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臨近中午時分，董詠鈴先高三一步離開了圖書館，趕去校門口接應(yīng)學(xué)長學(xué)姐的家長們。遠(yuǎn)遠(yuǎn)看見校門，一排排的家長已經(jīng)站在門欄外駐足眺望了，手里不一而足地拎著各種款式的保溫飯盒。校門保安大叔正在與領(lǐng)導(dǎo)報告情況，待中午放學(xué)鈴響，家長齊齊被放行。不得不說家長們關(guān)心自家孩子是如何的盡心盡力，要不是出來前讓寧思淳用手機(jī)在群聊里招呼一聲，董詠鈴一時半會還真找不到高三十六班的家長們，也多虧了家長是組團(tuán)來的，不然董詠鈴非得從面前的人山人海里一個一個地找出來，這般操作下來就跟找不同一樣令人失去耐心。由于到來的高三家長們太熱情，以致于學(xué)校臨時出動了全校僅剩的老師過來，高考志愿者也通通被調(diào)來幫忙維護(hù)秩序，引導(dǎo)家長往食堂方向去，校門外一眼望去停滿了橋車。
董詠鈴在群聊約定好的地點找到了組團(tuán)來的十六班家長們。來人不多，這是事前商量好的，由幾位家長出面，其余出錢，很多家長迫于工作事務(wù)繁忙，或者路途遙遠(yuǎn)，確實不方便過來看望自己的孩子，今天也不是周末，所以十分困擾。
就在董詠鈴整理好表情和微笑要上去打招呼的時候，一位坐在輪椅的女孩映入眼簾，讓她神情頓時為之一僵。女孩長著一副天使的面孔，雙腿卻無法動彈，一看就如牢籠般的輪椅載著她無比純真的笑容，那與身旁母親交談之間流露的興奮與雀躍，似乎天然屏蔽了周圍人過分的注意，他們不經(jīng)意暴露的惋惜和嘆氣儼然在提醒她的身世和處境，但女孩不以為意，確切地說是沒有留意到，她從內(nèi)而外都散發(fā)著期待同難以言喻的喜悅，那副神情像極了在跟媽媽炫耀著即將見到的哥哥或姐姐是哪般的優(yōu)秀，這是她的驕傲，也是她的歡喜。女孩一定是擁有著愛護(hù)她的哥哥姐姐和珍惜她的家庭才能常懷抵抗殘疾的力量吧，董詠鈴想到這，滿滿的心酸涌上心頭。
“大姐姐？大姐姐？你是詠鈴姐姐嗎？”
董詠鈴從感傷的情緒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女孩不知何時手推著輪椅兩邊的輪子來到了她面前。董詠鈴立馬收斂心情，轉(zhuǎn)而露出溫和的笑意。
“你好，小妹妹?！?p> “你好。你是詠鈴姐姐嗎？”女孩問，“我是李錦園的妹妹，李悅兒。思淳哥哥電話里跟我說了，說詠鈴姐姐會來接我們?！?p> 董詠鈴微笑著點頭，順勢蹲在女孩面前，剛好與坐在輪椅上的她平視，說：“嗯，我叫董詠鈴，是來給你們帶路的志愿者?！?p> “小妹妹，你剛才說寧思淳給你打過電話？”
“叫我悅兒就好，大家都喜歡這么叫悅兒。”李悅兒甜甜地笑著，又說：“思淳哥哥讓我們在這里找你，說會有一位制服長裙的漂亮姐姐在等我們?！?p> “謝謝，悅兒也很漂亮呢。”
李悅兒被夸，一時羞澀地低頭泛紅了臉。
董詠鈴站起來皺眉嘀咕：“我都收了他手機(jī)了，他哪來的電話？”
“是邱諾哥哥的電話，不過是思淳哥哥在說話。”李悅兒開心地解釋，“多虧了邱諾哥哥給我們買了高鐵票，否則我和媽媽帶著大包小包的，還要坐長途汽車一路顛簸，可能就趕不過來了?！?p> 董詠鈴一聽，心一軟，笑著說：“那等會兒見了邱諾，可要跟他好好道謝呢。”
“嗯！”
“等會就不收他手機(jī)了，下午再收。”董詠鈴心里這般想。
李母帶著其余家長走了過來，向董詠鈴打招呼。
“你好，我是李錦園的媽媽?！崩钅競?cè)身示意身邊的人，“這幾位是跟我同來的家長?！?p> 一位大大咧咧的中年婦人問：“你好，我是方奇的媽，那小子現(xiàn)在在哪？怎么不來？”
“方媽先別急，我想現(xiàn)在這個時候，孩子們應(yīng)該在食堂吃午飯去了。”一位身著正裝的女士談吐有禮地說，董詠鈴看過去，她正好注意到。
