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后,田中一郎冒充日本占領(lǐng)軍經(jīng)濟課長,在龐金海家里跟杜德本見面,收了他十根金條。
杜德本走后,田中一郎和龐金海坐地分贓,前者拿了六根金條,后者拿了四根。
田中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他沒出什么力,這六根金條就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龐金海微笑道:“別急田中先生,我還有件事要請你幫忙?!?p> 田中一郎拍胸脯:“沒問題!什么事你說!”
龐金海湊上去跟他咬耳朵。
田中一郎聽罷大笑起來,朝龐金海豎起大拇指說:“龐先生,你簡直比司馬懿還要狡猾!”
“哪里哪里,”龐金海擺手道:“全靠田中先生幫忙,沒有你,我就是一只無腳蟹,寸步難行?!?p> 田中一郎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等我的消息吧。”
過了幾天,杜德本坐三輪車去米廠上班。路過太平橋的時候,與另一輛三輪車發(fā)生碰撞,雙方爭吵起來。
警察聞訊趕到,要帶他們?nèi)ヅ沙鏊6诺卤菊f:“我是乘客,不關(guān)我的事?!?p> 警察說:“你是目擊者,怎么不關(guān)你的事?”
杜德本說:“我還急著上班呢?!?p> 警察眼睛一瞪:“少廢話!快走!”
到了派出所,警察照例要搜身。杜德本當(dāng)場發(fā)飆:“搞什么搞!拿我當(dāng)犯人了!”
警察翻了翻眼睛說:“你嚷嚷什么!到了這兒都得搜身,這是規(guī)矩!”
結(jié)果不搜不要緊,一搜發(fā)現(xiàn)杜德本帶著一把左輪槍。
這下事情鬧大了,警察把他抓起來審問:“你身上怎么有槍?你是中統(tǒng)還是軍統(tǒng)?”
杜德本大呼冤枉:“什么中統(tǒng)軍統(tǒng),都不是!我是個普通商人!”
警察冷笑道:“這種韋伯利左輪槍是軍統(tǒng)最常用的武器,你一定是軍統(tǒng)的特工人員!”
“不!我不是!”杜德本急叫:“當(dāng)前盜匪橫行,我怕被搶劫,帶槍是防身用的!”
可是警察根本不信,把他移交給了日本憲兵隊。他嚇得不輕,心想這下完了!進了日本憲兵隊,就等于一只腳踏進了閻羅殿!
危急關(guān)頭峰回路轉(zhuǎn),這時田中一郎恰巧來到了日本憲兵隊。杜德本趕緊向他求救。
杜德本做夢都想不到,其實這是一場打草驚蛇的戲,導(dǎo)演就是龐金海。他利用杜德本身上帶槍,先制造事端把他抓起來,然后讓田中一郎出馬。
田中一郎與憲兵隊的岡村少佐曾是戰(zhàn)友,他憑借這層關(guān)系保釋了杜德本,但嚇唬他說:“你的名字已經(jīng)上了憲兵隊的黑名單,今后你必須待在家里,不要輕易出門,否則我也無法保證你的安全?!?p> 杜德本已經(jīng)嚇破了膽,別人怎么說他怎么聽,不敢有半點違拗。這樣一來,大豐米廠的經(jīng)營管理權(quán)就落到了龐金海手里。杜德本逐漸被架空,淪為有名無實的董事長,沒辦法,只能打掉牙齒往肚里咽。
與此同時,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緊張施工,龐金海那幢英國鄉(xiāng)村式別墅也裝修完畢了。他上下巡視了一遍,覺得十分滿意。
他讓楊金保付了工錢,把工人打發(fā)走,自己叼著一根煙,在底層大廳里走來走去,想象這兒賓客滿堂、笙歌燕舞的情景,當(dāng)年林永年家的聚會哪能與此相比!太小兒科了!
他笑了,暢快地吸了一大口煙。
突然,一陣吵鬧聲從外面?zhèn)鱽?,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走到大廳門口,只見楊金保正攔著一個人,不讓他闖進來。
那個人奇矮奇胖,活像只酒甕。這是個見過一次就絕不會忘記的人——煙花橋監(jiān)獄的看守長武大郎。
奇怪!這小子來干嘛?
