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介儒停頓了一下,喝了口酒,繼續(xù)說道:“孟子是一個更自信的人,他給了我們不同的觀點,給了我們不同的選擇,即‘萬物皆備于我’。孟子所養(yǎng)的‘浩蕩之氣’,是能夠‘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的,孟子不諱言天地,因為他認為‘我’的‘浩蕩之氣’是能夠充塞天地的,宇宙天地是一場‘人擇’的狂歡,我就是天地的極限,是以孟子才能那么汪洋恣肆。孟子的儒和莊子的道,都是生命力極大張揚的理論,雖然看上去不同,但其歸一處則無不同。其實,說孔子是道家都可以的,看孔子的‘十翼’可知,說老子是儒家也是可以的,看他的《道德經(jīng)》可知,這就說遠了……”
方介儒沉思了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儒家數(shù)千年來的發(fā)展,其實形成了兩大派別,一是強調(diào)個人的修為,強調(diào)治人,這一派是排斥天地、鬼神、生死的說法的,另一派則有明心見性之研究,這一派雖然不愿承認,但都摻雜了道釋的想法,大約認為上修就是無我,進入超越天地的空無態(tài),但即使明代心學(xué)一派,也還是恪守儒家之教的,就像呵佛罵祖的禪家,也是守戒律的。儒家總還是敬天地而遠之的,子思在《表記》中說道,‘水尊而不親,土親而不尊,天尊而不親,命親而不尊,鬼尊而不親’,立足點還在人世。”
“總而言之,我們對天地是隔閡的,要么就無視它,要么就敬遠——它們在我們的生活中不是真正重要的??墒?,天之國的到來,秦博士的爆發(fā),改變了一切,我們開始正視天地,而且我們也不再畏懼它們,我們開始相信天地可親,天地可變,我們不高于天地,也不低于天地,我們能夠用更淡然的態(tài)度來看待它們,不再需要教派的約束,不再需要教條的指引——或者說,我們現(xiàn)在相信新的教派,格物教?!?p> “這么說,秦博士成為新的精神偶像了?”空羽情沒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心中有些詫異。
“不錯,不要低估了秦博士,他不但用秦店的商品填塞了每一個家庭,武裝了每一個人,還用他建造、贊助的學(xué)堂,普及了格物的知識,建立了格物的世界觀,老夫也去回爐重造了一下,收益頗多,”方介儒感嘆道,“它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看世界的方法,更難得的是,它承認我們認識世界是一個無止境的過程,現(xiàn)在的正確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不正確。我們現(xiàn)在認為宇宙的毀滅誕生和日升日落一樣,可以是連綿不絕的,但焉知這就是宇宙的模式?焉知宇宙沒有其他的模式?宇宙的復(fù)雜,遠超我們想象,所謂的宇宙最強者盈極王,能夠被前一個宇宙的一個鐵盒子嚇跑,即使這鐵盒子是前一個宇宙的最高格物水平,但前一個宇宙在無限個宇宙中又是什么水平?會不會只是一群學(xué)生中的差生?我們對極限一無所知,尋求極限本身就是一種極限的觀點——這也許是我們對極限做的最極限的嘗試了——通過對格物的崇拜,其實反而又激發(fā)我去追求那些傳統(tǒng)的理論,更重視人本身的力量,更重視個人的修為。說到底,人要自己完成自己的世界,然后帶著與時共進的心態(tài)緩步向前,這樣,也許就能更好地面對這個世界了吧?!?p> “我以前不懂你這個酸儒生為什么總是能夠活得怡然自得,現(xiàn)在我懂了,”空羽情由衷地感嘆道,“我現(xiàn)在開始讀書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翁白鄭重其事地說,韻姑娘在旁邊掩口笑了起來,“你的問題不只是不讀書?!?p> “做為一個開蒙時常常偷跑出去練武的家伙,你有什么資格說我?”空羽情給了翁白一個白眼。
“翁軍主,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韻姑娘有些怯怯地說道,她甚至微微舉起了手。
翁白一愣,“隨便問,這么客氣干什么?”
“花神娘娘說,翁軍主已經(jīng)進入了與造化同參天地的境界,也許今天這個話題,翁軍主是最有資格談?wù)摰陌??!?p> 翁白搖了搖頭,“如果說我從我的經(jīng)歷中學(xué)到了什么,那就是沒有什么是獨特的,沒有誰是更有資格的。這倒不是因為人人都值得,而是因為沒有人值得,所以也就沒有值不值得的問題了。我們所有的東西,都是被賦予的,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種觀點,也是一種賦予?!蔽贪椎谋砬榫谷蛔兊糜行擂危案P(guān)鍵的是,我到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很多時候,我似乎是無意識的,或者說,介于有意識與無意識之間……”翁白看向方介儒,“有些狀態(tài),真的很難描述,也許讓狀元郎經(jīng)歷一次,能描述得更好吧。”
“你要帶我經(jīng)歷嗎?”方介儒又期待,又有些害怕。
“這個,恐怕你的身體承受不住?!蔽贪追穸?。
“我可以嗎?”空羽情道。
“你或許可以,但我沒興趣?!蔽贪椎馈?p> 韻姑娘莞爾。
“也許,我會去找秦博士談?wù)?,我感覺到了很多東西,對他的格物之術(shù)很有幫助,秦博士確實太貪婪了,但小白說得對,狀元郎說得也對,秦博士對百姓生活的提升作用,是遠超過我們的,格物是個善惡同體的雙頭獸,但卻是這個形態(tài)下的人類求自保,求發(fā)展的最好手段,既然這樣,我就來給它些助力吧?!?p> “這個形態(tài)下的人類?”方介儒一愣,“還有什么形態(tài)?盈極王的形態(tài)嗎?”
“不是。盈極王的形態(tài)和人類的形態(tài),不過是大同小異,天之國的嬗變,也只是一種普通的基因共融。我在一秒內(nèi)能重復(fù)一遍盈極王所經(jīng)歷過的所有嬗變,但這毫無意義……”翁白似乎又陷入了那種茫然,“生命的形態(tài)之豐富,難以言表,甚至連生命這個詞語本身都無法涵蓋,當你能夠和太陽對話的時候,太陽何嘗不是生命?就是用人類關(guān)于生命的觀點——那些動物性的觀點來說——生命的多樣性也是無窮盡的,我們認為不可能存在生物的環(huán)境,都有生物存在著,更何況,有很多環(huán)境,人類連想都想不到……”
公羽百行
作者按:儒家在失去統(tǒng)治地位的同時,失去了一切尊嚴,甚至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儒家內(nèi)含的很多東西并沒有過時,或者說,我們自以為摒棄了儒家,但卻仍在它的指導(dǎo)之下行事——不管是國家層面,還是個人層面。儒家的經(jīng)典是面向現(xiàn)實的,六經(jīng)皆史,同時,儒家又是注重道德的,六經(jīng)皆禮。踏在堅實的土地上又充滿了自省精神的學(xué)說,是有生機的,是不會過時的。沒有一種學(xué)說是歷史的終結(jié),但只要不充滿了傲慢,有些學(xué)說是能夠長久的指導(dǎo)人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