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到的聲響，在某個時間成了一個日漸模糊的印象，記憶留給人最后的不過是某種抽象的情緒。
那個人？那個人！
當那個叫麗云的姑娘剛剛走入眼前的城市的時候，陌生感、新奇感一并朝她涌來。她站在21世紀的開端，也站在了自己人生一個新的軌跡上，她不知所措但同時憧憬著未來。一晃二十多年的時光過去了，歲月留給她的是傷痛后的鎮(zhèn)定，此刻她手握著修眉工具，正細心地為顧客修理眉形，仿佛在打理自己的生活。
姐姐麗萍早幾年來到了這城，算是有了好著落，這才把麗云接了過來。麗萍想，家里人總不能都窩在一處窮一輩子。18歲的麗云先是被安排著去學了開車，那時候會開車是個掙錢的活計。盡管開車的大多是男人，但是麗云想，只要能靠自己的本事在這里立住腳，男人做的活她也能做。她憑著這樣的信念，風里雨里，總算是學會了，于是做起了“駱駝祥子”的營生。她讀過祥子，她在馬路上穿梭載客的時候，有時候腦海里會浮現祥子的形象，這個時候她反倒笑了，“我和祥子咋能一樣？我比他好一些，至少風刮不著，雨淋不著?！编l(xiāng)里人樸素的生活觀念，只要頭頂上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算滿足了。19歲那年，她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和她一樣也是司機，兩個人在出租車公司里認識。那年，男孩子信誓旦旦地向她許諾未來的美好生活，向她勾勒通往幸福的未來道路；那一年她體會到了青春的悸動，那是一個農村姑娘不敢設想的夢幻天堂。帶著與姐姐麗萍的爭執(zhí)以及對另一個嶄新生活的期望，她從姐姐一百多平的整潔的房子里搬進了五六十平的出租小屋，與那第一個男人開啟了構筑未來的生活。
生活條件的艱難并不能消磨一個少女對未來和愛情的激情，而現實的戲劇性轉變可以。濃情蜜意沒有持續(xù)多久，便是厭倦后的冷漠，男人常常在外酗酒，吵架成了家常便飯，及至后來男人開始夜不歸宿。麗云常常在下班后一個人呆呆地對著電視，不知不覺間流下眼淚，她想起了姐姐麗萍的話“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出息？”“你以后別后悔！”她后悔嗎？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她默默承受著這一切，也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墒窃旎税?！醫(yī)生告訴她說：“你懷孕了，已經兩個月了?！彼驹卺t(yī)院門口，陽光撫照在臉頰上，又一次喚醒了她內心的希望，“也許會好的吧！”隱隱間她覺得有一條無形的鎖鏈圈住了她的生活。晚上，她主動叫回了男人。男人進屋就往床上一躺，點上一根煙，“什么事？”
“嗯……我懷孕了?！?p> 男人騰地站起，“真的？”他仿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什么呢？
“嗯，兩個月了?！?p> 男人呆愣片刻，小跑過去摟住了麗云?！肮?，這么說我要當爸爸了?。俊?p> 男人的手在麗云脊背上撫動時，她又一次體會到了午后陽光的溫暖。她露出了久違的淺淺的笑。男人那天晚上表現得格外溫柔，詳細地問這問那，“想要什么？”“要注意什么？”“為什么不早點說？”麗云知道一個未出嫁的女子挺著肚子是不光彩的，于是她告訴男人自己想要一個家。男人先是一愣，隨即爽口應道：“好，沒問題，那咱們就結婚?！?p> 那年二十歲的麗云，穿著一襲白色的婚紗，覆蓋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聽著母親最后的說教，聽著院外人群的擾攘，聽著院落后面竹林婆娑的風響，終于她聽到了在小孩子們歡呼聲中越來越強的汽車的聲響。她隔著婚紗摸了摸小腹，幸福將因這個生命、這場婚禮再次起航。男人抱著她經過院子里的蔥郁的棗樹，在眾人簇擁的目光中、鞭炮的嘹亮中，走向了最嶄新的那倆車。車隊緩緩駛離了那個生養(yǎng)她的村落，將會把她帶往何方？
一年后，她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兒子。又過了一年，麗云不堪生活的重壓和男人連年的賭債，和他離了婚。離了婚的麗云住進了姐姐麗萍的家，生活把她拉回了某個原點，而這一次并沒有比原來更好。姐姐想要安排她的生活，被她拒絕了，兩個人同在一個屋檐因此常常吵架。后來，麗云搬了出去，卻把孩子留在了姐姐家。她明白現在跟著自己，這孩子會吃不少苦；一個人的她，沒辦法給他更好的生活。
