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色
他剛醒,就看到敬日在隧道里等他。敬日不準載弍送行。他隨著敬日,見到蛇,再在蛇的指揮從小道出,沒一會兒,久得重逢光照世界。
廣闊的天地和此前他被關(guān)進去的景象沒有多少不同,照舊一片朦朧。遠處的萬物都看不清晰,漂浮在空中的島陸像是層層疊疊的云海,而近處便是一片暗紫色的汪洋。
顧川往回看了一眼,蛇靠在敬日的腦袋上,正在洞口遮掩的紫草叢的縫隙中凝望他。年輕人一言不發(fā)地移開目光,他緊了緊自己厚重的衣服,雙手抓住背包的袋子,在紫草叢昏暗的遮掩中越行越遠。
“他出發(fā)了?!?p> 蛇說。
紫色的海洋掩蔽身影,無限土木的迷宮則藏起了人的路徑。
先行出發(fā)的人類小隊的蹤影極為隱蔽,好在顧川早從蛇的口中得知了他們的全部的路線,因此,稍許草叢的窸窣,足夠讓他確定小隊的位置與動向。龍心角盡管讀不到稍遠處的思維,但也可以感應(yīng)思考體的所在。
顧川鎖定小隊的位置,就偷偷跟在小隊的后頭。
從布紫通往懸圃的路,也就是從瓊丘的一個地點通往另一個地點的路,是復(fù)雜的。
蛇認為年輕人縱然知道,也需要小隊引路,其中的緣故主要在于陸地本身會行動。
最開始的一段路,就不是固定的。
任何島嶼上,抬頭一望,都能見到千萬片陰影,無數(shù)漂浮的陸地,從自己的身旁與頭頂掠過。少年人找不到夢生的所在,只能安心尋覓蛇所說的小道。
這條小道由十七八個三四層房屋大小的空島組成。
根據(jù)本地村民們的說法,這些小島大多數(shù)時間并不排列在一起,但它們在空中的漂浮,按照顧川的理解,就像行星的運行一樣有其軌道規(guī)律,有時會東西相隔數(shù)千米,有時相近排成圓形或者弧形。而當(dāng)這一系列空島在空中形成一個長蛇型時,就說明它們接下來會排列成一條直線然后再互相錯過。
空島無窮無數(shù),原則上,怎么繞路都能走,但問題在于旅行者走上的陸地,可能突然飛走,轉(zhuǎn)個圈,就需要再度繞路,甚至可能像迷宮一樣,剛走到邊緣,站立著的島就會折轉(zhuǎn),往回飛去,使人不停迷失方向。
想要走路就需要考慮島嶼的軌跡,除非……你會飛,并且你的翅膀結(jié)構(gòu)能克服不停變幻的風(fēng)與重力。
所以,蛇還說,在瓊丘的歷史中,異龍王朝多數(shù)道路的開辟都與能飛的異龍種有關(guān)。
這條小道的歷史相當(dāng)古老,蛇說是從前遷徙到布紫這塊的古人發(fā)現(xiàn)的。他們在每座小島上都立了一座石碑,石碑是為了贊美王朝的統(tǒng)治,不過蛇蔑視地講當(dāng)初隨人一起前來的異龍是被貶黜了的流放犯。
非流放不會來到這片偏僻又貧瘠的土地。
蛇沒必要騙人,年輕人很快就找到了石碑。
當(dāng)時,他落后小隊大約兩座小型空島。村民們的移動用的是抓鉤和繩索。他也如此,只是用的是他自己的屬于齒輪人材質(zhì)的抓鉤和繩索。
每一次走路前他先要把抓鉤拋出,使其掛在前方空島的巖石或粘在紫草叢中。隨后測試一下結(jié)實程度,人就要如他剛下船時從一個空島撲向空島那樣,縱身一躍,順著重力平滑的扭轉(zhuǎn)變化,飛躍天空。
明亮的陽光與巖石阻礙的昏暗,就會在行人的一躍中連續(xù)不斷地變化。
天上的陸地在動,底下的陸地也在動,前方的陸地在動,身后的陸地同樣在動……而人也在動,起先是向天空撲起,最后落定時候,由于重力不停發(fā)生的細微變動,卻像是雙腳下地、從天而降。
一開始年輕人只有讀心讀到的些許知識,還不熟悉怎么做,紫草叢中發(fā)出的聲響引起前方小隊的回顧。但很快,他就基本掌握了這一村民們的移動方式。