龐金海皺了皺眉,朝楊金保喊:“讓他進來吧?!?p> “是,老爺?!?p> 楊金保聽話地閃到一邊。武大郎邁開兩條短腿“滾”了過來。今天他身上的警察制服換成了灰布棉袍,看上去更像酒甕了。
“龐先生,久違久違,一向可好?。俊?p> 武大郎雙手抱拳,笑嘻嘻打招呼。但由于臉上肥肉實在太多,他的笑看上去更像是哭。
龐金海哼了一聲:“想不到你會來,有什么事嗎?”
“沒什么要緊事,”武大郎說:“剛才我路過這兒,恰巧碰上幾個工人從大門出來。我聽見他們提起你的名字,知道這是你家,所以我就進來了,想看望看望你。”
龐金海知道這是撒謊,笑笑說:“請里面坐吧。”
他把武大郎帶進一間小客廳。這地方按照他的要求重新裝修過,搞得金碧輝煌。
武大郎站在那兒東張西望,嘖嘖連聲:“這兒太漂亮了,簡直像皇宮一樣!龐先生你真有福??!”
龐金海沒接他的茬,回手關(guān)上房門,說道:“我猜你是特意來找我的,沒錯吧?”
武大郎嘿嘿的笑了幾聲,默認(rèn)了。
龐金海擺擺手:“這兒就咱們倆,你有話就直說吧,別浪費時間了?!?p> 武大郎遲疑了一下,說道:“是這樣的,日軍占領(lǐng)租界之后,煙花橋監(jiān)獄的典獄長換成了日本人,副典獄長的位置至今還空著。我想請龐先生替我運動運動,讓我當(dāng)副典獄長?!?p> 說著他拿出兩根“小黃魚”,放在桌子上。
龐金海心想,這兩根金條大概就是從我這兒弄去的,現(xiàn)在物歸原主了。
他爽快地把金條收了起來,微笑道:“小事一樁,用不了半個月,副典獄長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武大郎很激動,連聲說:“謝謝龐先生!謝謝龐先生!”
他說話很大聲,嘴里的臭氣直噴到龐金海臉上。龐金海朝后躲了躲,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武大郎喜氣洋洋的走了。龐金海站在臺階上望著他的背影,臉上露出陰邃的表情。
楊金??丛谘劾?,不由得打了寒顫,暗忖那個酒甕似的家伙交了狗屎運,恐怕要倒霉了。
楊金保是個聰明人,很了解自己的主人,猜得一點都不錯,龐金海的確在盤算怎么處置武大郎。
其實武大郎要是不來,他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人?,F(xiàn)在他被提醒了,自己還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不能等閑視之。那是一顆休眠的炸彈,不知何時會轟然爆炸,要了他的命。
武大郎犯了個很大的錯誤。他只會對囚犯巧取豪奪耀武揚威,卻不懂人情世故。一個人發(fā)達了之后,最忌諱別人提起從前的丑事。武大郎哪壺不開提哪壺,活該他倒霉。
過了幾天,新來的典獄長派人通知武大郎,馬上去他辦公室。
武大郎以為自己要升官了,喜不自勝,屁顛屁顛的趕過去,不料那個日本人臉板得像生鐵,沖著他哇啦哇啦吼了一通,一邊吼一邊拍桌子。他聽不懂,站在那兒干瞪眼。
翻譯官說:“看守長,有人舉報你貪污受賄、為非作歹、草菅人命。典獄長經(jīng)過調(diào)查,舉報的都是事實,現(xiàn)在要對你嚴(yán)厲懲處!”