麗云努力地工作著，開著車奔馳在這城市的荒野，從白天喧嚷到夜晚闌珊，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聽聞了各種各樣的故事。有一天她從自己和他人那里讀懂了生活：生活是一張巨大巨大的網，每個人在其中掙扎著逃脫，希冀自由地生活。每個人努力狂奔，盡力去抓握，到最后我們在生活中尋找生活，習慣了被命運的車載向一個明確而短暫的方向?？墒?，這一次，這輛車卻把她載向了一個她滿意而自豪的方向！
“師傅，到桐蘭小區(qū)?！币粋€妝容精致、穿著考究的女人上了車。
“好。是望新道的桐蘭小區(qū)吧？”麗云禮貌地問。這女人讓她有一種威壓感和自卑感。
“嗯，對的?！迸四闷鹗謾C，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王姐，最近忙什么呢？”女人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仿佛對面的人能夠看到一樣。
“喲，那你最近好財運??！明天我這邊開張，王姐過來捧捧場？”
“嗯，嗯，那咱們明天見。我一會兒把地址發(fā)給你?！?p> 掛完電話，女人低頭編輯著短信，發(fā)了過去。這個時候她把手機放進包里，抬頭望向前方。
“哎，姑娘，看你開車挺穩(wěn)當的。形象也不錯。開車多久了？”
“有兩三年了?！?p> “我呢正需要一個司機，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說著，她遞上一張名片。
麗云接過名片，迅速地抓尋名片上的信息【趙曉玲伊人紋繡董事長】
“你現在的工資能拿多少？”
麗云羞澀地說：“我們掙多掙少看行情，往往也就一千左右吧?！?p> “那這樣，我給你開兩千，以后看業(yè)績再給你漲。你考慮考慮，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p> 桐蘭小區(qū)到了，麗云目送著趙董事長下了車。車緩緩地開去了，窺著后視鏡里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麗云想：她這么年輕漂亮，就這么能干。
麗云成了趙董事長的司機，后來她叫趙董事長為“曉玲姐”。一天晚上，麗云開車到青云飯荘，比預定時間早到了半小時，就在車里靜靜地等著。大概九點一刻，只見曉玲姐陪著一群胖瘦美丑不一的男男女女從飯荘出來，跟他們一一握手道別，又一一把他們送上車。隨后，拿起手機正要打電話，麗云早把車開了過了。曉玲姐上了車，“家?！丙愒岂傁蚰莻€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次的方向。
“曉玲姐，你還好嗎？要不要袋子？”
“嗯，還好，今天喝的不多。你給我一個吧?！?p> 麗云從車斗里拿出準備好的袋子遞給她。像這樣也不知道多少次了！
趙曉玲斜躺在后車座上，時不時干嘔幾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天上下起了雨。雨點豆大，噼噼啪啪地砸著車窗。趙曉玲怔怔地看著眼前模糊的車窗，聽著那恍惚的聲響，心理百感莫名。她想起了下午的那通電話，心里刺痛著，拷問著。
“云啊，你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什么？”她猛地從后座上坐起來。麗云被她這一問問得不知所措。為什么？為了什么呢？“曉玲姐，我還真沒想過這樣的問題。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難事了？”
“我跟你說，你別看我現在混得有模有樣。這都是換來的，拿一個女人的幸福換來的。我以前也希望自己嫁個好人家，好好地相夫教子，可是男人依靠不來，只能靠自己。剛創(chuàng)業(yè)那會兒，一個人拼死拼活，到處陪人笑臉；又要呢，練技術。干我們這行的，雖說掙錢，但沒有真本事，誰也不敢相信你。這技術都是拿自己身體做試驗……”相處久了，麗云也明白曉玲姐的話，你仔細看她的妝容是可以看出明顯的雕琢痕跡的，眉毛、鼻子、臉用了不知道多少種藥劑，試驗了不知道多少種手法，有些成功了，有些失敗了。而失敗的痕跡卻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我下午正在談項目，而那個王八蛋卻要跟我談離婚。我辛辛苦苦地供他父子倆吃喝，對他養(yǎng)小情兒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著只要他對孩子好也就夠了?？蛇@王八蛋……”一句話沒說完，趙曉玲泛起干嘔，最后還是把晚上吃的喝的吐了出來。麗云靠邊停了下來，遞上來一條手巾，又打開熱水杯遞給她。等她稍稍緩解了，麗云才又啟動了車子。