“有點像跑酷,只是中間要使用繩索,溝通兩座島的重力的兩極……也有點像人猿泰山靠樹藤樹枝擺蕩在叢林中,還有點像……”少年人為自己的聯(lián)想莞爾一笑,“像憤怒的小島太空版,繩子就是我在幾個星球間移動時控制自己的手段?!?p> 其中的關(guān)鍵一是選中錨點,二是做好自身的姿態(tài)調(diào)整。
他再度甩繩,將自身交由風(fēng)與重力,向著幾十米可及的空中飛去,然后在新的陸地上雙腳落地,他的雙手同樣沒入紫草之中。
這次他失手了,沒能調(diào)整好平衡。
紫草的絲狀結(jié)構(gòu)比真正的草刺柔軟,但比棉花仍然堅硬許多,能擦傷旅行者的身體與面龐。
少年人渾然不懼,只是落倒的時候,他抓到了一塊凸起的巖石。
他撥開草叢一看,巖石有斷裂的痕跡,這石頭原應(yīng)挺立在草叢中:
“這是蛇說過的碑……有點像人石。”
上面刻有過去的老百姓留下的紋理,如今碑已傾倒,中央文明的痕跡不在,但從懸圃而起的戰(zhàn)火仍然蔓延到了這片太陽最初升起的土地。
根據(jù)蛇的說法,碑下面還有個洞穴,可供棲息。少年人撥了撥,果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洞。紫草已經(jīng)長進了洞內(nèi),但來往的村民多會將其割走一二,大體維系平衡。
“幽冥是三維的,瓊丘也是三維的?!?p> 他想道,然后起身,從這小島背光的地方,走到向陽的地方,找到最前方的小隊,鎖定稍前方的小道,重新拋出勾爪,然后縱身向前,這次,雙腳平安落地,雙手沒有著地。他輕松地收回繩子,準備下一次擺蕩。
尋常的陸地是個二維的平面,人走來走去,都是在一個長和寬的平面上。
幽冥的三維在于一切都像是輕極了,它有高度,物體能漂上天空,與云作伴。而高空與低空,天上與天下,現(xiàn)象皆不相同。
而瓊丘的三維與幽冥略有不同,同樣能飛,飛的卻是陸地本身。陸地里還有密密麻麻的洞穴。洞穴有的是曾經(jīng)的流水沖刷出的,有的是人工制造的。
等走到這條向上小路的盡頭,就算是過了封鎖區(qū),他們就要開始走第二條路。
第二條路直達布紫的邊緣,并且要比第一條路復(fù)雜得多。首先,它不是特別準確的,可以走許多種空島。蛇對顧川的建議是跟著村民走就好。
但其中有若干標(biāo)志陸地,這些標(biāo)志陸地,要么是長久地在一個水平面徘徊,要么是長久地在一條豎直面來回,都是用來確定方向的,免得人走得太高或太低,又或者迷失方向。
主要的標(biāo)志依次是一片長方體陸地、一片近球體陸地、一片馬蹄形陸地、一片矩形體陸地,一片橫置的水瓶形陸地,樹形陸地,圓盤陸地和一片桌子帶桌腳的形狀的陸地。
顧川根據(jù)讀心時得到的記憶,把它們一一確定好了,便跟在小隊的后頭,踏上了第一個標(biāo)志的近長方的陸地。
有些陸地內(nèi)部還有村民村落,不過大多沒出來見人,偶爾瞥上一面,兩邊都匆匆避開,不愿相見。
前面的小隊走,后面的顧川也走。前面的小隊停,后面的顧川也停。
風(fēng)移地動,陸影斑駁。日光照亮了一半的世界,低沉的風(fēng)聲持續(xù)不斷地響在耳邊,久而久之,便像是世界的底音。
他們在一片不規(guī)則樹形的陸地做了第三次的歇息。那時,他們距離他們的出發(fā)點很遠了。圓柱島變成了后面的、底下的不見的小點。
而周圍望去,附近的島嶼上,到處都是巨大的類龍匍匐聲息。偶然一個怪物張開翅膀,風(fēng)聲大作,響個不停。
