——眼珠子轉(zhuǎn)了下,湊近到來人耳邊。
“那大少奶奶近來煩心得很,二少奶奶這要再是個小子,估計……”
聲音縮小,她移開身子——“知道了?”
“嗯——不過二少爺不管?”
“二少爺回來?他一個不顧家的,天天把錢撒在外頭,就是老太爺也拿他沒辦法——誰把他招回來!”
婆子搖頭,就差罵那離家在外的“敗家子”了。
……
天上,夕陽收斂了最后一道光芒。
庭院里,人群的嚷嚷起起落落。
一豆燭光照亮庭院夜晚,雖搖擺,不曾熄滅。
力竭的呼喊,卻是緣于新生命到來前的陣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