“曉玲姐，你消消氣。你再跟王哥好好談談?！?p> “你說我該不該和他離？我就這樣放他過舒坦日子去？”
“姐，我吧其實也經歷過一次失敗的婚姻。最后分開了，雖然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累了點，但心里自由些。你那么成功，肯定可以處理好這些事情的。你晚上回去先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想這些事?！?p> 麗云把趙曉玲扶進她的公寓時已經十點半了。她開車回了自己的出租屋，打開燈的那一刻，這屋子顯得比黑暗時更加令人可怖。雨聲不斷，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她想，當個司機要賺到什么時候？于是，她做了一個決定。
趙曉玲離了婚，拿桐蘭的一家分店換來了和兒子共同的生活。麗云向曉玲姐提出了和她學習紋繡的想法，經得同意后，那天她給自己剪了個短發(fā)。
剪了短發(fā)的麗云一邊開著車，一邊跟著學習給別人紋眉毛。下了班，她就回家練習；在等人的時候也在練習；她認真觀察著周圍人的眉毛，心里想著怎樣更合適。在紙上練習得差不多了，就拿自己的胳膊、大腿練習，這樣也可以了，就回老家給媽媽、姐姐、四鄰街坊們紋眉毛。四鄰街坊覺得稀罕，又不要錢，再看看麗云媽紋出來的眉毛又濃又標致，就都來湊熱鬧了。終于，這一天麗云迎來了她的第一個客戶——趙曉玲。她有些緊張，有些擔心，但還是沉著心開始了她的第一次正式操作。她先用眉刀修理著曉玲姐的眉毛，交流過喜歡的美型后她用眉筆勾勒出大致的輪廓，得到首肯后她抹好麻藥，半個小時后她小心裝好眉針刀，就那樣一下一下順著那輪廓走針。周圍是美容院里其他的姐妹，這個時候的麗云又一次經歷了期末大考的恐慌，她甚至有時候都能感覺到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當這一切隨著最后一針的抬起，她的美容師生涯也就開始了。
麗云跟著趙曉玲四處學習研討，開始有人喊她“周老師”；越來越多的人慕名找她紋繡；踏踏實實地工作生活，讓她在兒子上學的年齡，有能力接回了他；她的短發(fā)變成了長發(fā)，從中馬尾變成了高馬尾，一副精明干練的模樣；她居住的房子從50平到90平再到120平，這讓她對生活充滿著信心，和新的憧憬。她不時內心閃動著愛情的火苗，可是火苗灼手的熾烈讓她望而卻步，當苦痛的回憶隱約刺痛的時候，她想一個人的生活——挺好！這樣的平衡被第二個男人打破了。
男人帶著妹妹前來紋眉，末了，加了電話和qq，“我有幾位朋友剛好也有意愿紋眉，周老師看方便留個電話或qq嗎？”男人面帶微笑，語氣和緩，干凈得體的衣服包裹著微豐的身材，讓人覺得親切。后來男人真的帶來了幾個客人，每次都在等待麻藥的時間和麗云攀談，言笑晏晏之中，麗云知道男人是個生意人，有些幽默和精明?，F在的她不比當初般天真，以為所有的承諾都會兌現，所有的幸福也都會實現，她對他盡管感覺很不錯，但依然保持著一份本能的警惕。
男人開始有意無意地在qq上和她聊天，講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艱辛、情感經歷，麗云有了一種被信任的感覺；男人很體貼地提醒她早些休息，又在她生病時噓寒問暖，給了她一種久違的溫暖。后來男人常常在她中午休息的時間到她店的附近，約她吃飯。某一天，他說：“你覺得我怎樣？能不能考慮做我女朋友？”麗云在那一瞬間放下了自己所有的戒備，像情竇初開的少女，靦腆而果斷的答應了他。
男人很好，好到讓人覺得不真實：早晚的問候，親手烹煮的食物、有愛有淚的電影、有笑有嘆的故事，麗云像一個孩子一樣被哄著。一開始，為了不讓父母操心和影響兒子，她盡量不把男人往家里帶。漸漸地，她告訴了母親，又不時帶著兒子和男人一起吃飯。男人開始給兒子買玩具，帶著她們母子去游樂園，偶爾也會開玩笑似地逗引著孩子叫自己“爸爸”。
有一天麗云問兒子：“益和，你喜不喜歡王叔叔？”
益和平靜地說：“阿姨喜歡我就喜歡?！?p> 麗云摩挲著兒子的頭發(fā)，覺得這孩子要比自己想象的成熟懂事，一瞬間又有些心疼。
之后，趁著兒子去上學的時候，麗云把男人帶回了家來見母親。男人當著母親的面說了很多話，“我們倆現在這個年紀，都知道遇到一個合適的并不容易。麗云這些年一個人帶著孩子，自己打拼，非常辛苦。我希望阿姨能夠讓我有機會照顧她們母子倆，不再讓她們吃苦受累?！蹦腥说囊幌?，打動了這個鄉(xiāng)下母親的心腸，她用粗糙的手抹了下眼角的淚，說了句：“我這個女兒實在、善良，你不要虧了她?！睆拇耍腥司妥∵M了麗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