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鐵棒掄起“霍霍”聲騰空而出,趙水拋出隕鏈的手腕即時下壓,削減其力。鏈身貼著鐵棒的邊緣彎起下落,沒有碰撞,但內勁之風仍是將它的行動止了住。
一人從坡下飛身而出。
“靖澤兄!”
趙水驚訝地笑起,迎上前道。
付靖澤接下鐵棒落地,點了下頭。
他身著素服,胡子拉碴,臉上說是帶著些許笑意,卻是蒼涼得無神。
“靖澤兄,你怎么——家里的事處理好了嗎?”趙水寒暄道。
“嗯?!备毒笣蓯灺暬氐溃瑢㈣F棒收回臂后,“四州紛亂,先城后家。我往都城趕時半路遇見龔副城主他們,便跟著過來?!?p> 趙水點點頭,又問道:“那令……”
他想問令堂是否已安頓好,可剛張嘴時,便見付靖澤的雙眸隔絕似的垂下,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停了口。
他們離開幻絲城時,深受打擊的付母已經可以下床走動,所以以為她已然好轉。
難道……
趙水轉眸去看身旁的許瑤兒,后者嘴角下癟,目中含傷向他小小搖頭,算是回應了他的想法。
胸口“咯噔”一下,有些發(fā)堵。
“走吧,去看看情況如何。”趙水搭上付靖澤的肩膀,對他說道。
山丘上,像被針灸一般,插著稀疏無序的長箭。血跡要么拖了長長的橫豎條紋,要么斑駁點滴,將黃土染上一團團的黑紅。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零散無人管的尸首,以及被遺落的許許多多的器刃,闡述著此地經歷的一場爭斗。
往旁稍遠些,已經搭起了臨時的棚子,兵役們在里面休息,或是包扎傷口。而管守長正立在帳篷外的坡上,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拿了根旱煙不時地抽上一口。
“管守長?!壁w水等人上前拱手道。
“嗯,小心點兒?!惫苁亻L掃了他們一眼,沒有多言,擺擺手后繼續(xù)眺望遠處。
趙水的目光轉向棚內。
他們都三三兩兩地坐在地上,除了個別兵役,大多傷勢不重。
付錚蹲在一人的旁邊幫忙檢查傷勢。她拿起地上的藥瓶,揪開蓋子,將那人手臂小心抬起,點上藥粉,又拉開紗布,皺著眉頭靜靜地給傷口包扎。
她的身上濺著血漬,所幸并未受傷。為方便行走,衣衫的垂擺被隨意地扎成一團,兩只袖子擼了起來,先前的披發(fā)也被扎起,幾乎與周圍的兵役漢子沒什么區(qū)別。
“錚姐姐!”許瑤兒叫道,迎了上去。
付錚一回頭,視線從她身側越過,定定地落在趙水臉上,停下了手中動作。
“我來幫你?!痹S瑤兒將裙邊別了別,蹲下接過紗布道。
“嗯?!?p> 扶著膝蓋緩緩站起,付錚的眸子一點點挪動,將趙水上上下下仔細看了個清楚,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嘴角漸漸現出笑意。
“你……”
趙水剛要說話,付錚卻直接跑了過來,張開雙臂一把勾住他的脖頸,將他環(huán)住。
“太好了?!备跺P的言語中透著欣喜,微顫道,“這么些天,我還以為……”
所見此景之人,都不禁愣住,趙水也愣住了。
他的雙手半舉在空中,放下去抱她也不是,可若是松開又不忍心。
付錚將他環(huán)得很緊,動作間毫不掩飾心頭的擔憂與喜悅,可見這短短幾日,是經歷了怎樣無計可施的焦急。
“你怎么樣?”趙水問道。
“我沒事?!北娔款ヮハ拢跺P倒絲毫沒覺得有何不妥,退開身后答道,“赫連呢,應該也無礙吧?”
“嗯,只是多日未進食有些疲累。這里情形怎樣?”
“暫時還好,先到的那群人只是附近的烏合之眾,不成氣候。”付錚很快斂起神色,答道,“但前方傳來消息,再有一日會有總計近千人的兩批隊伍來襲,我們以一敵十,怕是不利?!?p> “古墓內——”趙水頓了頓,說道,“并無要緊之物,既然敵不過,何不暫時隱蔽起來?”