“你好，我是琪琪的媽媽。很高興認(rèn)識你?！?p> “你好你好。我也很高興認(rèn)識你?！倍佲徰杆倩卮?。
“事不宜遲，還是麻煩同學(xué)你帶路吧。”一位中年大叔如是說，他身邊的婦人向董詠鈴含笑點頭。
“寧思淳那孩子不會嫌棄咱們來吧？他之前就直言讓我們不必來的，還說要我倆好好在家等他的好消息?！眿D人擔(dān)憂地向自己的老伴說。
“放心吧，這位女士?！弊詈笠晃灰簧砻莆餮b、頭發(fā)梳得油亮，下巴留著點胡渣的帥氣大叔說，“寧思淳也是說說而已，他只是不想讓你們太擔(dān)心，其實他內(nèi)心也期待你們來的?！?p> “繆老板說得有理，那小子從來都是很成熟的，估計是抹不開面子，覺得我們來給他加油跟個小學(xué)生一樣吧，這高考對他來說就不是勞煩興師動眾的場面。哈哈！”寧父大笑著說。
“現(xiàn)在就給各位帶路，請往這邊動身?！倍佲徴泻舻?。
“行李怎么辦？”李悅兒回頭看著剛剛過來的位置，那里放著一小堆的東西，其中不乏高級裝飾的盒飯，一看就是高檔酒店出品。
“交給我們啦！”一聲爽朗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董詠鈴一看，不禁輕咦了一聲。
“這時候就該我們這些身強力壯的志愿者出馬！”董詠城帶著社員們趕到。
“麻煩了?！崩钅赶蛩麄兊缆曋x，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李悅兒率先出發(fā)，身后的家長一一跟上。
董詠鈴悄悄落在后方，對著董詠城悄悄問話。
“你怎么來了？”
“我被姐你叫去圖書館值班，本來放學(xué)前后我是打算叫李錦園學(xué)長一起去食堂吃飯的，但學(xué)長說家人來看望，說東西帶得多了些，讓我過來出點力?！?p> “哦，所以你就帶著社員們過來了?！?p> “姐，我就先走一步了。還有，姐，爸讓我找你，等會也去食堂一趟，他會在那里等我們?！?p> “啊？爸他……”董詠鈴大吃一驚，好歹止住了大聲問話的欲望，但想進(jìn)一步了解原因的時候，董詠城已經(jīng)帶著社員們，拎著大包小包往食堂匆匆而去了。
董詠鈴心底泛起疑惑，但只能暫且先放下，現(xiàn)在她可是做著志愿者的工作，立馬跑過去見父親不是明智之舉，因為父親會不喜她丟下工作不顧，她一直而來努力的目標(biāo)，可是想讓父親為她驕傲啊。
食堂今天因為家長們的突然造訪而臨時大開了二樓和三樓的大門，以方便同學(xué)與家人一同進(jìn)餐。董詠鈴領(lǐng)著十六班到來的幾位家長和李悅兒往三樓去，那里最是寬闊，而十六班的學(xué)生早已等候多時了，餐桌上擺滿了董詠城等志愿者搬過來的盒飯和湯罐。
家長與孩子一陣問候，盡管絕大部分同學(xué)的父母沒來，但是作為代表的家長們送來了遠(yuǎn)在天邊、近在咫尺的關(guān)懷和溫暖——父母親手煲的靚湯、親手熬一早的飯菜——它們遠(yuǎn)赴萬里，被代表團(tuán)的家長們親手送了過來。同學(xué)們一掃早上自習(xí)的壓抑與疲態(tài)，繆婷婷的父親豪氣地給每位同學(xué)送上了一份酒店出品的美味菜肴，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有說有笑，一些同學(xué)會借著大人的手機(jī)給父母打個電話，而來到現(xiàn)場的家長則與自己的孩子邊吃邊聊。氛圍很輕松，不像古代趕赴戰(zhàn)場前的酒宴，充滿肅穆與沉重之氣，一言不合就要敬酒破碗、以示決心，大家簡簡單單聊些日常、談些感觸、言露心情，彼此吃吃喝喝、加油鼓勵，大笑聲溢滿樓頂，歡語聲傳遞樓下，高考仿佛成了過場，現(xiàn)在才是高潮。