但瓊丘的人民不會害怕。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群類龍只食草。人的那點肉與廣博的紫草相比,是填不滿它們的肚子的。
許多的小點在草叢中跋涉,那些都是居住在瓊丘的人。越是遠離幽冥,越是遠離布紫,文明的跡象就越明顯。
原本居住在洞里的人的世界逐漸走到了外頭,在紫草叢中開始豎起許多的石碑。這些石碑上除卻文字,偶爾也會打磨一些類似屋檐的結(jié)構(gòu)。許多的石碑立在陽光中,為后方的世界留下一道筆直的陰影。
探索客喝了一點水,只感覺越往上走,紫草就越熱。
他們的第四次棲息是在圓盤陸地的洞穴里。這片圓盤陸地仍然長著許多的紫草,紫草的紫近乎發(fā)黑,也變得稀疏,絲狀體的并非是植物的結(jié)構(gòu)悶悶不樂。
而空中陸地的運行似乎由于高空更高的溫度變得比地面上快很多,每時每刻天上落下來的影子都在變化。
因此,就連蛇建議的也是走大“陸”,大路里有更多的人的痕跡,是更危險的。
年輕人躲在一個洞穴里草草睡了一覺。他不敢多睡,因為害怕多睡會跟丟目標(biāo)。
當(dāng)旅人再醒來的時候,陽光和昨天別無兩樣地照入洞穴,紫草的特異結(jié)構(gòu)好像都在發(fā)熱。
初升的太陽毫無忌憚地向世界播撒陽光,卻絲毫不曾考慮世界是否可以承受。于是積熱涌動,天地變化。
他走到洞穴門口,遠眺來路。
群陸頂上,黎明色的云朵堆上天空的茫茫遠處,延伸到明亮的天地的盡頭,像是一面巨大的墻,又像是鋪在天上的起皺的錦緞。天空廣大,但云也好像在不停地拉長、涌動、變多,仿佛大荒那時的塵墻一樣好像即將推過地表,吞沒一切。
幽冥在白云的后頭,太陽落在云中,越高的世界越是光輝萬丈。
他轉(zhuǎn)過頭來,很快找到了正在行動的小隊。他們長在一塊陸地的草叢中走。那草叢立在空中,側(cè)對地面。
顧川看他們,盡管在抬頭,卻好像在俯瞰地上的人。
他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再往前走,裸露的巖石越來越多,紫草開始變少,取而代之的可能是一種藻類……?顧川說不清這是種什么,大約像是藻類、稀疏地、隔了很大一塊地,覆蓋在地表上,薄薄一層。草叢變低變少,讓他走起來變得方便,身姿也不太好掩蓋了。
“站??!”
他走過一塊巖石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了。
龍心角察覺到大量的意識體藏在地底。年輕人不敢擅自行動,站在原地,舉起了雙手。這投降的手勢,在這里也是通行的。
巖石底下有條縫,人就是從那里面走出來的。
他的頭發(fā)里也綁了兩根角,角上有翅膀的標(biāo)志,這說明這人的身份是蛇口中的叛軍,如今占據(jù)了懸圃的人。
眼前的軍人年輕,可能是被征召不久的,舉手之間還有種未受訓(xùn)的稚氣。他用懷疑的口吻問他:
“你是從哪里來的人,怎的穿著這種衣服?”
“我是個遠方來的探索客。”
顧川也不用讀心,只用他蹩腳的剛學(xué)的本地語言說道。
“探索客……”
軍人跑步回去,和他的同伴們商討起來了。瓊丘的地方交流似乎很頻繁,對探索客也有認知,最多的探索客是來自南方的。這些軍人溝通了下,沒有發(fā)覺異龍的氣息,語言不似假裝,簡單地相信了這人應(yīng)該就是來自遠方的造訪者。
邊緣的布紫、慕石等地區(qū)在打仗,不過王朝接近腹部的地方比較安定。他們不像蛇那樣精神緊張。
軍人又小跑回來,黝黑的臉問他:
“你要去哪里?”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本地村民和我說、懸圃是中心。我要去懸圃。”
“你是從哪里來的,怎么來的?”