付錚搖了搖頭道:“別說這里一馬平川、無處隱蔽,即便想要暗中繞道也無法了。赫連世子身在惡淵地界的消息,已經人盡皆知?!?p> “怎么會?”
知曉他們行跡的,除了都城中的那幾人,便只有他們自己。這一路,趙水自問沒有露出端倪。
是趕過來的星門一行人露了行蹤?可又不一定被人猜到與赫連世子有關。還會有什么可能……
趙水思忖著看向付錚,后者臉色更沉了些,無言之意,不明自喻。
星門內外……
看來是真亂了。
“早知道,就讓他多在塔頂待幾天?!彼吐暤?。
“再待幾天?”許瑤兒聞言提聲道,站起身搓了搓手上的血漬,“估計你們還沒被餓死,我們就要鞠躬盡瘁身先士卒了。哼,足足七日,我們眼下這樣正常,你以為是怎么挺過來的,吃好睡好么?”
趙水默然。
他怎么會沒注意到?向來妝扮精致的許瑤兒,已無心臉上蹭的灰;原本體形健碩的付靖澤整個人不知瘦了幾圈;還有付錚那雙明眸上,已然浮腫的眼皮……
“行了,有這力氣多取些水來吧?!备跺P轉頭道,順手拉下兩側衣袖理了理。
“好——”
許瑤兒癟癟嘴往外走,經過付靖澤身旁時,停住腳,往后退了一步,側頭看向他。
見她欲言又止,付靖澤問道:“需要幫忙?”
“嗯,多謝?!痹S瑤兒回道,卻仍是未動,深吸一口氣,還是說了下去,“前幾日見你抵御惡人,動用星靈,注意到——”
“許星同有話但說無妨。”
“注意到,你引靈偏側,煞星侵入,行運地抖天旋,怕是將有搏命之災。這次抗惡之戰(zhàn),你守后方吧?!?p> 兩相對視,許瑤兒抿嘴收聲,面露歉意。
而付靖澤聽到最后一句,先是愣住,但很快松氣笑了。
他說道:“無所謂了。多謝許星同?!?p> 擺擺手,許瑤兒言及至此,轉頭往外走了。
“靖澤兄?!壁w水看著她的背影,搭著付靖澤的肩上,說道,“此女子別看所行隨意,嘴巴可毒著呢,你要注意啊?!?p> “沒事?!备毒笣蓽\淺一笑,目露悵惘道,“為星城安寧,死而后已,是我娘最后囑托我的話。若能如愿,九泉之下,也可驕傲見他們了。”
眺望遠處,烏云陰翳,遮天蔽日。
好似穿過陰霾,就是另一個世間。
惡淵海冷寂了許多年的曠地,漸漸的被外界的喧囂打破。
很多人都在忙碌著,為即將到來的惡戰(zhàn)準備。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趙水他們本以為駐在僻壤惡淵的兵役只是閑散而養(yǎng),卻發(fā)現這些人在管守長的帶領下,竟是訓練有素、可當一面。
畢竟,管守長亦是隸屬開陽,怎非庸將。
于是眼下最為空閑的,反倒是他們這些星門弟子——既無官職,副城主與管守長又都不愿指使,即便想幫也無法插手。何況說到底,在此緊鑼密鼓地列陣抗敵,所要達到的目的,不就是保護這些初出牛犢的弟子們么?
趙水索性置之不理,顧自修習。
從塔頂回來后,他的丹田真氣變得有些奇特,分明餓了那么久,渾身卻精力充沛、并未受損。
掌心上翻舉到頭頂,趙水撿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獨自靜坐,閉目調息。
“七曜五緯,始于日月;太白當夜,明星有燦……”趙水動唇念道,嘗試感受體內變換,可是卻絲毫沒有感受到什么——他的丹田之內,竟毫無內力溫熱隨著心法流轉之感,像是空空如也。
蓄力于手,趙水突然睜目,迅速翻動雙臂繞上三圈,向對面的山丘出掌。
內力從掌心油然而生,沖撞在坡體上,撞開一眾沙土,四散而起。
正好迎面刮來一陣風,將飛揚的塵灰往這邊吹來,趙水不禁瞇起了眼,抿抿嘴吹了吹嘴角的沙子。
“怎么回事?”他單手輕輕撫著腹部,心道。
丹田分明空得感受不到真氣竄動,可到施力之時,竟仍力量充沛、游刃有余。
低頭看著地面的黃土,趙水將困在塔頂的日子細細回憶了一番,困了便睡,渴了便啜冰,剩下的時間便是不停地看書、看書——
難不成,多讀了些書,還有助修習內功?