這個日本典獄長比較廉潔,痛恨一切不軌行為。他喚來兩名衛(wèi)兵,把武大郎投入了地牢。這時武大郎才隱約意識到,不該去找龐金海,這場大禍可能是自己用兩根小黃魚買來的。
煙花橋監(jiān)獄的地牢專門用于關(guān)押危險的犯人,狹小潮濕,站都站不直,里面毒蟲肆虐,黑咕隆咚,是個很可怕的地方。
武大郎在里面一關(guān)就是半個月,出來時別人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他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他一向騎在別人頭上拉屎,如今遭此大劫,威風(fēng)掃地,精神上受了不小的刺激,變得瘋瘋癲癲,嘴里翻來覆去的嘟囔:“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人們煩他怕他,一見他就躲,避之唯恐不及。最后他被解除職務(wù),趕出了煙花橋監(jiān)獄,不知所終。
田中一郎是龐金海的“拆彈專家”,在他的幫助下,龐金海消除了所有的隱患,前程一片光明,得意洋洋。
得意往往跟忘形連在一起,一個人得意就容易忘形。
龐金海眼睛搬到了頭頂上,行事張揚,完全忘記了還有樹大招風(fēng)這句話,更想不到死神的眼睛已經(jīng)盯上了他。
這位死神并不是閻羅王,也不是西方傳說中的達納特斯,而是一個棺材店老板,名叫丁乙。
顧名思義,此人在家里應(yīng)該排行第二。他哥哥叫丁甲,他就叫丁乙了。
他年近半百,身材瘦削,膚色焦黃,稀疏的頭發(fā)耷拉在腦門上,眼睛總是瞇縫著,好像還沒睡醒,臉上掛著巴結(jié)的笑容,很猥瑣的一個人,似乎誰都可以拍拍他的肩膀,開開他的玩笑,他絕不會動氣。
然而,別人看到的這一切全都是假象,笑容是假的,猥瑣是假的,沒睡醒也是假的,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他的真名只有戴笠、徐恩曾等少數(shù)軍統(tǒng)高層人士才知道。
他自己的級別也不低,他是軍統(tǒng)上校,在江浙滬地區(qū)的總頭目,掌控著一個強大的秘密組織,手下有七八十名特工。他想要誰死,誰就別想活。他雖然不是真正的死神,卻擁有和死神同樣可怕的權(quán)力。這跟他棺材店老板的身份倒是相得益彰。
1942年3月初的一天傍晚,丁乙坐在棺材店的柜臺里,兩眼望著外面,雙手靈巧地折著紙花,背后是幾口黑沉沉的棺材。他在等人。接到通知來開會的一共4個人,還差最后一個。
棺材店位于西寶興路火葬場附近一條小馬路上,外表寒酸簡陋,誰都想不到它竟然是軍統(tǒng)的重要據(jù)點,盡管它就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
虹口一帶有大量日本僑民,西寶興路火葬場也是日本人開辦的。
6點還差幾分鐘的時候,最后一個與會者陸偉韜也到了。
丁乙朝一個伙計使了個眼色,自己離開柜臺,走向店堂深處。那個伙計抓了一把瓜子站在店門口,不緊不慢地嗑瓜子,注意周圍的動靜。
這個緊急會議在棺材旁邊舉行。丁乙簡單講了一下當(dāng)前的形勢。自從美國向日本宣戰(zhàn)之后,戰(zhàn)爭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重慶方面命令,為了呼應(yīng)美軍,提高中國在羅斯??偨y(tǒng)心目中的地位,除了在正面戰(zhàn)場發(fā)動攻勢,我們特工人員也要有所行動。
丁乙的小舅子韓坤面露難色:“如今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到處都是軍警特務(wù),我們一旦行動就會暴露自己,后果不堪設(shè)想??!”
這話有點公然抗命的味道,只有韓坤才敢講,因為他姐姐是丁乙三個老婆中最年輕最漂亮最受寵的,他有恃無恐。
聽了韓坤的話,丁乙沒吭聲,目光掃向其余三個人。
陸偉韜靠在棺材上,把一根煙塞進嘴里,慢慢點燃。他身邊那二位的態(tài)度則模棱兩可。
“我覺得韓坤同志的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p> “上峰的命令應(yīng)該執(zhí)行,但也要考慮到我們的困難處境?!?p> 現(xiàn)在只剩陸偉韜沒有發(fā)言了。他彈了彈煙灰,從容道:“我認(rèn)為上峰的命令不是應(yīng)該執(zhí)行,而是必須執(zhí)行、堅決執(zhí)行。這是軍人的天職,沒什么可討論的。至于風(fēng)險,可以想辦法盡量降低?!?p> 韓坤與陸偉韜一向合不來,覺得他狂妄自大目中無人,此刻又遭到他奚落,很是惱火,重重的哼了一聲道:“漂亮話誰不會講!盡量降低風(fēng)險?怎么降?你倒說說看!”
陸偉韜聳聳肩膀,仰面噴出幾個煙圈。
韓坤還想開口,丁乙阻止了他,說道:“我贊成陸偉韜同志的意見,配合美軍作戰(zhàn)是委員長的戰(zhàn)略方針。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已經(jīng)蟄伏了很久,到了出手的時候了?!?p> 隨后是長時間的靜默。昏黃的燈光照在那些棺材上,讓詭異恐怖的氣氛變得愈加強烈。
丁乙接著說:“當(dāng)然了,韓坤同志的意見也要認(rèn)真考慮,不能亂來。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大致的計劃,可以把風(fēng)險降到最低。”
他停了一下,從周圍那幾張臉上看到了他想要的敬佩的目光,這才繼續(xù)講下去:“有個叫龐金海的人,新近被任命為上海商會總會長。這小子認(rèn)賊作父,幫助日本人搞經(jīng)濟戰(zhàn),為害不淺,而且態(tài)度十分囂張,無視我們的存在,身邊連一個保鏢都沒有。這是一個很理想的目標(biāo),對他下手風(fēng)險不大,影響卻不小,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紛紛點頭。這的確是個好主意。
丁乙在棺材上輕輕砸了一拳:“那好,就這么定了。這次行動由韓坤同志擔(dān)任組長,你們?nèi)宦犓笓],明白了嗎?”