董詠鈴沒有打擾大家，看了一會兒便默默離開了。此番此景對她感觸很大，正如今早寧思淳學(xué)長說過的那樣，父母的到來無疑給了趕赴高考的學(xué)子莫大的定心，就如堅實的后盾讓人無后顧之憂。董詠鈴不由冒出這般念想——倘若到時候，爸爸也能來看望她，那該多好。董詠鈴知道這只是念想，畢竟她的父親是校長，高考期間也是很忙碌的，雖然她也不知道他具體要忙碌什么，高考對她來說也只是兩個很模糊的字眼而已，她還有三年，很多對高考的重要性概念都是旁聽和灌輸進(jìn)來的，她都沒經(jīng)歷過，也并未親眼見證過，只是知道這是公認(rèn)的、是對的，大家都朝著它努力，大家也替自己的努力和表現(xiàn)而稱贊不停，更重要的是，這樣父親會為她驕傲，所以她便朝著它努力了。為自己想過之類的，董詠鈴沒想過，聽說高考之后，大家都會朝著想要成為的人而前進(jìn)，成為什么樣的人似乎是高考之后的新目標(biāo)，但董詠鈴接受的大部分說法，好像是高考之后才有成為什么樣的人的資本。董詠鈴搞不清楚這里面有什么不同，只是隱約覺得后者帶有明顯的功利性，但歸根結(jié)底，兩者都沒有錯。
“姐，我找你半天了！”
董詠鈴回過神來，抬頭看見董詠城正小跑過來。
“是爸讓你來找我的？”董詠鈴說，“我一路上樓都沒找到他?！?p> “爸在四樓，教職工用餐的地方?！倍伋且桓睙o語的表情看著她。
“不是說只開放一二三樓嗎？”董詠鈴白了他一眼，又說：“而且你當(dāng)時也沒跟我說清楚在幾樓?！?p> 董詠城后知后覺，尷尬地?fù)蠐虾箢i，又遮掩地干笑了兩聲。
“走吧?！倍佲徬冗~一步，示意他跟上。
到達(dá)食堂四樓，在董詠城的帶路下，董詠鈴看見了位于窗邊身著西裝的父親，他正翹著二郎腿坐在圓凳上，微微低頭看著手機(jī)。
似乎聽見了腳步聲，董校長收起手機(jī)看向迎面走來的兒女，淡淡地說：“來了。趕緊坐下吧。”
董詠鈴應(yīng)了聲，而后端莊地做到父親對面。弟弟董詠城一改平時的隨意，乖巧卻拘束地坐到姐姐身邊。
“我給你們帶了外賣?！毙ｉL將餐桌上的紙袋移到二人中央，然后起身打開袋子，把里面的兩份讓人看著就食欲大增的飯菜拿了出來，還附帶了兩份紙杯裝的小湯。
“你們媽媽電話跟我說了，說你們在學(xué)校當(dāng)高考志愿者?？斐脽岢园伞！?p> “謝謝爸?！倍佲從眠^父親遞過來的一次性筷子，又將多出的一雙交給弟弟。
董詠城已經(jīng)迫不及待打開包裝大快朵頤起來，董詠鈴則有教養(yǎng)地小吃了兩口。
董詠鈴舉著筷子，雙手抵在餐桌上，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爸，怎么突然有空來看我們？”
校長重新坐好，雙手搭在大腿上。他淡淡地說：“回來得早，又接到你們媽媽的電話，想來你們也還沒吃飯，索性就從外邊帶了外賣過來?！?p> “可爸，志愿者在學(xué)校有免費的伙食。”董詠城說。
董詠城突然感覺腳踝生痛，看父親時才發(fā)現(xiàn)他面無表情地微微皺眉，再看身旁若無其事小口吃菜的姐姐，他頓時有些慌了，急忙之間用筷子夾起了煎蛋，咬一口道：“不過這個煎蛋真香啊，上面還有蔥花。好吃?！?p> 董詠鈴恍若沒看見，啜了口湯，說：“爸，早上不忙嗎？”
“還好，帶著學(xué)校的老師去附近的高中考場轉(zhuǎn)轉(zhuǎn)，順便開一下小會，商量些高考的安排。下午還要跟別校來的監(jiān)考老師見面開會，叮囑一些我校高考考場的安排。中午倒是難得閑了下來。”
“對了，我本來打了電話給你，但是沒接。所以我打電話讓詠城去找你?！毙ｉL關(guān)切地問，“發(fā)生什么了？”
“沒什么，爸。我為了不讓手機(jī)妨礙志愿者的工作，所以手機(jī)一直放寢室里?！倍佲徢敢獾卣f：“給爸添麻煩了?！?p> 校長擺擺手，說：“倒沒有，本來就是來看你們姐弟的，等一會很正常。既然做了高考志愿者，就該對工作負(fù)責(zé)。這次對你們來說也是很好的機(jī)會，能近距離接觸高考，一年也就一次，多觀察、多思考、多體悟，或許會對你們未來高考有益?！?p> “嗯，我會的，爸。”董詠鈴微笑著答應(yīng)，董詠城也在一旁不停點頭。
