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躲進(jìn)小村里,世界靜止了似的,一切都那么慢,那么靜。
除了清貧其他的都很不錯,比如悠閑。
她每天把頭發(fā)從中間一分兩半,每一半編個辮子,兩個粗辮子搭在肩頭,后脖頸就涼爽了。
無聊漫長的日子實在難打發(fā),她三天兩頭地整理一下她那套私人物品。
她的那些家當(dāng)都收在一個皮革背包里。
這是她初中背了三年的書包,中專三年壓在腳底處,那時就用來裝秘密了。
里面有幾大本日記;日記里夾帶了零零碎碎,女孩的小心思都在那上面;
信有幾扎,是中專三年與幾個外地同學(xué)的通信,有來自軍營的,來自江南的,畢了業(yè)就斷了,心照不宣地都絕跡了;
有一沓信是最近的,一共十六封!
這是來自他的!
被她夾在日記本里。
他那支鋼筆,英雄牌鋼筆也收在書包里!
他說:“這是定情物,一筆定終身”;
鋼筆閃著低調(diào)的光澤,里面還有墨水!
沒事時她就把這些東西捋一遍,然后拉緊拉鏈,把背包藏在炕琴的南頭。
這個炕琴是她家古董。
是地主姥姥的嫁妝,又矮又長又黑的一種木質(zhì)家具。
橫放在炕上,靠著墻。
平面上可以擺東西,她們放棉被放書。
平面下懸著四個小抽屜,抽屜下面是鏤空的,被另一個平面兜底。
兩頭各有一個小柜子。
她的背包就關(guān)在南頭那個柜子里。
她從未見過姥姥,如今母親也不在了,炕琴也磨損了,舊了,卻依然堅固地為后代服務(wù)。
擺弄完背包,她又在書堆里翻,找到一本后靠著炕琴看起來,或者雜志,或者小說。
曾經(jīng),她這樣看書時常被父親叫出去:“小紅梅!又躲清凈了?出來澆園子”。
再不就是:“出來和你姐抬水”;
“出來摘菜”。
總之,她總被點名。
為什么?因為她眼里沒活,父親罵她“撥棱轉(zhuǎn)”,不撥不轉(zhuǎn)。
自從工作后,這聲音就消失了,
因為她掙錢了。
金錢決定地位是恒古不變的,哪怕在自己家里,哪怕在親生父親面前!
如今她看書誰也不來打擾她。
她經(jīng)常把書扣在胸口,出神地望著窗外,柔和輕柔的白云飄啊飄!
她忍不住會想:他頭上的云也這樣嗎?
他在干什么?
他直勾勾盯著她時被她一看,他落荒而逃的窘相,想起來就又恨又有趣。
她猜不出來他在家干嘛?
那么他在家干嘛呢?
他在家里百爪撓心呢!
放假了,他一個大小伙子像小獸被困在家里,他渾身不自在。
這天一大早他就忙乎開了。
從木匠鄰居家借來家伙事兒,貓在倉房里就干起來。
母親做好了早飯,見倉房門開著,走過去見他跪在地上推“刨子”。
那塊木板已經(jīng)刨得溜光,他還在刨。
母親催了幾遍他才放下工具,在桌邊扒拉一碗飯,把碗一放又刨去了。
下午他從倉房出來時,手里托了個小箱子。
有四十碼鞋盒那么大,比鞋盒高一些。
箱面溜光閃亮,四角打磨得圓潤整齊。
他渾身粘著鋸末,咧著大嘴合不攏,看樣子很滿意一天的琢磨。
就那樣得意地托舉著進(jìn)屋了。
母親嗔怪地掃了他一眼。
說:“你的破玩意我都不稀得看!至于弄這么個玩意兒防我”!
說完忍不住笑了。
他依然合不攏嘴,說:“不是防你!是珍貴的東西得有地方裝”。
他進(jìn)了自己房間。
一陣叮當(dāng)后,箱子蓋上安了一把拇指肚那么大的鎖頭。
他從方桌抽屜里拿出一沓信,按時間順序一封封放進(jìn)了小箱里。
一共十五封。
這十五封信都來自于她!
他們的書信像雙打競賽,你來我往,無縫銜接,突然放假了,無奈終止了。
他把小鑰匙一拔,他的真愛,他的秘密都鎖住了。
一切搞定,他滿意地往炕上一躺,雙手枕在腦后,看著白云出神。
看不見她,只得回味:
她嗔怒時的小眼神;
高興時的扭頭一笑;
認(rèn)慫時乖巧的模樣;
還有身上的“肉香”!
無不令他心旌蕩漾。
這得多久才開學(xué)?