陸偉韜等人齊聲回答:“明白!”
韓坤站起來,先朝丁乙彎了彎腰:“謝謝主任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隨后他擺出一副領(lǐng)導(dǎo)的架勢:“咱們的鋤奸小組就算正式成立了,希望大家精誠合作,圓滿完成這個光榮任務(wù)。”
他掃視著那三個人,目光最后落到陸偉韜臉上,還朝他擠了擠眼。陸偉韜把頭扭開了。
與此同時,在龐金海家,在那幢英國鄉(xiāng)村式別墅里,生日派對的準(zhǔn)備工作正加緊進行。
他是個思維縝密的人,但在這件事情上,他承認(rèn)自己考慮不周。他本以為派對無非就是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熱鬧熱鬧,但做起來才知道沒那么簡單,從餐點、酒水到仆役、服務(wù)生,都要一一安排,非常繁瑣,弄不好就會出洋相,花錢坍自己的臺。
楊金保是個土包子,對這些洋規(guī)矩一竅不通。他只好專門從匯中飯店請來一個人,負(fù)責(zé)這方面的事情。這個人很專業(yè),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龐金海非常滿意。
可是,假如他知道此人的真實身份,肯定會嚇壞的。此人其實是軍統(tǒng)的特工人員,奉命來他家踩點。他的死亡已進入了倒計時。
韓坤接到特工的報告后,在家中召集鋤奸小組開會。四個人圍著一張八仙桌,一邊打麻將一邊商量行動方案。
從踩點得到的情報來看,龐金海太大意了,家里除了幾個仆人,幾乎沒有任何防范措施,干掉他易如反掌。
“紅中!”韓坤打出一張牌,同時低聲說:“更巧的是,他還要開生日派對,這簡直是送上門來的好機會。我們可以冒充服務(wù)生混進去,然后找機會靠近他,把他斃了?!?p> 一陣沉默,只聽見稀里嘩啦的打牌聲。
這圈牌打完,陸偉韜開口了:“這么做干掉目標(biāo)很容易,但要想安全撤出就難了?!?p> “是啊,現(xiàn)場人那么多,肯定亂成一團,我們會被困住的?!?p> “同時還要提防巡捕的干擾。福開森路在法租界,不遠就有巡捕房?!?p> 另外二人贊成陸偉韜的意見。這畢竟不是拼死吃河豚,要為自己留下退路才行。
韓坤有點不悅:“那怎么辦?你們有什么主意?”
陸偉韜胸有成竹:“我觀察之后發(fā)現(xiàn),姓龐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上午9點開車去上班,車上只有他一個人。我建議在大門口劫持他,把他帶到荒郊野外干掉,這樣更有把握,也更安全。”
韓坤心里也覺得這主意不錯,但嘴上卻不肯承認(rèn),心想我是組長,豈能讓行動的主導(dǎo)權(quán)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陸偉韜那個目中無人的家伙,否則他尾巴要翹上天了!
韓坤生怕那二人再站到陸偉韜一邊,搶著說:“我姐夫講得很清楚,這次行動是要做給美國人看的,所以影響越大越好。只有在派對上把姓龐的干掉,才符合我姐夫的要求?!?p> 他兩次強調(diào)“我姐夫”,目的顯而易見。
那二人很識相地連連點頭。但陸偉韜卻不買賬,追問道:“那撤退的問題怎么解決?如何才能安全脫身?”
“這正是今天開會要討論的,”韓坤說:“我們集思廣益,一定能想出解決辦法來的。”
陸偉韜見他聽不進不同意見,只好閉嘴。于是焦點集中到了如何安全脫身上。
有人提出不用槍,改用刀。槍聲會引起混亂,刀則不然,用刀殺人可以悄無聲息,為脫身爭取時間。
這已經(jīng)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韓坤最后拍板:“好!就這么干!咱們分頭準(zhǔn)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