他們不懷疑顧川。
但顧川則在暗惱自己沒注意周遭被發(fā)現(xiàn)了,他害怕自己落下前面的小隊。他表面不動聲色,指了指遠方的云墻。
“喏……我是從云那邊坐船來的?!?p> 船這個詞他解釋了大半天,就是類似木車的交通工具。
“后面,我的船掉在地上,被那里的人砸了。我逃出來,想要去城鎮(zhèn),他們說有城鎮(zhèn)?!?p> 城鎮(zhèn)這個詞解釋起來已經(jīng)得心運手,很多人的地方,很多東西在的地方。
年輕的軍人看到顧川憔悴的神色,露出同情的表情:
“那你是倒霉啦!那里叫布紫,正在打仗?!?p> “打仗……?”
顧川重復(fù)了這個詞。
“是啊,有一小撥前貴族,流竄到了布紫,煽動騷亂,征集了許多的武裝平民,嘗試沖擊王朝,這可恐怖哩,你看……”
年輕軍人拿出一張告示來,告示寫在草紙上,寫了許多字。
顧川誠實地說他看不懂。
軍人就指手畫腳地解釋道:
“這是關(guān)于那一小撥叛亂分子的名單,你要是他們的所在,可要告訴我們?。∵@上面的人和龍,都是要處死的。”
他搖了搖頭。
叛軍,或者平叛軍。
這是顧川發(fā)現(xiàn)的瓊丘戰(zhàn)爭的特征之一。
在這場戰(zhàn)爭中,兩邊都指責(zé)對面是某種叛亂,用煽動和蠱惑蔑視對面,而宣稱自己是平定叛亂的人。蛇說他們已經(jīng)統(tǒng)治這片天地數(shù)百代了,而懸圃的人的口號則是他們居住在這里已經(jīng)上千代了。前者宣稱他們維系的是穩(wěn)定與和平,維系的是長久不變的傳統(tǒng),而后者則平淡地反駁道你們正在毀滅這種穩(wěn)定與和平。
外來的探索客暈頭轉(zhuǎn)向,至今不知他們的矛盾,卻被迫卷入他們的紛爭。
“為什么要打仗呢?”
探索客發(fā)了一聲嘆息。
年輕軍人同樣發(fā)了一聲嘆息,裝作熟悉的老人,用好像已經(jīng)洞明世事的口吻說道:
“是呀,為什么要打仗呢!但外來人你不知道,布紫這地方一向如此,落后又野蠻的地方就容易發(fā)生一些騷動?!?p> 探索客突然覺得他可能也是個貴族子弟,不過是相對于它口中的舊貴族的新貴族。
“對了,你的水,還夠嗎?”
不過他確實是個好心人。
“謝謝你們?!?p> 地區(qū)線的軍人們沒有阻攔這個單身只影的旅客,除了給了水和紫草條外,還給了簡單的地圖,告知了更詳細的方向,簽發(fā)了可能是通行證或者通關(guān)文牒的臨時證明紙。此外,他們還講述了一些前面可能出沒的野獸,像是不長毛的融鸮,或者身上都是巖石的褢熊之類的。
他們說懸圃的國民議會有新政,很歡迎外來的探索客,國民議會里就有從西方來的探索客。
年輕軍人還眨巴眨巴眼睛,說:
“你要是出大名了,可以在你的旅行日志里寫一寫我們呀!”
這是他們簡單的長久的日子里的一點小小的樂趣。
“對了,前面的路可能有點恐怖,我?guī)阕咭欢伟?!?p> 探索客四周望望,已經(jīng)找不到那支小隊的影子,干脆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
這軍人就送著探索客一路向前,走的不是蛇指示的路,而是一條更大的、由少許兩三塊巨大陸地組成的路??缭揭粔K巨大陸地后,顧川便第一次地見到了布紫前方的世界。
那是一片血腥的污染地。
所有的土地、每一塊空島都被徹底地染至鮮紅。世界的顏色突兀的轉(zhuǎn)變叫人驚駭。陽光射入此間,也變得邪惡而幽暗。
幾十米甚至數(shù)百米長的骨頭橫空插在幾座空島之上。而凝固了的肉,刮在巖石上,隨風(fēng)吹雨打去。
年輕軍人只送到這里為止。他看到探索客臉上的驚訝、擔(dān)憂、與懼怕,自個兒光榮地說道:
“這是國民軍隊光榮的勝利,我們在這里處決了過去可怕的統(tǒng)治者?!?p> 顧川便知道了。
這是那長得像榴蓮的木須先生說的,那位長老龍的埋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