他忽地坐起來,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
簡單的吃過早飯,他背上個軍挎書包,里面裝著給她的禮物,騎著那輛半新自行車出發(fā)了。
一路哼著小曲兒踏上了見他心愛姑娘的路。
車輪飛轉(zhuǎn),他騎了一個小時那樣子進(jìn)了她的村子。
上次送她回家時黑咕隆咚,這回白天找的也挺順利,他把自行車借存在村口一戶人家。
順利地來到梨園。
辨認(rèn)出了她家的房子。
那棵香水樹就是特征。
此時樹下靜悄悄,那個院落靜悄悄。
他不敢貿(mào)然進(jìn)入。
只得等待!
他望眼欲穿地盯著那個院落,那里一直沒人出來。
怎么能讓她出來呢?
他轉(zhuǎn)到大道上,兩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正蹲在路邊玩。
他們中間有一堆土,土上插個小木棍,隨便在道邊撿的那種木棍,這游戲他太熟悉了,他玩過。
就蹲在他們身邊說:“帶我一個唄”。
兩小孩兒看了他一眼痛快的說:“那你是第三家”。
他:“我懂!你們兩完了輪到我”!
老大家雙手在土堆底部繞一圈刮下一點土,把土留在自己面前;
老二家兩手繞土堆一圈刮下一點土放在自己面前;
輪到他了,他小心地用手指繞土堆一圈,刮下一點土放在自己面前。
這個游戲賽點是誰碰倒木棍誰就輸,沒碰倒木棍的就比賽誰的土最多。
三個人把土堆刮得越來越小,木棍越來越岌岌可危。
已經(jīng)歪了!
三個人都小心翼翼的。
又輪到他時,他稍微不留神,碰倒了木棍。
兩小孩興奮地齊聲嚷:“你輸啦”!
他舉著兩手做投降狀說:“我認(rèn)輸了。我認(rèn)輸了”。
兩小孩兒樂得直冒鼻涕泡!
發(fā)現(xiàn)他真是個講信用的人。
剛要開始新一輪,他問:“你們認(rèn)識章紅梅嗎?”
倆小孩互相看了一眼,搖搖頭。
他琢磨一下又問:“就是那個女老師,她爸也是老師”。
“哦,老章家三閨女呀!那認(rèn)識”。
他:“你們?nèi)ニ医兴鰜韱h,說梨園有人等”。
兩小孩痛快地答應(yīng)了,他又囑咐了一遍:“記住怎么說了嗎?”,
兩小家伙一溜煙向她家跑去。
他暗暗高興,這就叫“欲取必先舍之”。
他輸了比賽,贏了對方的支持。
他趕緊溜進(jìn)梨園。
兩小孩效率挺高,已經(jīng)撒丫子從她家跑出來了。
他躲在樹后,緊張地盯著她家的門。
很快,里面出來人了。
遠(yuǎn)遠(yuǎn)的,他一眼認(rèn)出來,是她!
她張望了一圈,不見有人,就往梨園里走來。
方向正是對著他。
一步步在近,他也一點點看清。
她編著兩個粗辮子,編得有些敷衍,搭在肩頭;
上身穿一件水粉色無袖布衫,一排紅紐扣像一串紅櫻桃,胸口的紐扣緊繃繃的;
下身是藍(lán)色帶白點的東西,到膝蓋就沒了。
說是裙子卻有兩褲腿,
說是褲子卻很寬松,在膝蓋上收緊了,風(fēng)鼓著像兩燈籠。
他搞不懂女孩子這都是穿的啥。
但隨意嫵媚。
最令他不眨眼的是她這次露出的肌膚最多。
脖頸,胳膊和腿,一年四季有三季被衣服覆蓋的這些部位,在夏季露出來時那么白皙細(xì)嫩。
倒顯得她的臉龐白中微黃,按她規(guī)律,八成沒洗臉。
他躲在樹后貪婪地看不夠。
情不自禁的咬了幾下嘴唇。
都說君子坐懷不亂,其實就是沒膽兒。
他發(fā)誓,有一天隨便狹昵她的時候他不會放過她。
想到這個見不得光的心思,他甩了甩頭。
像是要讓自己變得君子些。
她走走停停,東張西望,見沒人,好像不想尋找了,自顧自地往梨園深處走去。
他不出來她就“丟”了。
他趕緊從樹后溜出來,大步流星地追去。
她猛地一回頭,見到他時呆愣幾秒,突然撒腿跑起來。
他撒腿去追。
他的大長腿幾步就縮短了距離。
但她勝在地形熟,這是她的地盤。
只見她東躲西藏,他眼瞅著抓不著。
她跑過幾棵樹,就回頭倉惶地看一眼,
那一瞬間兩人目光一對,她是脫兔,他是猛虎。
他們就這樣來到梨園最深處。
這里樹枝低垂落地,一串串青梨挨到地面;
樹間雜草沒膝,無名小花高高低低,藍(lán)盈盈的像星河;
紫蒙蒙的像云霞;
白的,紅的,更是不計其數(shù);
有的花拔節(jié)開,有的匍匐滿地。
她在草叢是真跑,藤蔓牽絆著她的腿,他不忍心了。
在后面告饒:“別跑了,我不追了。你勝利了,還不行嗎?”