“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趙水忽然想到這句話,輕聲念道。
心上像是殼裂了縫,露出一點光,有那么一絲絲地,將要領悟其中之意。
虛懷若谷,空亦盈滿。
如此,是為無境之進。
“一個人在這里懷古吟文,真是清閑得很。”赫連破從山丘后躍來,在趙水身旁落下笑道。
趙水聞言起身,向他行禮。
“其他幾個都摩拳擦掌地商量對策,你倒是心大,能靜得下心修行?!焙者B破看看不遠處被擊散的山丘,說道。
“那么多人在呢,擔心無益,到時候抵御知會一聲便可?!?p> “體力可恢復好了?”
“差不多。”趙水向他點頭,又恭敬神色,說道,“下塔形勢多變,還未有機會向世子正式道謝——多謝赫連世子不辭辛苦解救之恩?!?p> 說著,他將衣擺一甩,屈膝跪地兩手撐身,將行大禮。
赫連破趕忙出手,阻住將要叩首的趙水,把他拉了起來。
“什么恩不恩,你我之間,何須如此?!?p> “古墓之高上行艱難,非常人之志所能及。將心比心,實在感激?!?p> “我們這幾位若換做誰,都會去做的。只不過我力所能及,如此而已。說起來,有這樣的人值得去救,反倒是我之幸甚。”赫連破拍拍趙水的肩膀說道,又抬頭往惡淵古墓那邊的陰云看了看,“不過沒想到,古墓中竟有那樣一處藏書閣,要不是誤打誤撞,只怕此生不得見傳聞中的遺跡,趙水,你還真是幸運哪?!?p> “遺跡?”趙水疑惑道。
“據傳星門七位始祖隱遁山林時,遍覽古籍心法,天人通徹,方悟得衍星術。后來他們將本源所學規(guī)整收藏,世人多愛舍本逐末,追求既成的功法,因此藏書之處便被人漸漸忘記。那日所見和傳說中頗為相像,你又被困那么些天仍底力充沛,應該無差?!?p> 趙水第一次聽說什么“始祖藏書”之事,半信半疑。
不過看來他的所行所思,赫連破雖未明說,其實心里知曉得跟明鏡似的。
“世子,你沒有想過——”趙水說道,“也許真如林開葉所言,是因為習了反星術?”
“想過?!?p> 干脆的回答讓趙水的喉結動了下。
“比起書,反星術在短時間內提升功力的可能性的確更大。加上先前尋找惡淵海的方位,這樣關押惡人戒備森嚴之地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觸動?偏偏經歷這些的,是你。所以——”赫連破說道,轉身抬頭,神情嚴肅地看向趙水。
趙水回望著他,面上雖無表情,內里卻已五味雜陳。
是吧,是該懷疑的吧。
他這樣的處境,早揭穿一日,于他、于別人,應該都是好事。
“所以我想,你趙水,一定是天賜的名臣良將?!焙者B破頓了頓,慢慢揚起嘴角,靠近趙水笑道。
名、名臣良將?
趙水懷疑自己聽錯了。
“世子,你信我?”
“自然。就算退一萬步講,我雖未見過反星術,但知其乃逆其道而行,與衍星內力相沖,功力越深者越難很快練成。所以短短時日你內功的提升,根本不可能是反星術所致。而且,敢問你身上又有哪一處,會值得讓人生疑呢?”
赫連破笑著相問,趙水卻眼皮一眨,避開了他。
并未在意這一點微動,赫連破正色繼續(xù)道:“至于古墓中藏有《反星冊》一事,林開葉緘默其口算是好事?,F在冊子已毀,我們也不必再提了?!?p> “是。”
“塔頂所閱,可否同我講講,一起研習?”
“當然可以。”趙水迎上他的笑容,彎了下嘴角回道。
“好!”赫連破點頭道,轉身看了看周圍,挑了個干凈點的位置走過去。
在他身后,趙水一時沒有動作。
他的心緒依舊沉甸甸的,未感到有絲毫的輕松。
倘若……
倘若有一日,他的身份昭然若揭——赫連世子啊赫連世子,你是否還敢說,趙水的身上沒有一處值得讓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