姐弟二人繼續(xù)吃飯，吃了一半，董詠鈴抬頭問：“爸，你不吃嗎？”
“我在那邊跟其他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吃過了?！毙ｉL一直看著二人吃飯。
董詠鈴點點頭。飯菜很快吃干凈了，董詠鈴將餐具都收到紙袋里，本來想拿去樓下扔垃圾桶的時候，董詠城主動接了過去。
“姐，這種粗活我來干就是，別弄臟漂亮的裙子。”
看著董詠城笑著趕下樓，董詠鈴重新坐好面向父親。父女默默無言了一陣子，校長起身準(zhǔn)備離開。
“我該走了，你們好好的。”
“好的。謝謝爸過來看我們。”
校長想了想，對一臉開心的董詠鈴點了點頭。正要走，董詠鈴忽然出聲喊住了他。
“爸！我……我有一個問題不解，想請教一下?！?p> “嗯，說吧。我聽著?！毙ｉL重新坐好。
董詠鈴斟酌了一下，緩緩問：“爸，高考為什么這么重要？我剛?cè)敫咧胁坏揭荒辏瑢嵲诮?jīng)歷少，不太明白學(xué)姐學(xué)長們對高考的期待，我不明白，大家既緊張又不安著，卻對著高考抱有超乎考試本身的期待，高考只是一場重大的考試，它為什么在大家心里這么重要？”
校長凝視著董詠鈴，眼里透露著沉思的光。董詠鈴不著急，只是靜靜等待著。良久，校長緩緩開口。
“我沒法告訴你答案，這必須由你親自去找?！?p> 董詠鈴面露遺憾，但很快將心情調(diào)整過來。她正要道謝，可父親又開口了。
“你覺得大家如此重視高考，反映的是什么？”
董詠鈴陷入長久的思索，以致于董詠城什么時候回來的都不清楚。最后她對著父親搖了搖頭。
“態(tài)度。是態(tài)度?！毙ｉL示意董詠城坐下，董詠城乖巧地做到姐姐身邊。
“每個人面對高考都有各自的理由和目標(biāo)，不管這些理由目標(biāo)如何，但是大家的態(tài)度都是端正一致的，那就是重視它。高考姑且算是你們踏入社會、邁入人生的第一步嘗試，你的態(tài)度決定了以后面對同等大事時候的做法和決心，倘若連第一步都無法端端正正地走好，你讓別人如何相信你能走好未來的每一步？未來想要做到什么、想要成為怎么樣的人，最首要的就是你對自己的態(tài)度。小時候不懂事，學(xué)業(yè)和生活無憂無慮，這是孩子的天性和權(quán)利，沒有人會怪罪你們，所以高考對孩子來說，可以很重要，也可以不重要，但是邁入高中逐漸走向成熟和長大的你們呢，自己端正態(tài)度問一下自己，它對你重要嗎？”
不等姐弟二人思考，校長又說：“高考對態(tài)度不端正之人不重要，對自己不負(fù)責(zé)之人不重要，對無親無友之人不重要，對漠不關(guān)心社會之人不重要。如若你對人生不感興趣，對未來不抱有期待，覺得一事無成、渾渾噩噩的生活也能從一而終，那么高考就不重要。說到底，我以前也是一位唯分?jǐn)?shù)論者，但后來我明白了，所以才有了這些話告予你們。我不會苛求你們考試第一，但我要求你們力爭上游；我不會固執(zhí)你們面面完美，但我要求你們力所能及；我不會左右你們成為我想要你們成為的人，但我要求你們活出自己?！?p> “現(xiàn)在，你們可以回答我了?！毙ｉL再一次翹起二郎腿，十指交叉放在膝蓋上，靜靜看著姐弟倆。
董詠鈴恍然大悟，起身對父親面露開懷的笑容。
“我明白了，爸！我會正視自己，好好面對高考的！”董詠鈴難得俏皮了一下，對父親擠擠眼，說：“爸，我向你保證，未來高考前，我會找到自己的期待，高考之后做到想要成為的人。那我先去繼續(xù)工作了。愛你哦，拜拜！”
姐姐走遠(yuǎn)了，留下董詠城一臉不明所以，但是從父親含笑看向姐姐的表情里他可以看出，父親打從心底在為姐姐感到欣慰。
“你呢？”校長忽然板起臉看向一旁犯愣的董詠城。
董詠城被嚇了一個激靈，跳起來往姐姐方向追去，留下一句信誓旦旦卻中氣明顯不足的承諾——
“我、我跟姐姐一樣！”