說著腳下跋涉著,氣喘吁吁地靠近她。
她站在一棵大樹旁,大聲地說:“你不許往前來了”,
他站住了,但很快懇求道:“再走一步怎樣?”,不等她回復(fù),他往前狠狠地邁了一大步,
她不說話,他又往前邁了一大步,她趕緊說:“你不許動了,你再動,我還跑”。
他趕緊擺手說:“我不動了,你別跑”。
他在距離她兩三米遠(yuǎn)處站住。
兩人都深呼深吸。
她這才打量他的穿戴。
上身還是那件米白色體恤,下身穿了條及膝蓋的牛仔短褲。
小腿上的汗毛又黑又長,有的地方像他頭發(fā)一樣打著卷。
看到這里,她臉一紅。趕緊將目光移開。
他把兩胳膊吊在樹干上,咧著大嘴向她傻笑。
她手足無措,只得抓過辮稍擺弄著,掃掃臉頰,放唇上咬一下。
偶爾飛快地瞥他一眼,見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又飛快地垂下眼簾。
她的臉漸漸的緋紅;他也難為情起來,但舍不得挪開目光。
他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你能猜到是我來嗎”?
她故意地說:“不知道”!
他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又說:“我們已經(jīng)兩個多月沒見面了”!
她聲音小小的:“我覺得天天都在見面”。
他略微一愣,隨即開心地笑了。
不知不覺地往前走了過去。
站到她面前,小聲說:“但我還想看見真人呀”!
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她的真人近在咫尺,臉上的絨毛像新桃,在陽光下,纖毫畢現(xiàn)。
光影透過樹葉灑在她的頭發(fā)上,肩膀上,他又聞到了久違的香!
她抬起頭莞爾一笑,把辮子一甩,說:“我領(lǐng)你去個好地方”。
說著在前頭走。
他說:“等一下”。
她站住了,他走到她前面,回過身,向她伸出手,她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臉。
他伸著手不收回,期待地看著她。
她慢慢的伸出手,他一把攥住了,緊緊的,像怕飛了似的。
他終于握住了她的手,果然又柔又軟。
他扭過臉得意地看著她。
她裝作看不見。
他問:“你說去哪兒”?
她打量著一棵棵樹,向前越過了幾棵,又轉(zhuǎn)回來。
她:“我也得好好找找”。
他們十指相扣在梨園深處轉(zhuǎn)悠。
突然她拉著他的手跑過去,來到一棵這樣的樹下。
這棵樹高大茂密,粗壯的樹干到一米高處分成兩個杈,兩樹杈平行著向兩個方向延展。
然后向上緩慢地升去,樹杈又分出很多小枝,像兩只巨臂托舉著。
這可真是個好地方!
她站在樹下,攀著樹干,兩條腿往上一勾,上身一竄,上去了。
他驚訝得張大嘴巴:“好身手,不愧梨園長大的女孩”。
她轉(zhuǎn)過身坐在樹杈上,俯視著他。
他豈能示弱?摘下書包,往她腳邊一放。
往后退了幾步,突然朝大樹跑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本能地躲閃之際,他竄上來了。
一轉(zhuǎn)身在對面坐下來。
兩個人相視笑著!
他們腳對腳,腿對腿,黑對白。
兩人也發(fā)現(xiàn)這鮮明對比了,不覺又笑了。
他環(huán)顧著,青果串串,張嘴就來。
她說:“好酸的!熟透了也沒人吃”!
他:“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栽樹人真了不起啊”!
她:“有空我告訴你都有什么品種”。
他:“梨熟了時你也沒少偷吧?看動作看出來了”!
她:“等我有空了給你講怎么偷梨”!
他頻頻點頭:“嗯嗯!你要詳細(xì)地給我講講你在梨園里的童年”!
她看見了腳邊的書包,撿起來,很快打開了。
伸手一模,掏出一本書,再一模,又掏出一本書。
驚呼:“是《飄》呀!上下冊”!
他也想起了他的書包。
笑著說:“怎么樣?是你想要的吧”?
她因興奮再一次臉頰緋紅,迫不及待地翻翻這本,又翻翻那本。
她眼含笑意,問他:“你從哪里弄來的”?
他:“我給堂弟寫信了,讓他想辦法,放暑假他就拿回來了”。
她:“哦,這里帶著編號,這是圖書館的書呀!大城市就是好,要什么書都有”!
他見她高興滿心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